杀生
2018-03-08章缘
它是零,是虚无,如果它有重量,那也是微乎其微,如阳光下飘浮的尘粒,或只是一声渺渺的叹息。
那是一条花色斑斓的球蟒,缠在姝雪白的手臂上,吞吐着红色的舌信。黑色鳞纹,蛇身密布不规则形状的灰褐色块斑,有的地方暗黄,有的地方走着闪电般白金的纹。看久了,眼睛有点花。
“来,靠近一点,球球很乖的。”
姝竟然是个弄蛇女。蔷依言靠近,很兴奋。蛇头对准她,舌信朝空中吐,在掂她的斤两。看她并不退缩,也没有攻击之意,便依旧安稳地缠着主人的手臂,仿佛那是一截可以安栖的树枝。
“没什么好怕的,你看它,灵勿啦?”
姝轻轻抓住蛇尾,把它从手臂上解开,放到大腿上。她穿一件粉红短裤,罩着长长的黑恤衫,胸口一个张牙舞爪的豹头,豹眼是两颗假水晶。蛇温顺地在她雪色大腿上开展,伸长头颈,往她两腿之间游去,姝咯咯笑起来。
姝又把蛇往自己肩上摆,任它在脖子上绕圈。蛇的三角头就在姝的腮边,黄绿色的眼映着主人的红唇白牙,诡异,神秘,危险。姝能完全控制这条蛇吗?球球现在还小,过两年长成了,难道没有死缠住颈脖让人窒息的力量?
姝一个人住。爸妈离婚,各自婚嫁,这间位于金贵城中区的公寓,是为她备下的嫁妆。姝几度想搬离城中区,把房子出租,手头可以宽裕点,她有花钱的天分。女孩子要美,要有钱,要有人爱,这是她的三句名言。
姝学的是化妆,本来是戏剧化妆,伤口、畸形、年轻扮老、年老扮嫩等各种角色妆,毕业后发现演戏的人绝对没有结婚的人多。绝大多数的女孩都要结婚吧,结婚都要化新娘妆吧?不用上海姑娘的算盘,也知道哪条才是正途。她是一家知名婚纱公司的特约化妆师,一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奔波于市区和郊区,华厦水岸花园洋房和高级酒店,把一个个平凡的女孩打扮得白肤大眼像洋娃娃。她自己也不遑多让,妆容妍丽,白的白红的红,细匀的粉底,脸皮就像没有毛细孔般瓷,再加上一双大眼睫毛长翘、眼线尾角上勾,唇色嫣红欲滴,茶色的长发大波浪卷,一米七的身高,活脱脱是橱窗里的模特儿。
闺蜜瑶瑶结婚时请了姝当化妆师,蔷是伴娘,两人一见如故。
姝一径儿地发笑,不知是球球让她兴奋,还是看到蔷的傻样觉得好玩。她熟练抓起球球,搁蔷掌心,蛇盘成一个球,滑溜冰凉,比意想的要沉,蔷打了个哆嗦。
手托球蟒的照片发上微信朋友圈,阿K看了很不高兴。
“怀孕的女人,不可以看蛇的,不可以接触这些邪恶的东西。”
“谁说蛇就邪恶了,你是教徒?”
“去你的教徒。”阿K的爷爷是重庆人,信奉天主教,当年破四旧时被迫弃教,爸爸是知青下乡,在安徽一处穷乡僻壤娶了阿K的娘。阿K说自己不信教,但他不吃猪血鸭血,每次蔷在重庆麻辣火锅里下猪血鸭血,他就皱眉头。
《圣经》里说,树上的蛇让夏娃偷吃苹果,苹果是禁果,是知识之果,夏娃吃了,让亚当也吃了,两个人突然就懂得了裸体的羞耻。无知就不生羞耻。
“你看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K闻言一翻身,骑到她身上:“脱光了看才知道。”
“下去!”她推着身上兴奋起来的男人。
“再不做,肚子大起来就不好做了。”阿K气喘嘘嘘,吸吮她的乳头,像饿急的婴孩。
“不会的。”她说,但身体被吸软了,声音微弱,阿K像蛇一样钻进来。
它们是人类男女交媾后不必要的麻烦,来的时机不对,太早或太晚,或根本不被期待。
前两次怀孕,蔷的肚子都没能大起来。
她未婚,头脑清楚的女孩,怎么会未婚生子?身边的朋友,只要有性生活的,哪个没打过?拿掉第一个时,她才二十岁,大学没毕业,回家住了几天,跟妈妈说感冒了,要妈妈炖鸡汤,在床上看韩剧追美剧,睡睡醒醒,跟闺蜜瑶瑶发发消息。是瑶瑶陪她去做的手术。
瑶瑶一直到高中毕业,跟她都住同栋楼,几个亲人在海外,吃的用的不一般。眉眼细长,鼻子有点塌,但是进退应对得体合宜,讲起话来那个嗲,长辈们都夸是很“适意”的一个上海小姑娘。两年前,嫁给一个海归工程师,在家养尊处优,平日里逛街购物跟姐妹淘喝下午茶,有时搓搓麻将,香港、日本购物团去了,三亚和普吉岛度假也有了,什么都不缺。当了贵太太的瑶瑶,跟蔷来往少了。并不是瑶瑶有意疏远,是蔷存心避开。长得比瑶瑶水灵,怎么混得比她差。
有了一次教训后,蔷特别注意避孕,但是遇上Tim就没辙,Tim那脸大胡子,深目高鼻充满立体感和棱线的五官,瘦长的腿和浓密的体毛,让她恋恋难舍。她在一家英文进阶学校负责招生,Tim是学校的老师。Tim跟她约会吃饭总是AA,从不送什么正儿八经有质感的礼物,只是耍耍老外的浪漫,一朵红玫瑰(还不是一束),一小盒巧克力系着蝴蝶结,一个土耳其猫眼吊饰,挂在墙上,几个神秘的蓝眼睛盯住她,据说那其实是嫉恨幸福的眼睛。她过生日,他在租来的小公寓里烤小蛋糕,歪歪扭扭挤上奶油,插根细长蜡烛,唱首土耳其版的生日快乐歌。
他喜欢真枪实弹,他说他这样干了几年了,从没把哪个女孩肚子弄大。“如果让你怀孕了,我会负责的。”等到她真的中标了,才发现他所谓的负责是出钱做人流。
做的时候都三个多月了,严冬,腹胀腰酸,手脚冰冷,一直没完全恢复。到了春暖花开,身子里还是有个地方在冒寒气,睡眠不好,开始有黑眼圈。做了人流后,Tim还是不愿戴套,一再说,雷电不会劈在同个地方。她体会到女人必须独自善后的悲哀。当Tim换工作时,两人友好分手,激情不知何时已然消褪,然而激情的印记却顽固刻在身体上。一直到跟阿K在一起,晚上让他搂着睡,她的睡眠才好轉。这年她二十七岁,在婚姻市场上已经被归于大龄剩女了。
理平头,戴黑框眼镜,耳大面方,总是穿牛仔裤的阿K来自安徽农村,本科毕业,到上海从地产中介做起,做过好几份工作,现在跟人合伙开了一家网络水果店,在网上接单,给一些白领高档小区送水果,逢年过节还派送应节礼品,多的时候一个月能到手两三万,少的时候也有万儿八千,他说生意会越做越大,除了水果,还会做别的,什么好赚就做什么。但是蔷的爸妈有意见,不想她嫁外地人。农村里穷亲戚多,翻新房、生病求医、节庆婚丧各种礼金,弄不好,婆家还要到上海来,后患无穷。别看他赚得还可以,里头有多少要拿回老家?endprint
“我们先买房吧,房子买了,你爸你妈就肯了。”阿K已经三十,家里早就急了,过年回去都在相亲,但是他想在上海安居落户。首付还没存够,孩子来了。
它不是生命,甚至不是生命的雏型,不值得怜惜或眷顾,需要考虑的是解决的金钱和方法。
阿K说得有理,她不该明知怀孕,还去姝的家看蛇。去之前她并不知道有条蛇在等她,黑底黄斑,邪恶的三角头,亲昵地围在姝的脖子上,像姝的孩子。第一眼看到时,她的确想要别开脸去,但是另一种更强烈的诱惑让她目不转睛盯住那蛇,就像看到可怕虐心的视频,嘴里尖叫着,眼睛却盯牢不放,肾上腺分泌,那残忍刺激你,让你上了瘾。看着蛇淡漠的眼睛,内里那个冒寒气的地方,突然就对上了。
前两胎都没孕吐,这次却很厉害,一早起来就恶心。吃东西恶心,全数吐出,空腹也恶心,吐的是胆汁。她的脸尖了,两颊削下去,眼睛更大,眼神空茫。阿K说等情况稳定了,先去领证,孩子生下来再办喜酒。
“不要!”她心情烦躁。
阿K过来拍拍,亲亲,抱抱,哄着她。他把爱情和孩子看成一体了,如果他们相爱,怎么可以不要这个孩子?
“你真的要我生下来?”
“当然了,老婆。”
“你真的要娶我?”
“那还用问?”
她吐得没法去上班。阿K说何不学着做微商,在微信朋友圈里卖面膜、化妆品什么的,送货快递部分他来帮忙。“老婆这么美,就是最好的代言了。”
过了一阵子,看她还是成天看电视滑手机,一张黄脸没光彩,眉眼间流露怨恨,他又说,现在手工糕点很受欢迎,她老爸不是厨艺一流吗?要不研究一下,看是否能开创一个自制糕点品牌,最好是做那种有机、少油少糖的健康糕点,可以推给上海的白领和老外。
“这是让我学做菜吗?”她口气冰冷。
“让你有点事做吧,小姐!”总是哄着她的阿K终于不耐烦了。
她抓住这丝不耐烦,要把它扩大成导火线:“你是想让我永远在家里吧?在家带孩子。”
“在家带孩子有什么不好?”
“你根本就不是想娶我,你想用孩子把我套牢,想靠我的户口留在上海,圆你爸爸的梦!”
他们有了同居后第一次大吵。
吵归吵,胎儿仍旧在肚里一天天长大,一颗定时炸弹,蔷拿不定主意。她整天在家里上网,也不出门,终日掩着窗帘不见阳光,角落里一箱顶级红富士苹果发出熟烂的甜香。饿了就点外卖,抽烟喝酒海灌咖啡,什么都不忌讳。她似乎比往年更怕热,光着的两条白肉大腿青筋历历,就像皮肉下潜伏着一尾尾小蛇。
医生说了,前面流掉两个,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这一胎如果再拿掉,以后要怀到足月就难了。这些阿K并不知道。这个赌注有点大。
事情变得不顺利。先是她发生一起小车祸,车子蹭到一辆电瓶车,赔了钱。阿K的妈妈跌倒骨折,要开刀和复健。紧接着公司出现了很多退单退货,货源要不跟不上,要不就是太多,在仓库里一箱箱地烂,不久,合伙人也闹崩了。
瑶瑶打电话来,说蔷的爸妈急着找她。她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也不打电话,自从他们警告她如果跟了阿K,就不要再回家。她不上班了,换了手机号,新号码就是新人生,像有了新的身份,一切重新来过。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陈旧了,灰败了,她要换新跑道。现在这跑道出现障碍。
她没有回家,但是跟瑶瑶约出来下午茶。瑶瑶丰腴许多,看起来并不快乐,说皮肤一直敏感出疹,查不出原因,晚上失眠,失眠又引起偏头痛。蔷也倒了一通苦水:“你说,我这走的是什么运?”
瑶瑶呻吟良久,低声说:“会不会是,被婴灵缠上了?”
“婴灵?”
“据说投胎后被剥夺出生权利的婴灵,因为阳寿未尽,无法投胎,在人世流浪无所依靠,对不怜惜它的母亲怀着怨恨之心,于是紧紧跟随,让她饮食难安,时运不济,各种困顿灾祸接踵而来。”
“我听人家说,这种情形,你如果不化解,就继续倒霉,会生病,还连累到身边的人,而且,恐怕你肚里的孩子……”瑶瑶幽幽的语气,听起来怪吓人的。
中国每年有一千多万个胎儿被“人流”,他们或男或女,或三周或三个月,或成形或不成形,被取出、吸出或排出。
当姝打电话来约,她先声明,这次去不看蛇。
蛇在木箱子里,没开灯,什么也看不到。“它在消化晚餐。”姝说,“这顿吃了两只,够它消化的。”
“吃什么呢?”
“在厨房里。”姝推开门,角落里一笼白老鼠,个头很小,一动不动伏着,姝一上前,个个吱吱惊叫,在笼里逃窜,“以为我要抓它们喂球球呢!”
姝特别指给她看笼子里一只个头最大的白鼠,别的白鼠都逐渐安静下来了,只有它还在凄厉地尖叫着,仿佛球蟒的尖牙已经刺穿它的头颅,蛇身正有力地缠住它。她感到脑门一阵尖锐的刺痛,胸腔一紧,连吸几口大气,才缓过来。
“这只很怪,特别难抓,真的轮到它时,已经长得太大了,球球不喜欢。小蛇要有绝对把握才会出手,我也怕它咬球球。大概要找只猫来了!”姝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不是,常常要杀生吗?”
“谁不杀生呢?”姝回眸一笑,她打了个冷颤。
“脸色不好哦!”姝把她安置在客厅沙发,倒来两杯红酒,“来,红酒养颜美容。”
酒色如血,她心神不宁,姝自顾自啜饮,咂咂嘴,心满意足。
“你结婚要找我化妆吧?”
“結婚吗?”大肚子的新娘,能看吗?
“不结吗?不结就跟我作伴吧!”
“你天天给新娘化妆,难道就不想结婚?”
“说了你不信,那些新郎倌常偷偷问我微信号,要跟我交朋友呢!”
“是你太美了吧?”
“是他们太贱!”
这房里天花板没装灯,虽然几盏立灯都亮着,还是影影绰绰,角落里一棵人高的美人蕉无风自潇潇。姝把一个小熊抱枕搂在怀里,下巴抵住枕头,模样像个没长大的女孩,但是面孔雪白,假睫毛在石膏般的白脸上投下条条的长影,又让她显得历尽沧桑。endprint
“那你要什么呢?”
姝笑了:“女人有时要男人,有时要孩子,有时既要男人又要孩子……”
“有时两个都不要。”她接口。
姝像蛇般探出舌尖,飞快润湿了两片红唇。
走出姝的独居公寓,蔷发誓不再来。难保这屋里没有一个又一个吱吱叫的鼠灵,在这里那里黑洞洞的阴影里骚动。但是来不及了,半夜她在梦里惊叫醒来,一条蛇钻进她两腿之间,半截蛇身露在外面,她死命拔,蛇却越钻越进去。
瑶瑶带她去城隍庙附近见一个师父,说是可以替婴灵做功德,助它们早日投胎,不再纠缠。
做功德的人很多,好容易才排到时間。事先依嘱备了照片和写了她跟男方生日的纸条,大学男友生日她不记得,只好从缺。那里路窄不好停车,瑶瑶打车来接。两人在巷口下车往里走。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穿着宽松的连衣裙,秋老虎的天,露在衣服外的皮肉被太阳曝晒得发烫,仿佛接受烙刑。一些陈年的孽债,现在终于要偿还,真能如此偿还?
老宅有个小天井,几棵桂树结了金色的花苞,树荫下摆了一溜瓦盆,里头种了花草,两个小毛头短裤短裙坐在石椅上吃甜筒,脚来回晃着,胖头胖脑一派天真,看她们进来,往里头一指,模样却很老练。她无端想起被贬下凡的金童玉女。
一进屋,里头点着线香,静悄悄的,木板地上几个蒲团,前面一条长榻,一个老师父闭眼盘坐,她跟瑶瑶自动在蒲团上跪坐。几分钟的沉默后,老师父睁开眼睛说:“进来吧,都进来吧!”不知在招呼谁。她身上一寒,起了鸡皮疙瘩。
“嗯,一、二……三个跟进来了。”
她转头看瑶瑶,瑶瑶紧闭着眼,嘴角抽搐。
“做事前要三思啊!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师父喃喃说着一些因果道理,之后读了段经文,念咒,往她们身上洒了几滴符水。持咒去灾的仪式进行了约半小时,师父嘱咐她们,此后三个月日日抄写地藏王经,心存善念,多行善事,捐款作功德等等,她们一一应允。照片和出生年月份纸头交上去,有如认罪书,师父说会为婴灵超度。
走出来时,日头已西斜。小巷另一头匆匆走过来四五个女子,也是去超度的,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蔷的肚子里泛起轻微的颤动,像是一个个小气泡,从深水里冒出来,又像花丛里飞出一只只小粉蝶,搧着薄薄的粉翅。她抚着肚子,突然明白,胎动了!
怀胎三次,这是第一次胎儿宣告他的存在。不再沉默,不再抽象,不是尘粒更非叹息,不管他来的时机好坏,都请她怜惜眷顾,确保他来到人世。
怀胎三次,蔷第一次意识到:要当妈妈了。
章缘,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蚊疫》《旧爱》,小说集《越界》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