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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狂

2018-03-08默音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九小宁凯文

周末的中午,戴浩到家附近的面馆吃了一碗辣肉面。所谓的“苍蝇馆子”,口味颇佳,不到十个平方的店堂永远坐满了人,过来打包的顾客络绎不绝。男人们大多要两份招牌浇头,常听见收钱的阿姨冲一窗之隔的厨房喊:大肠猪肝一碗,拌!或是:猪肝素交,汤!

面馆是最能体现人类欲望一极的地方。大肠,猪肝。浓油赤酱炖煮过的内脏隐含着腥膻味儿,食客们连汤带肉汁液淋漓地咀嚼吞咽,恰如掠食的兽。戴浩不吃下水,每次都点辣肉。他慢慢吃完自己那份面条,再不厌其烦地把黄豆大小的辣肉一粒粒夹起来吃干净,这才抹嘴出门。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然就会听到收钱的阿姨对窗口打浇头的师傅一撇嘴:“总算吃好了!他一个人吃人家三个人的时间!”戴浩两耳不闻周边事,眼睛却没闲着,他瞥见面馆门口的塑料桶里满满地浸着雪里蕻咸菜,纠缠虬结,像女人的头发。他皱一下眉,到马路对面的菜场买酒。

卖酒的女人看见他,熟络地打招呼。戴浩常买的太雕只剩个坛底,需要新开一坛。女人穿拖鞋的脚踩着石灰封,弯腰用锤子敲打酒坛封口的侧面,封口应声裂开。戴浩想,图方便也不能上脚啊。女人用漏勺灌满两只三斤的塑料瓶,从墙上扯了塑料袋,袋口被静电吸附在一起,她舔了舔手指,把它拈开。戴浩的眉头紧锁,付钱接过酒。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塑料袋的拎手处有点湿。

到家第一件事照例是洗手。一转念,戴浩把装黄酒的塑料瓶外侧也洗了一遍,用抹布擦干。他拧开瓶盖,倒了满满一马克杯黄酒,回书房看小说。读书和喝酒对他而言同样是隐秘的乐趣。单位同事超过八成都是标准的“数学男”,有人在食堂吃饭还举着手机看修仙或穿越的网文,夜晚和周末的时间则奉献给网络游戏。如果他们知道戴浩最近耽读莫拉维亚的小说,首先浮现的大概是不解:莫拉维亚是谁?他们无从知道,戴浩的周末被阅读和喝酒拉得绵长,仿佛是另一重迥异的时空构造。从下午到夜晚,他慢慢喝掉三四斤黄酒,比一般人喝水的量还多。当然并不是不会醉,他在七八点叫个外卖,吃饭解酒,再拿起书本接茬喝,脑子就有点跟不上趟,文字在大脑皮层游弋,无法进到意识的深处。那种隔了一层的恍惚近乎性的愉悦,却更宁静。有时候戴浩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是用书下酒,还是以酒佐书?他要的是由醒到醉的过程还是结果?

今天没能顺利让意识的小舟载沉载浮,刚喝到第二杯,手机响了。那头是凯文,他在上海不多的朋友之一。凯文的声音总给人娘娘腔的错觉,所谓时尚杂志编辑的腔调。此刻他说话急促,显得不那么娘了:“你现在有空?”

戴浩嗯了一声,凯文说:“帮我救个场,正要拍呢,有个嘉宾临时说不来了,现在就一个男的,场面撑不起来。”

戴浩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不是没看过凯文给杂志拍片,看着都累。凯文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我有你要的照片。”

“你小子够意思啊,现在才说,还拿这个要挟我。我不吃这一套。”

“又不是我们杂志的,没版权。正好在今天的摄影师手里,我还得说一箩筐好话,你以为容易吗?”

“今天要拍什么?”

“P—arty!从女主人到客人还有吃的喝的,都是我一手操办,你只要装装样子,不难的。”

“有喝的?”

“酒商赞助的,香槟和红酒。”

“没有中国酒?”

“你这只酒虫子!我回头送你总行了吧!要什么?”

“不用,你小子记得照片。”

在凯文看来,世界上的女人分为两类:可以上他们杂志的,上不了他们杂志的。前者除了容貌,还得有一定的背景,某某名媛,或是职场中上游人士。用时兴的说法就是白富美。凯文的通讯录里只有這一类女人的存在,所以他至今单身。凯文曾经不无愤慨地对戴浩说:知道吗,某某找了个酒吧的调酒小弟。她们要么爱钱,要么贪色。这世道。

戴浩的回应漠然:男女平等嘛,哪个男的不爱钱不好色?

抵达拍摄借用的精品酒店套房后,戴浩取了只酒杯站在墙根,并不和人搭讪。凯文的杂志女郎们确实漂亮,经过专业化妆师的修缮,杏眼红唇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免费的红酒品质不错,戴浩像喝水似的喝着,另一位男嘉宾在女人堆里遥遥喊他:“这不是戴浩吗?”

戴浩一怔。喊他的是个高身量的男人,国字脸和浓眉,粉色精棉衬衫衬得皮肤略黑。如今流行中性的精致,男人的英俊有些过时。不是那种让人看过就忘的长相,可戴浩对此人没印象。

那人走过来和他握手:“真是你!我叫裘醒。裘皮的裘,清醒的醒。我们在黄总那里见过,你大概不记得了。”

戴浩含糊地点头。他注意到对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是老烟枪的姜黄色,牙齿白得有点假,大概是牙科医生的功劳。听到这人认识自家老妈,他的第一反应是找借口走开。正好凯文喊他:“戴浩,过来打点粉。”他皱眉,凯文又说:“看不出的,你扭捏什么。不然拍出来一脸油。”他无奈地在摊满化妆品的茶几前落座,闭上眼,任粉扑在脸上啄了几下。裘醒。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听见化妆师说“OK了”,他睁眼寻找粉衬衫的身影,姓裘的不知去了哪里,摄影助理在布光,凯文和摄影师谈拍摄角度,化完妆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喧嚣中,一个年轻女人在桌前忙碌,用鲜花装饰桌子,又把菜品和甜点的位置换来换去。那是个手指灵巧的女人,一绺黑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戴浩望着她身上宽松如孕妇装的长摆墨绿色上衣,低领露着细细的脖子和锁骨。

戴浩凑近人群外的凯文:“那是你同事?”他用下巴示意绿衣女孩。

“你说小宁?她是专业的花艺师,香港人。她很贵的。”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戴浩发现一件神奇的事实。在场的人当中,唯独他和小宁是隐形人。自称做点小生意的裘醒很快和一干拍摄对象混熟了,在女人们中间微笑颔首,有几分陶醉的样子。那群女人和戴浩保持着距离,不知是因为凯文半开玩笑地说他是“张江男”,还是因为他自己摆出只认酒杯不认人的架势。至于小宁,她在拍照的间隙不断调整桌面的细节,掐几朵康乃馨摆在杯子里便成一枚小景。工作之外,她也手不离杯,做道具的两瓶酒基本是被她和戴浩两个人喝光的。每当凯文和她说什么,她只是点点头,戴浩几乎怀疑她的声带受损,当她走过来对戴浩说话,他多少有些诧异。endprint

“你很能喝嘛。”她的普通话不像香港人。

“还好吧。”戴浩说,“你的酒量也不错。”

“待会儿结束之后去裘醒家喝酒,要不要一起来?”

她说得自然,戴浩又是一怔。裘醒和小宁都是凯文的熟人,他们彼此认识也不奇怪。只是这两个多小时里,戴浩没看见小宁和裘醒有过只言片语。他还没点头,摄影师说要拍下一组,他回到强光灯下的虚假宴会,和身旁的女伴做亲密交谈状。对方是某公司的副总,戴浩忘了她先生是法国人还是比利时人,没话找话地问:“人为什么会想结婚呢?”

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人微笑,露出四十以上的眼神:“你喝多了。”

“我是说真的。人都更习惯自己待着,不是吗?如果只是为了方便上床,同居就可以了。”

女人的笑容变得像凝固的塑胶。和他们隔开半张桌子,裘醒和三个女人在镜头对面聊天,其中一个女人发出毫不含蓄的笑声。

戴浩说:“我猜,人结婚是想得到些什么,是什么呢?”

摄影师在那头喊:“好了!各位辛苦了!”

戴浩身旁的女人立即逃也似的离开了。一只杯子伸过来和戴浩相碰,他抬头,正对上裘醒的笑脸:“你留点量吧,待会儿就指望着你陪小宁喝呢。我可喝不过她。”

那天在裘醒家吃火锅的有九个人,除了一个没吃几口就挪到客厅沙发玩PSP的半大男孩,桌边有八名男女。戴浩的记忆过滤了人们的脸孔和话语,他记得有双勾人杏眼的宁姐,就纤小的个头来看,乳房蔚为壮观,据说她是小宁的姐姐;PSP男孩的爸爸姓金,笑起来满脸褶子;老金的老婆和另一个男人在记忆的背景板只留下两道人形阴影。他还记得,凯文跑到阳台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两瓶汾酒喝完后,他和小宁下楼到小区超市买酒。小宁似乎怎么喝都不上头,他自己有了七分酒意,说话时不得不拖长声腔,一字一句地咬准了。

他们带着西凤酒和花生米回到裘醒家,来开门的是凯文。打电玩的男孩、他的爸妈以及另一个男人都不见了。甚至也不见主人裘醒和小宁的姐姐。饭桌上,关掉的电火锅像一条搁浅的鲸鱼,汤面上漂浮的辣椒正如附在鲸鱼身上的贝壳和藻类。

“人——呢?”戴浩问。他没注意到,小宁将视线投向紧闭的卧室门,抿紧嘴唇。

“散了。走的走,办事的办事。”凯文指一下卧室门,泛起讪笑。戴浩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裘醒起码三十过半了吧,怎么猴急成这样,简直像高中男生把一帮同学叫到家里,趁机和小女朋友做坏事。

又或者像偷情的人。

第二个念头让戴浩的酒醒了几分。他拽住准备离开的凯文:“你别急着走,咱们接着喝!”

凯文看向小宁。她淡淡地说:“喝吧,反正我要等我姐。”餐桌狼藉,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客厅去。小宁拿了三只干净杯子。西凤酒喝起来有种尖锐的香气,戴浩更中意之前的汾酒的清冽。他听见自己问:“你和你姐,是不是名字里都带个‘宁字?”

“答对了。你猜一下,我和她的名字哪里不一样。”

“猜不到。”戴浩又喝一口酒。凯文说:“倒一倒。”

戴浩以为他指自己的杯子,一仰脖把二指高的酒喝干了,倒转酒杯说:“看到了?该你了,倒一倒……”

凯文说:“高了吧,你?”

“才没有。”戴浩睨着他说,“照片!照片还没给我呢。”

“急什么,不是说了回头帮你要吗?”

“什么照片?”小宁插嘴道。

戴浩的第一反应是“没什么”,他慢了半拍,凯文快嘴答道:“他的前女友是演员。我认识的摄影师前不久给她拍过片。哦,你别想多了,就是采访照。”

“是个美女吧?”小宁眼波一转,“看不出,你挺长情。”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变态。”戴浩苦笑,“也不是什么美女,比较上相而已。戏演得很烂。这辈子大概就是个二三线演员了,古装剧有几句台词的丫鬟,都市剧女主角的闺蜜。”

小宁说:“该说你客观还是恶毒呢。”

“你就当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了。还没说完,你和你姐的名字哪里不一样?”

“刚才凯文已经说了呀,倒一倒。”

“啊?”

“我叫张宁,我姐叫宁张。”

什么样的父母会给两个女儿取这样的名字?感觉跟照镜子似的。想必她们的爸妈分别姓张和宁。不过也太草率了。张宁和宁张。

戴浩被奇妙的名字绕得晕晕乎乎,出神间又喝了两杯。凯文的手伸过来,罩住杯口。“喝够了没?咱们走吧。再坐下去,你就要出洋相了。”

“我看要出洋相的是你。陪我喝两杯。”戴浩不由分说地拉开凯文的手,把两只酒杯满上。小宁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着,自斟自饮,喝得一点也不比他少。主卧的门依然紧闭。戴浩陡然升起莫名的怒气。姓裘的哪里是做主人的样子,竟然把门一关,在里面翻云覆雨。他一饮而尽,撂下杯子就往那边走。客用洗手间和主卧之间是镶马赛克的壁龛,凯文和小宁以为他奔厕所去呢,并不阻拦。等到戴浩开始拍门,他们吃了一惊。戴浩的巴掌一下下重重地落在深棕色木门上,啪,咚咚。

“出来!”戴浩喊,“出来,你给我出来!周筱琦!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他喊的是前女友的名字。凯文刚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拖,听见周筱琦三个字,凯文动作一滞,戴浩又像撞门槌一样往前扑:“出来——”

一双臂膀抱住他的另一侧。他狂乱的视线捕捉到小宁冷静的脸,她的眼里有某种东西,让他心头一凛,不觉停止了叫喊和拍打。他以为她会说你喝多了吧,或是骂他撒酒疯,但她只是扶着他轻声说:“你心里难受,对吗?来,我陪你接著喝。”

那是戴浩对当天的最后一点记忆。

之后的一周过得波澜不惊。戴浩的工作是在模拟软件内建立数据模型,试演机械部件的运作,记录摩擦损耗和其他参数。这活儿属于狭窄专业,他很难对别人解释自己的工作,一般就说是“IT”。endprint

周五下班前接到老九的电话。那头说:“我在上海出差,晚上一起喝酒?”久违的浑厚嗓音,戴浩仿佛隔着电波看到老九胡茬泛青的笑脸。他们曾经混迹的文学论坛换了一拨又一拨活跃ID,和戴浩仍有联系的只剩下凯文。要不是老九打来电话,他差点忘了这个前任版主。人都在忙碌间一点点杀死过去,抹除记忆,就像他不断用新数据在程序内试跑。

戴浩和老九通话后打了凯文的手机。凯文的态度很奇怪,先用不确定的口吻说自己有事,接着问:“你真的要去?”戴浩说当然,难得老九过来。凯文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到时候别冲动啊,上次是我不好。”戴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什么和什么嘛。

他起身穿过同事旁边的走道,到饮水机前倒水,还没走回座位就听见手机响。来电显示是老妈。戴浩没接,把手机调成静音。他忙着改数据,临下班才想起再看手机,老媽打过两次,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把手机塞进单肩包,转念又拿出来拨回去。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戴浩说:“刚谁打我电话?”

“我是小宁。晚上有空吗?”

“今晚?不好意思,我约了朋友一起吃饭。”

“你要是不介意,加我一个。”

戴浩迟疑片刻答应了。他以前不是没遇到过对自己示好的女同事。冷僻的专业造就了他稳定的职位,优裕的家境则给他罩上不自觉的从容。年近三十的男人大都有种急吼吼的进取心,看得见看不见的利益,都想尽可能抢过来攥在手里。相形之下,戴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在少数女人的眼里自有魅力。不过微妙的情愫来得快去得更快,他的嘴巴不饶人,对方不多的好感几句话间就被碾得粉碎。

等他到了老九订的包厢,里面已坐了两男三女。他只认识老九。小宁还没到,他在这段空当里搞清了另外四个人的大致情形。一句话,都是老九的网友。许多年过去了,老九仍在靠网络的虚名认识新人,就像某些年复一年泡年轻姑娘的老男人。戴浩暗自咂舌,难道就没有疲的时候吗?

老九把他介绍给那几位。“无心,我的老朋友,搞IT的。”听见久违的网名,戴浩觉得像是被迫穿上不合身的旧西装。老九也不是真名,源自ID“九月酒”。九月酒名下的论坛旧帖至今仍挂在精华区,嬉笑怒骂的好文章。有人问老九怎么不出书,老九哈哈一笑:这年头写字分两种,来钱的和不来钱的,坛子里的是我随手写了玩的,用来换钱就俗了。

听的人都羡其洒脱,很久以后戴浩才从凯文那里听说,老九其实是想出书的,谈了几家出版社都没成。

门开了。戴浩的第一反应是小宁来了,结果是服务员上菜。江西餐馆照例先上瓦罐汤,老九示意服务员等一下再分,戴浩说不用了,咱们先吃。刚喝一勺排骨藕汤,听见门响,他连忙抬头,只见服务员端着冷盘进来。身旁的老九注意到了,打趣道,你那朋友是女的吧,你肯定对人有意思。

戴浩有些窘,老九接着说:“也是,都这么些年了,你别老惦着周筱琦了。树挪死,人挪活,你这感情也该挪一挪。”说的固然是正理,但戴浩一听就开始拧巴。他最恨人劝,你劝他往东,他偏往西。所以等小宁进包厢的时候,戴浩已经放弃对门口的关注,忙着和老九用啤酒干杯,直到小宁在身旁坐下,他才滞后地回过神。还是老九摆出主人的架势,问小宁喝啤酒还是饮料,又让戴浩给她盛汤。坐老九另一侧的长发女孩笑道,九哥一看就是妹子杀手。老九打个哈哈:哪里,我是妇女之友。一群人重新彼此介绍,碰杯,夹菜,陡然热闹了一阵。

一拨敬酒的浪潮过去,戴浩感觉到小宁的视线。她微微侧过脸,若有若无地盯着自己看。酒意在血管里的流速倏然加快,他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几天见过凯文没有?”

她的唇边漾起一抹蒙娜丽莎的笑:“没。你呢?”

“我忙,他更忙。”

她不置可否地扬眉:“能点别的酒吗?啤酒胀肚,我不爱喝。”

老九隔着戴浩听见了,喊服务生。喊完不见人,靠近门边的瘦高男生起身出去叫人。看情形是他女友的圆脸女孩趁空当对老九说:“九哥,回头给我们写个剧本吧。”那姑娘自称在影视公司工作,明显是老九的粉丝,戴浩有点同情被拖来的瘦男友。老九一口答应:“等我写完手头这个。”小宁问:“你一边上班一边写剧本?我听说你是记者。”老九瞟一眼戴浩:“记者早就辞了,我现在专职写本子。”小宁左手边戴眼镜的女孩立即报出几部连续剧的名字,说是老九的手笔。戴浩听了心头一震。他几乎不看连续剧,周筱琦演的除外。原来她三年前参演的某剧是老九的本子。那部都市言情剧的内容看过就忘,戴浩只记得周筱琦演一个广告公司的文案。她当时二十七岁,扮作大学刚毕业的女生,怎么看都有装嫩的嫌疑。

小宁点了半斤装的四特酒,问了一桌人,只有戴浩喝,便要了两只白酒杯。几杯酒下肚,戴浩心情松快,连老九的女粉丝们也不那么碍眼了。他向桌对面的瘦子招招手:“你是担心才跟来的吧?其实没必要。你别看他这样——”他一指老九,“看着花,他很老实的。人家夫妻恩爱,两个女儿。”

圆脸女孩的神色混合了诧异和失落:“是吗,都没听九哥说起过。两个呀,难道超生?”

“我老婆是台湾人。”老九说,“应该说前妻。”

这回轮到戴浩诧异了:“你离婚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老九身旁的长发女孩。且不管老九是妹子杀手还是妇女之友,那一位显然是猎物。不,这年头,谁猎谁还不知道呢。

老九回避地举杯:“说这些干嘛。来,喝酒!”戴浩还没做出反应,一只端着酒杯的手伸了过来,墨蓝色七分袖底下,细细的手腕戴着式样简洁的腕表。小宁对老九说:“还没和你干过杯呢。”老九端着啤酒的胳膊刚凑近,她又说:“我喝白的,你这样不太好吧。”老九的面色讪讪的:“我干杯,你随意,这总行了吧。”她摇头:“不行。”那样子竟不是敬酒而是挑衅了。瘦子见状立即开门出去,转眼带回一只白酒杯。他不顾女友的眼神,把酒杯放在转台上转过来,戴浩替老九接了,斟满。按理他和老九是那么老的朋友,逼酒显得不仗义。但不知怎的,戴浩觉得小宁的架势痛快极了,让他心头一爽。endprint

酒席的节奏从此被打乱了。刚才还是红花捧绿叶的暧昧氛围,这会儿重心偏移,凝聚在老九、小宁和戴浩三个人身上。小宁接连敬了老九好几杯,旁边长发女孩柔声说“别喝了”“缓一缓吧”,没人理会。老九的脸色不见红,越喝越白里泛青。奇怪的是他不再推却,酒到杯干。圆桌的另一侧,眼镜女孩和那对情侣低声说着什么,戴浩没留神听,他把辛辣芳香的液体倒进小宁的杯子,问她:“还喝啊?你也不吃点菜。”

小宁的眼睛盯着老九:“待会儿。”

戴浩从她身上感觉到明确无误的杀气。她和老九是第一次见面,没道理啊。他不想让小宁单挑,举杯对老九说:“咱俩喝一杯,然后暂停吧。打比赛还有中场休息呢。”

不料小宁夺过他的酒杯放回桌上:“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不配和你喝酒。”

戴浩茫然。空白的脑海中有什么在隐隐浮现。就像有人用水在白纸上写满了字。他本该读出那些字。他看看小宁,又看看老九。老九的额上附着一层油汗,深深的抬头纹使他显得比四十出头的年纪更老,眼镜片背后的眼睛闪过迟疑的狼狈。

那些无形的字迹在记忆的沟壑中跳舞。戴浩努力想分辨它们的身形。老九不配和我喝酒?他忽然想起凯文的声音:你到时候别冲动啊。

对了。那天在裘醒家喝酒,我打了凯文。

因为他说——他说——

舞动的记忆燃烧起来,脑袋变得炙热。戴浩急急拈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再度喝干。一桌人没人说话。过了片刻,老九伸手给他倒酒:“我陪你喝。”

“不用。”戴浩觉得包厢气闷难受,起身想走。有只手拽住他的胳膊,低头一看,小宁的黑眼睛冷静地望过来。戴浩对老九一笑:“再喝下去我就要打人了。不信你问她。”他顺势拉住小宁的手,带着她出了饭店。

夜色初起,写字楼亮灯的窗口闪烁如钻,高架桥横过天际,如同巨兽的脊骨。视野清晰,那么他没醉。可这种喝醉般的眩晕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不去想,如果不曾想起,如果从未发生,该多好。戴浩在路边蹲下,他的心跳得厉害,似乎心脏会直接从胸腔跳出来。自己竟然喝多了就忘了那天凯文说的话。老九曾经在圈里炫耀他和周筱琦好过,还把周讲得挺不堪。

凯文说,你何必这么认真?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也没把你当过真。把你当朋友才劝你一句,忘了她吧。

单身男人不该带女人回家喝酒。

第二天早上,戴浩醒过来的时候,意识中首先浮现的就是这句话。喝酒本是兴之所至的行为,但既然要混社会,总有些规矩在那里。戴浩自认为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所以当他的脑袋深处一剜一剜地隐痛,胃袋空虚抽搐,以及更重要的,他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衣裤散落在地,感觉相当不妙。

接着,他意识到屋里有人。厨房漾出热气和声响,一时间,他以为自己不是在上海,而是在绍兴老家。他在厨房的活动仅限于烧水、煮面条或速冻水饺,周筱琦在这里留宿的时候也不曾下厨。此刻客厅里充溢着氤氲米香,不由得让他有时空错乱的恍惚。他终于回过神,暗骂自己一声,手忙脚乱回屋拿了干净的内裤、T恤和长裤换上。他知道自己该走出房间洗脸刷牙说早安,可就是扯不掉窘迫。

小寧的声音传来:“醒了吗?”戴浩家里给他买的两室两厅老公房,进门便是饭厅,右手边是浴室和厨房,左侧最里面是客厅,书房和卧室的门在客厅对面。小宁这时离他不过十来步,隔着房门,仿佛很遥远。

他应了一声,终于走出去洗漱。洗完脸回到饭厅,桌上摆好了碗筷和三个小菜。切丝炒的青椒榨菜茭白、盐水河虾、拌黄瓜。熬得黏稠的白粥表面泛着光。戴浩在桌边坐了,感觉愈发混乱。这是我家,他想。昨晚我是第二次见到小宁。可为什么我好像在她的家?又像是我已经和她共同生活了很久?

胃泛起灼烧感,他强迫自己喝了点粥。小宁穿着昨天的衣服,七分袖深蓝麻衫配牛仔裤,清清爽爽,不像宿醉的样子。

戴浩忍不住问:“我们喝了多少,昨晚?”

“先喝了你冰箱里的黄酒,你说是上周买了剩的,三斤不到点吧。后来你打电话让楼下超市送了两瓶二锅头……”

她答得伶俐,戴浩呻吟一声,又听她说:“一瓶没喝完你就倒了。”

喝混酒容易醉,怪不得这么难受。喝醉之后我做了什么?不,应该说我们做了什么?戴浩想问却没有勇气,只好夹了一筷子炒素放在嘴里。

“你不记得你做了什么?”小宁问。

他猛咳起来,小宁赶紧拍他的背。他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现在确实想不起来,我,我会努力回忆的。”

她抿嘴一笑:“你喝醉了就失忆?就像你之前忘了凯文说过什么?早知道他也不用心急慌忙地让我去找你。”

“是凯文让你找我?”他心头闪过隐约的失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看小宁自若的态度,他猜昨晚没发生出格的事。

吃完饭已经过午,小宁仿佛顺理成章地洗了碗。戴浩又有些异样的惶然。如果自己真的不曾酒后乱性,她一个姑娘家凭什么在刚认识的男人家里做这做那?他正犯嘀咕,小宁说:“你下午有事吗?要是没事,陪我去趟花市。今天有个订单,本该早上就去的。”

戴浩的周末向来是喝酒看书打发掉。宿醉未消,今天不想再喝,也没心思看书,他说好。

花卉批发市场建在一座仓库里,如果不是小宁带他来,戴浩甚至不知道本市有这么个地方。采光黯淡的仓库如同巨大的洞窟,能容一辆车的通道错综交织,偶尔有摩托车助动车驶过,两侧的花店大白天也亮着灯,空气中浮动着森森的味道。小宁说那是植物死亡的气味。她还说,花市最繁荣的时刻是一大早,因为材料刚到比较新鲜,花店和花艺师都赶在早上来采购。

她沿着通道七拐八绕,不时在一家店铺停下,询价杀价。戴浩负责提着她买下的花。初夏的紫阳花开得正好,小宁买了一种绿色的,又买了长长的白色马蹄莲和其他几种戴浩叫不出名字的鲜切花。他们在高屋顶下密集的简易房之间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像是专卖玫瑰的批发铺。一地的塑料桶里浸着不同颜色的玫瑰,粉红深红水红胭脂红,层叠诡异的美。门口支了张桌子,四个人雀战正酣。小宁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打过招呼,径自走进店里。她指挥戴浩把花材搁地上,又让他帮忙从后仓抬出一只直径接近半米的玻璃缸。戴浩暗自纳罕,如果自己不来,小宁打算一个人做这些体力活吗?endprint

他看着她把绿色海绵塞进玻璃缸,专注地剪花插花。相识一周,他见过她工作的模样,还有她喝酒时眯起眼的心满意足神色。说是香港人却不带口音,那么是大陆这边的移民吧。从她打理花卉和做饭洗碗的麻利劲看,是个习惯操劳的人。姓宁名张的女孩。她那个有着相反名字的姐姐比她美,不过戴浩早已过了只被外貌吸引的年纪。她看过他酒后的荒唐,也知道周筱琦的存在。她会让他看到更多的自己吗?

他想看到。

戴浩陪小宁从出租车下来,合力把她的作品抬进一家宾馆的宴会厅,那是白色和绿色构成的大型插花,往大理石台面上一摆,厅内增色不少。如果没有他帮忙,小宁一个人怎么运送这么沉的玩意儿呢?她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平时花市的张老板会帮忙,就是我借地方做花那家,我每个月付他点钱。”

戴浩从前常在花店买花给周筱琦,送到学校,后来则是送到剧组。他以为鲜花赠美人,必能博她的喜悦,但爱情不长久,正如鲜花不保鲜。他还以为花店女主人是闲适的角色,看了小宁才知道,花艺师是份重体力活。小宁的发角生得密,两鬓被汗水打湿了,幽深的青黑,让他想起鸟的羽毛。

“你到处接活,为什么不开一家自己的店?”

她淡淡地说:“你以为我不想?没钱。开店要很多本钱的。”

“哦,我请你喝东西好不好?你也劳累大半天了,坐下歇会儿。”说话间,他们从电梯下到一楼大堂,现场演奏的钢琴声悠悠传来。小宁看戴浩一眼。他想,拜托,我没有泡她的意思,可我为什么这么心虚?

小宁说:“我还有事。”仍是淡然的语气。

那么是说再见的时候了。不等他礼貌地回应,她又说:“陪我去医院看个人。”

戴浩痛恨医院,来苏水的气味会激发他固有的洁癖,总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是带菌的。他即便生病也很少去医院。但这时不知怎的,他一口答应了。

小宁带他去的是一家市级医院的住院部。真是太久没来了,原来医院不再是白色世界,墙被漆成了乳黄色,护士制服则是淡粉色,不变的是稀薄的疾病氛围。经过走道,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一张张床上的患者,有个大男孩正在玩手机,一名妇人坐在大概是她丈夫的床边,伸手拧开保温煲的盖子。百合在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无声地绽放,小宁所说的死亡气味从花瓣间曳出。

小宁没带花,戴浩提着她在医院附近买的柚子,跟着走进一间四人病房。有两张床似乎没住人,角落的床垂着帘子,离窗口最近的床上坐着个老头。老人的视线笔直向前,对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小宁在他旁边的凳子坐了,喊了声“爸”,老人吃惊似的回头,却一言不发。小宁把水果店杀好的柚子撕掉外皮,递到她父亲手里。戴浩拖过凳子坐下,挤出一丝笑算是打招呼。小宁手上不停,嘴也没闲着,她絮絮地说起和戴浩相识的经过,那架势竟是把戴浩当男友介绍给父亲。

“他这人看着稳重,其实最急躁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有人说他从前的女朋友人品不好,他气急败坏,打了人家……”

老人的神色不见变化。戴浩有些脸热,偷偷打量老人皱纹纵横的脸。细看之下,小宁的鼻子有点像他,但仍然很难想象这么素净的女人和眼前的干瘪老者有着共通的遗传基因。

他们坐了大半个小时,老人没说半个字。戴浩想,难不成他是个哑巴?等小宁准备走,老人作势要下床,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对女儿的关切。小宁想拦他,没拦住,他拖着步伐把他们一直送到电梯厅。老人有条腿不太灵便,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的。戴浩作为旁观者的心态陡然失了平静,他看看小宁又看看她爸,喉咙像堵了团东西,连一声客套的“再见”也说不出。

“对了,你爸的腿……”

奔波最能吞噬时间,很快已是傍晚,和小宁并肩坐在他常去的日式烤串店的吧台前,戴浩隔着喧嚣问道。

“小儿麻痹落下的残疾。为这个,我小时候没少挨欺负。”小宁喝一大口清酒,“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他是不是哑巴。”

“本来也想问的。”

“那你为什么不问?凯文说你这个人最毒舌的,讲话没遮没拦。”

“你觉得我像他说的那样?”

她没回答,转而说:“我爸不是哑巴,他本来不多话,自从我妈走后,他就彻底不讲话了。”

“挺长情。”戴浩把柠檬汁挤在烤鱼上,“你姓宁,是随你母亲?”

“是啊,其实我应该跟我爸姓张才对。我姐不是我爸的女儿。”

“你俩长得确实不像。改嫁还是外遇?”

她扭头看他,像被噎了一下。戴浩若无其事地继续:“你做的花很漂亮,在哪儿学的花艺?”

“在香港。我姐夫的店里。”

“你姐夫?”戴浩在心里咂舌,裘醒惹上的原来是有妇之夫。

“我姐的前夫。我给他当了三年小工,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去批发市场买花材,白天看店,从早忙到晚。那人可猥琐了,让我住他家客厅,我不肯,晚上在花店搭地铺。”

“你姐也在花店帮忙?”

“她得在家干活。”小宁哼了一声,“香港人有个半瘫的老妈。他这个婚结得好,保姆和小工一起白得了,还不用开工资。我那时等于是白干,一个月就拿点零花钱,连香港小学生都不如。苦捱苦挣,到头来,对方说我姐生不出孩子,要求離婚。”

就着烤串和啤酒,小宁一点点说起她家的过往。靠爸妈摆馄饨摊维持的四口之家,童年与丰裕无关。姐姐继承了妈妈的容貌,从小就引人注目,当妈的明显偏心漂亮的大女儿,每天为她梳当时流行的法式辫,在辫梢拴上和衣服颜色相配的丝带。小女儿剪了个童花头,只有在旁边干看的份。

她吁一口气:“我长这么大没有心理扭曲,很不容易的,你懂吗?”

那是因为你父母双全。戴浩在心里想着,嘴上则说:“裘醒和你姐还顺利?我感觉他这人挺花的,未必当真。”

“他俩以前就是一对。你不知道吧,我们是同乡。”小宁幽幽地说,“我姐上高中那会儿,裘醒是个小混混,没事就在校门外堵她。”

“小混混如今倒是混出来了。”戴浩想起裘家地段优越的三室两厅。endprint

“他二十多岁出去闯荡,跟人跑单帮,倒腾药材什么的。两三年不见人影,我上高二那年有一天放学,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他站在那儿,人黑了瘦了,像个大人了。”

戴浩静静地说:“小姑娘动心了。”

小宁不理会他:“他看见我很高兴,走过来摸我的头,好像我还是初中生。他问我,你姐跑广州打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她的手机号给我一下。”

“你给他了?”

“嗯,我还告诉他,我姐有新男朋友了,是她工作那家酒店的大堂领班。”

“小姑娘够狠的。裘醒什么反应?”

小宁不答,戴浩转头看她的侧影,她刚给自己斟完酒,右手的清酒壶尚未放下,左手的酒杯已到唇边。

虽然只和裘醒相处过半天,他大致猜得到接下来的情形。裘醒必然是去了广州,也肯定成功地追回了初恋情人。后来她带着妹妹远嫁香港,想必其间又有各种波折。死灰复燃总是烧得更旺,怪不得那天裘醒和宁姐不顾有客人在场就钻进卧室。

他忍不住想到周筱琦,当对方先转身,他不是那种会追上去的人。五年了。周筱琦拍了几部新戏,依旧单身,他收集的杂志、视频以及照片显出她做过整容的事实,鼻子和下巴都动过了,虽然不至于判若两人。她和某导演传过绯闻,现在的男友据说是一家高档家具公司的老总。戴浩旁观者清,知道周筱琦这样一个二三线女演员已经过了出嫁的最佳年龄,她继续演下去只会愈加尴尬。他一直在遥遥关注她,甚至可以说是窥视。当这种行为变成习惯,他分不清其中有多少是出于不甘心,又有多少是源自落寞。

被抛下的同时,人就像被施了一道魔咒。至少戴浩是这样的。

那天夜里小宁喝醉了。

以她前几次的酒量,按理不该这么快醉。在烤串店喝到第四合清酒,她变得有些多话。面前的烤秋刀鱼和鱿鱼吃完了,戴浩加了几串烤鸡胗。小宁摆手说:“你吃吧,我不吃这个。”

“不吃内脏?”

“不是,我不吃鸡。”

小宁说,爸爸格外偏爱她这个小女儿,会把自己不多的烟钱省下来,给她买小零食。她念小学三年级的一天,爸爸带她逛街。她看见一个卖小鸡仔的,黄绒绒的小鸡在笼子里躁动,像一堆叽喳叫的球。她挨在摊前不肯走,爸爸有些为难,最后还是给她买了一只小鸡。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就给妈妈看。妈妈只是撇撇嘴:养不活的,费这个钱做什么。

小宁不信养不活,她精心地照料小鸡,让小鸡从手心啄米,晚上把它搁在鞋盒里过夜。小鸡日长夜长,很快由拳头大小长到小西瓜的个头,毛色也从嫩黄变成棕白相间,俨然是只小母鸡。妈妈说,哟,你倒是厉害,再大一些可以下蛋了。小宁听说鸡吃虫子长得快,放学后还去河边抓蚂蚱,带回家喂她的小母鸡。

鸡被她养得好似宠物,每天放学回家,它会走到门口迎她。有一天进门不见那个小身影,她心里有点空。以为鸡在吃饭,走到厨房,只见地上有个东西,正是她的小母鸡。鸡死了。小宁蹲下来,摸了摸羽毛覆盖的身子,还是暖的。

“后来呢?”

“我坐在地上大哭,我姐跑去找来了我妈,妈妈说大概是得了鸡瘟,肉不能吃了。后来我爸回来了,他一看就知道,鸡吃了老鼠药。我家因为怕鸡误食,已经很久没给老鼠下药了,而且那只鸡胆小,从来不会跑到门外。”

“所以——?”

“肯定是我姐干的。”小宁的语气笃定。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念初一,学校离家近所以到家早,当时家里就姐姐一个人。

戴浩苦笑:“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让我难受。我爸只疼我,她不服气。可我妈还只疼她呢。”

“所以你从此不吃鸡了?”

“嗯。”

“你不会为这件事恨你姐吧?”

她摇头:“小时候真的恨过她,有半年不和她讲话……后来到了香港,她处处护着我,不让她那个色鬼老公占我便宜。所以说血浓于水嘛。只是,她也挺犟,到现在都不承认她给鸡下了药。”

后来不知怎的说起那本叫作《时震》的书。戴浩解释了书中的逻辑:二○○一年的某一天,宇宙弹回到十年前,然后再次顺时针运行。故事中的人们并没有因为时光倒流获得新的选择机会,只能把自己做过的事原封不动地做一遍,从爱到死,而且是在拥有“未来”记忆的前提下。

“听起来够惨的。”小宁说。

“因为每个人只能是他自己。就好比如果再来一次,你的小鸡还是会死,你姐还是会嫁给那个香港人,你最终还是会坐在这里,和我喝酒闲扯。”

她笑了:“所以你的重点是最后一句。”

戴浩没接话。白天见到小宁瘸腿病弱的爸爸,让他想起久远的往事。如果有机会再来一遍,事情会有怎样的不同呢?每当产生这一类的妄念,他就会用冯内古特的黑色戏谑提醒自己。

喝到第五合,小宁的沉默变长,显得心事重重。他问:“怎么了?”

“我在想你刚才讲的故事。要是明知一切都会毫不走样地重复一遍,有没有哪个时间点是你愿意回去的?”

“没有。你呢?”

“我刚对你说过吧……高二那年,裘醒来找我。”

“他是找你姐,不是找你。”

“你说话果然讨厌!”她斜睨着他,“我告诉他我姐有男朋友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碎掉了。”

戴浩诧异:“你想回到那个时刻?你喜欢看他难过?”

“那一刻,我比他更难过。真的。我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我想哭,想大叫,想给他一耳光。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他转身慢慢走掉了。我当时以为,那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他。他的背影。我哪里想得到,只过了两个星期,他就把我姐带回来了。”

裘醒果然是個行动派。戴浩无动于衷地想着,又问:“既然难过,为什么想重来一次?”

“你呀,你什么都不懂。”小宁话音刚落就往吧台一趴,睡了过去。

戴浩没有宁姐的联系方式。可以问凯文,但上次那一架梗在心上。他最终半扶半拖地把小宁带回了家。她在进门处甩掉鞋子,像认窝的小狗般径直朝卧室走去,倒在床上。戴浩不觉泛起一丝笑意。他洗漱出来,酒意仍在,又往玻璃杯倒了两指高的二锅头,是昨晚和小宁喝剩的。他带着《刀锋》上床,靠着枕头坐在小宁旁边,看了几页书之后,他决定帮脸朝下的她翻个身,主要是怕她流口水。好不容易把人挪到枕头上,他就着阅读灯打量她的脸。她说想回到高二那年,想回到伤害裘醒并更深地伤害自己的那个时刻。女人真是难懂的生物。他感觉到模糊的欲望,更多的是困惑。我们昨晚真的没做什么吗?他在心里无声地问。她的睡脸无辜又脆弱。endprint

他强迫自己继续读书,正好看到伊莎贝尔设计让苏菲和拉里的婚事泡汤。人都有自私和冲动的时刻。他喝干杯中剩下的酒,想想又去厨房端了杯水放在小宁那边的床头柜上,留了盏夜灯,躺倒睡觉。

戴浩在周日上午醒来,小宁已经走了。没有字条,她睡过的一侧床留下轻微的凹痕。如果不是有只水杯洗干净了扣在滤水篮里,戴浩会以为昨晚带她回家是自己的错觉。他叼着牙刷在屋里走了一圈,拿起手机,发现没电了。刚插上电开机,进来一溜来电显示。是老妈。他对着屏幕出神片刻,终于想起——该说是终于强迫自己想起——今天是老妈结婚的日子。

据说不大办,只摆几桌,客人多是生意场上的熟人。伯父和三叔会去吗?戴浩不确定。他关掉手机,洗澡,吃面包当早餐,打扫卫生。全部弄完已经过午,他挪到电脑跟前。电脑桌面上周筱琦的剧照是他看惯了的,此刻忽然显得无稽。都已经分手五年了,我这是在做什么?他对着那张脸怔怔发呆。她的笑朝着镜头绽开,如一朵花,花并不在意凝视,即便目光来自变相跟踪狂的前男友。

戴浩做了他一直以为绝不会做的事。他把手机重新开机,找到周筱琦的号码拨了过去。那头很快接起来,低柔的一声“喂”。他强忍住心悸和挂电话的冲动:“是我,戴浩。”

“哦,好久不见。”周筱琦说。

我可是常常看见你。戴浩把条件反射的回应压下去:“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她的语气有种不想多谈的氛围,戴浩想,也许她身旁有男人。

“我妈今天结婚。”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戴浩又说:“要是她早点结婚,很多事也许会不一样。”

他直到和周筱琦分手几个月之后才听说老妈设下的那场饭局。在座的只有老妈和周筱琦两个人,地点是镇上最大一家饭店的包厢。外号“蝈蝈”的老同学许无过把这事告诉他,还加了一句评价:单亲家庭的媳妇很难做,你妈这么能干,你家的媳妇会更难做。

没人知道两个女人在包厢里谈了些什么,呈现的结果是周筱琦的离开。她甚至没有解释,只用一句“我们不合适”,就把两年多的恋爱一笔勾销。之后这五年,戴浩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说不定老妈砸出一笔钱让周筱琦主动离开,或是表现得像个极难相处的恶婆婆……当时周筱琦随剧组到戴浩老家的古镇拍戏,待了两个多月。他一到周末就回老家,从“蝈蝈”家的小饭馆打包一堆好吃的,溜过去探班。时值梅雨季,剧组停留的旅馆被子泛着潮气,他想出钱让周筱琦住进条件更好的酒店,她不肯,说自己一个女配角,那么显摆不大好。他干脆买了整套床品送进去。她不用上场的午后,两个人坐在“蝈蝈”店里临河的一楼桌前,他温黄酒,她温剧本,几个小时恍然如一瞬。他拈杯看河,又看看对面低头读剧本的女友,心情如黄酒般暖甜。

而这些不过是爱情终止之前的幻觉。

此刻,隔着电话听到她不带情绪的声音,他感到自己五年来持续的注视也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幻觉。究竟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他强迫自己把话接下去:“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过。你,你愿意听吗?”

“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爸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走了。”

大伯在县里任公职,三叔做过其他生意不成功,回来帮二哥也就是戴浩的爸爸打理黄酒厂。在当地,类似规模的小厂有不下三十家,生产的酒没有牌子,原坛销到江浙一带,供店家零沽出售。即便是小厂,也要请老师傅把关,据说厉害的酿酒师傅只要闻一闻听一听就能知道大缸里的酒发酵到什么程度。戴家的酿酒师傅与别处不同,是女的,戴家老二的媳妇黄素娟。黄家世代都是酿酒好手,经她指点酿成的太雕比别家厚重,有琥珀的光泽,蜜的质地,入口甜,后劲大。戴爸爸在世的时候常笑着说,外面的黄酒我能喝个三四斤,如果是我家的,就得打个对折。

戴浩八岁那年,有个揣着支票和野心的温州人跑来镇子,想把黄酒生意做大。那人倒也识货,把无牌小厂的酒喝过一圈之后,瞄准了戴家。戴爸爸在家设宴招待温州来客,三弟作陪。酒过几巡,温州人说,想见见酿酒师傅。黄素娟从厨房出来,温州人举杯长笑:嫂子酒酿得好,菜做得妙,真是酒中仙!

戴浩当时在旁边,毕竟是孩子,草草吃了几口就饱了,下桌玩耍。他对温州人的印象只有這句怪怪的话,之后的几天放学回家,大人们似乎在忙什么重要的事,空气中流窜着悬而未决的期待和莫名的忐忑。

爸爸就在那时突然离世。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他一个人在古镇南头的酒馆里喝了好几瓶白酒,当时是“蝈蝈”的父亲经营的店。据说戴家老二走出店门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躺在河边的窄巷里,身体已经凉了。

戴浩虽然年幼,也很快意识到爸爸永远不再回来的事实。那几天妈妈的眼圈红得像兔子。大伯和三叔在家里进进出出,同样经常出现的还有温州人。后者让戴浩有古怪的不安,有一天他放学回家,撞见温州人搂着妈妈,第一反应是悄悄跑开。男孩的心头堵了块硬物,是丧父的惶然,更是对未来的恐惧。他闷闷地离开家所在的新城,进了古镇。那时古镇的圆石路还没有为旅游的风潮加以修葺,走起来高高低低,有几处石头破裂成硌脚的锐角。戴浩的鞋带散了,绊了一跤,膝盖、手肘都火辣辣的疼。天黑下来,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大半的路面和檐角隐在昏暗中,路灯下有扑腾的黑影,是蝙蝠。戴浩带着身上的破皮和瘀青转了几个弯,到了“蝈蝈”家的店门口。他没有进店,从旁边的细巷穿到临河的一面,仰头对着二楼的窗户吹口哨。那是他和“蝈蝈”之间的暗号。窗户没开,他顺着往河里延伸的石台阶走下去,到紧挨着河岸的饭店后窗底下。为了纳凉,一扇扇木窗朝河水支起,仿佛房子伸出若干翅膀,随时可能飞走。戴浩踮起脚从其中一扇翅膀往店里看,正好看到大伯和三叔脸色阴沉地坐在桌前,登时吃了一惊。

“于是我走进店里,和戴家的大人们坐在一起,喝了一碗黄酒。以前爸爸偶尔也让我抿一口,从来没喝过那么多。”戴浩说。

周筱琦没有问“后来呢”。电话那头一片岑寂。她的沉默带来某种启发,他谨慎地说:“接下来的事,你是不是听我妈讲过?”endprint

“嗯。”

“所以你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我把我看到的对大伯和三叔讲了,他们带着一帮人找到温州人,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顿。他离开的时候,变成了瘸子。”

“这也不能说是卑鄙。小孩子都怕妈妈被人抢走。”

“不是怕。是恨。”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

“我最恨别人把我扔下。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就是会钻牛角尖,然后做出明知不可以做的事。这不是卑鄙是什么?”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她像背台词般说道。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当时,为什么要走?”他狠狠压下后半截质问:我知道你和老九睡过。还有谁?你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现在还纠缠这些有意思吗?”

“有意思。”

“我知道你今天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就算要讨论从前的事,也等你冷静下来吧。我挂了。”她真的说挂就挂。电话发出短促的忙音。戴浩捏着温热的手机发了会儿呆,以他对周筱琦的了解,再拨过去也是无益。他忽然很想打给小宁,但是说什么呢?他最终出门吃了碗面,又买了黄酒回家。和过去的许多个周日相同,然而长久以来的平静不再。他的内心被尖锐的硬物顶着,一如八岁那年充满绝望的背叛之夜。这天直到入夜,老妈没有再打来电话,可能她放弃了和儿子和解的可能,或是彻底沉浸于她的新生活。

“你当时蛮好打电话给我的。”小宁说。

他们在一家坐满人的四川馆子,围着一大盆水煮鱼。他们,是戴浩、小宁、宁姐和裘醒。聚众吃喝当然少不了酒。宁姐和裘醒喝啤酒,戴浩陪小宁喝贵州的老掌柜,二两装的酱香型白酒,刚打开第二瓶。

上班到一周过半,老妈那边无声无息,让戴浩有莫名的窒闷。这些年来,戴家的酒厂在老妈的经营下换了一番面貌,产出的黄酒不再是粗陶坛装的便宜货,而是装瓶贴繁体字商标,销到台湾和日本。大伯已经退休,三叔虽在酒厂挂职,并不问实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老妈宣布她要和管营销的老李结婚,再没有人跳出来打断谁的腿。

戴浩不反对她再婚,毕竟他早已不是八岁,只是仍不免想起自己“出卖”温州人的那个夜晚。在“蝈蝈”家的酒馆,平生第一碗黄酒又甜又冲,滑下他的嗓子眼,激起一阵热辣的快意。温州人拖着瘸腿消失,戴浩没见老妈为此表露过任何情绪。也许她曾经躲起来哭。他没就此多想,直到若干年后周筱琦突然从他的生命剥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妈说不定恨自己,周的离开是老妈的报复。

此刻,吃着水煮鱼喝着老掌柜,戴浩说自己星期天过得很无聊。当然不至于提起周筱琦或老妈。他只说,本想找小宁喝酒。

裘醒大声压过小宁的回应:“戴浩啊,不是我说你。做男人就该主动些。像你这样黏黏糊糊,我在旁边看着都着急。”

宁姐掉转筷子敲一下裘醒的胳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厚脸厚皮。”她的眼睛深而媚,整张脸生气四溢,不像小宁那么淡如水。她化过妆,这时吃得酣热,脸上浮起一层油光,脂粉颗粒凸显出来。戴浩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小宁,她对姐姐和裘醒的亲昵表现得漠然,垂眼抿酒。

戴浩无意识地捞起垫底的豆芽,咀嚼咽下,然后举杯。辣椒和白酒混合成刺激的合奏。他同情小宁,何苦凑在姐姐和暗恋的男人跟前。他也佩服裘醒,初恋情人嫁人又离婚,仍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如果换了周筱琦坐在身旁,戴浩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应对。

他有片刻的失神,没留意话题的转换。宁姐说起一档子生意,不断提到“老金”和“杨总”。“酒厂”二字钻进耳朵,戴浩想起老金就是上次在裘醒家吃饭的那伙人之一,PSP男孩的父亲。他随口问:“老金要开酒厂?”

“他哪有那个本事。”宁姐撇嘴,“杨总你也见过的,和老金两口子一起,还记得吧?”

戴浩对那人没印象,含糊点头。

裘醒解释:“杨总手里的不是酒厂,是酒类的包装厂,从瓶子到盒子,你要什么,他就能给你做什么。”

戴浩的脑子不慢:“做假酒?”

餐馆里一片喧嚣,他的声音也不高,宁姐却急了,把食指竖在嘴边:“你说什么呀!是拿正经酒装瓶,只是换个牌子,漲点身价。这年头,不花心思哪能赚到钱。”

“正经酒?”戴浩追问。

宁姐说:“拿山东或者河北的红酒,贴个外国的牌。江浙一带小厂的白酒,换个大厂牌。酒本身不坏,就是没名气,靠这法子打开销路。杨总那边出来的酒,小宁喝过的,是吧?”

小宁闲闲地说:“还是喝得出差别的,只能蒙不懂的人。当然也不至于喝坏身子。”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做姐姐的一笑,“十个人里只要有三个人像你,什么样的酒都不愁销路。”说完她的眼风飘到裘醒身上。他拍拍她的胳膊说:“也不是没风险,我要再琢磨一下。”

饭后,小宁说要和戴浩喝第二摊,在店门口和另两人散了。他们打车到酒吧林立的衡山路,她带着他从一头晃到另一头,又折回来,像是无法决定该进哪家店。晚夏的风吹落了几片早早凋零的梧桐,落在他们的脚边。酒吧门口揽客的女孩最大幅度地露着大腿,脸上带笑,浓黑的假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表情。若干衣着时尚的男女从停靠的出租车下来,在经过时掀起强烈的香水味。戴浩扭头看小宁,她脸上的神色让他吃了一惊,不觉驻足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小宁虚弱地一笑。戴浩揽过她的肩,低头吻她。简短的一吻带着不确定,对自己,也对她。移开双唇的时候,他从她身上闻到熟悉的黯淡香气。那是花朵死亡的味道。

下半周如常过去。周五下班前,小宁来了电话。戴浩正对着电脑上瘫成一堆的三维造型皱眉,乐得有事让他分神。

“能帮我个忙吗?”她说。

他心头闪过几种选项:给客户送花,去医院,陪她喝酒。结果她说:“你找裘醒喝酒吧。”

戴浩顿时起了逆反心。你为什么不自己陪他?你是顾忌你姐呢还是怕裘醒不搭理你?一连串的诘问到了嘴边,化作一个字:“哦。”endprint

“就上次说的杨总那档生意,他在犹豫。”

“你想让我帮你们说服他?”

“不,你要劝他别插手。我姐想帮他。可我不想。”

“帮裘醒?什么意思?”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小宁用她一贯的淡定口吻说。

他给裘醒打了电話,下班后直接过去。裘醒一开门,戴浩便是一惊。门内的裘醒留着两三天份量的络腮胡茬,平日那股扎眼的男人味儿变得衰颓,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更显眼的是用白纱布吊在胸前的左臂。

“你的手怎么了?”戴浩问。

“摔了一下。”裘醒说话时有股微酸的酒气。戴浩随着他进了屋,发现里面一团乱。屋子和人一样,颓起来是很快的。想想刚认识小宁那天,一群人来这里喝酒,不过两周前,感觉已是久远的往事。

客厅茶几上有一包鸭脖子和两支啤酒,酒只剩半瓶,戴浩想着上次喝剩的西凤酒应该还在,到厨房看了一圈,只有两瓶没开封的汾酒。于是他知道小宁来过。他拎着汾酒出来,坐在沙发上喝了第一口,奇痒爬上心头。他忍不住想象小宁和裘醒对酌的样子。或许不是他俩单独,宁姐也在。可就是按捺不住那阵痒。裘醒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裘醒重复:“小宁喊你来的吧?”

戴浩撒谎道:“不是,我就是想找个人喝酒,可又不想找小宁。”

“呵!”裘醒笑了,“罕见。为什么不想找她?”

“要是再找她,我感觉……会失去一个酒友。酒友难得啊。”这次至少有一半是实话。

“你小子,动心了?”

戴浩不置可否,喝了一大口酒。汾酒的味道中正,既非酱香,也不像西凤酒香得近妖。淡泊又凛冽,这酒像极了小宁。难怪她喜欢。

大概是没吃晚饭的缘故,今天的酒意来得格外迅猛。戴浩感到一阵水汽弥漫在眼前,裘醒的脸就像隔了一块毛玻璃,扁平又不真切。他听见裘醒絮絮叨叨地说,裘家老爷子是改革之后试水的第一拨人,倒腾服装赚了些钱,之后学人办厂,赔得厉害。家里背了几万元的债,在当时算得上巨额数字。初中毕业的裘醒在家晃了两年,由亲戚介绍,跟着几个做山货的去了云贵一带,收购三七、松茸等药材卖给药厂。头几年,他是个没本钱的学徒,拿一份少得可怜的薪水,只收获了一口似是而非的云南口音。但他精明地发现,当地的流行比江浙迟缓。男生的萝卜裤、女生的蝙蝠衫,在老家这边严重过时,到了高原则是新潮。他发狠借了高利贷,以极低的价格收了一批库存服装,拉到西南。

那年裘醒二十岁,他带着第一笔收入赶回家,只见家门口聚了一堆讨债的凶神恶煞。“我当时年轻啊,穿件沉得要命的黑皮夹克,还学郭富城梳个中分,看上去完全是个混混。我腰上的皮带是特制的,钱卷成细细的一条一条,塞在夹层里。”

所以这就是小宁高中时代的裘醒。郭富城头,皮夹克,腰缠现金返江南。裘醒兀自说着他割开皮带甩出钞票还债的豪气场面,戴浩想到的却是那个残酷的少女。我姐跟别人好了,她说。

戴浩一向不劝人酒,这时却来了句:“我喝白的你喝啤的,首先节奏就不对。”

裘醒已有三分酒意,瞪着泛红的眼睛:“好小子,挑衅是吧?别以为只有小宁喝得过你。”他把大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倒上汾酒,又从茶几底层拽出一包笋干青豆。这是戴浩老家的吃食,向游客兜售青豆的几只摊子日复一日守在旧镇的河边,唯有守摊的女人们一年年变老。两个人就着青豆很快各自喝下一杯,裘醒打了个嗝,眼底泛起泪光。

“看见我的胳膊了?看!”裘醒把纱布吊着的膀子向前一伸,让人担心他的伤势就此加重,“不是摔的。是被人砍的。”

“怎么回事?”

“还不是上门讨债。”

戴浩一怔,没等他发问,裘醒换了话题:“你觉得张宁,怎么样?”

没怎么样。眼睛大,胸大。还有,她害死过妹妹的小鸡。这些感想不适合发表,戴浩说:“挺漂亮的。”

裘醒用力一挥没受伤的右手:“我不是问这个……漂亮女人我见多了,也玩多了。”

戴浩和裘醒碰杯,酒喝到现在的程度,爽辣的液体滑过咽喉,激起甘甜的错觉。他近来开始喜欢白酒上头的过程,比黄酒来得汹涌,不拖泥带水。

裘醒又说:“要在从前,我根本不会多想。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砸钱就是。现在不同了,凡事都要多想个几遍。我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手里只剩这间房子,我不能再错啊。”

戴浩迟疑之后说:“你想多了吧?你们不是老情人吗,还需要考虑她是不是真心?”

“你听小宁说的?”裘醒苦笑起来,“她倒是什么都对你讲。”

“酒后吐真言嘛。”

从裘醒家出来的时候,戴浩自认为还比较清醒。如果把酒后由微醺到失忆的状态分作十级,那他现在顶多只到第四、五级。血液在血管里的流速比平时快了些,前额似乎堆积了太多的情绪,有点头重脚轻。他穿过路灯下树影斑驳的小区,打了辆车。夜风从车窗溜进来,掠起秋意。他捏着手机按下开锁键,又锁上,反反复复。一亮一暗的屏幕背光如同夜行动物的眼。

手机屏幕上是小宁在半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还没散场?我想见你。”

他在司机开了半程之后突然说:“师傅,暂时靠边停一下。”接着他拨通了小宁的手机。

小宁一接起就问:“没喝高吧?”

“我还好。某人倒下了。他酒品不错,睡着了而已。”

“你在哪里?”

“出租车上。咱们在哪儿见?”

“找个安静的地方,或者你家。”

她把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戴浩知道,之前她连续两夜留宿都可以安然度过,但今晚和她独处一室的话,无论如何不可能没事。他知道她也知道。

他沉默片刻才说:“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吃烤串。”

烤串摊在戏剧学院附近的街头,临近夜半,仍有好几桌年轻男女围着铺了一次性台布的折叠桌吃喝聊天。空气中泛着油烟和香辛料气味,还掺杂着古怪的烟味,戴浩分辨不出那是手卷烟草还是大麻。他抵达时小宁已经在远离烧烤架的桌前,啤酒瓶在桌上反射着微光。endprint

“今天怎么喝啤酒啊。”戴浩坐下说。

“等你的时候先喝两口,烤串太辣。”小宁面前是烤好的牛板筋、刀豆、香菇之类。戴浩一口气点了羊肉、鸡翅和馒头片。他问小宁要喝什么,他去便利店买。她说:“双沟大曲。”

站在便利店明亮如昼的白炽灯下,视线滑过架上陈列的白酒,戴浩的心头仿佛有只柔軟的手拂过。西凤酒,二锅头,老掌柜,清酒。架上的瓶子唤起记忆。没看见四特酒和汾酒。他和她喝过那么多场酒。时间的跨度被酒精浸泡得模糊,他仿佛认识她很久很久。他听过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知道她经过怎样漫长的路程才走到这里。

他最终没买七块钱的双沟大曲,而是让店员拿了柜台里的盒装五粮液。捧着酒回到路边,一排羊肉串正在铁盘里滴着油冒着热气。小宁见了酒,眉毛一挑:“干嘛买这么贵的酒?”

“就是想喝了。”

“你一个小白领,还是省省吧。对我也用不着这一套。”

“裘醒没和你说过?”戴浩边开盖子边说,“我家里有钱,用流行的话说,我就是个土豪。”

“白天上班,晚上喝酒看书的土豪?”她笑出了声。

“人有各种活法。”他给小宁倒酒,“有的人一心要出人头地,或者赚更多的钱。我又不想得到什么。”

她叹了口气:“有时我挺羡慕你这样。大多数人都想得到什么,一辈子就在得不到的煎熬里度过了。”

“是吗?你也想得到什么吗?”他把一次性塑料杯递到她手里,用自己那杯轻轻一碰。两人默默对饮。滑下食道的液体在体内激起猝不及防的浪涛,他这才想起之前喝掉差不多一整瓶汾酒。酒意叠着酒意往上涌,催动他的舌头:“我搞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多了。我想要钱,给爸爸治病,自己开个小花店。我还想要有人爱我。”

“不是有人,是有个人。”他灌下一大口酒。其实真的不用买五粮液,喝到一定的程度,酒的种类或品牌都没了意义。

“有个人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了。再下去他只能卖房,还他的那些债。”

“或者参股杨总的买卖,贴牌。”戴浩用指尖摩挲着五粮液的标签。便利店应该有正规的进货渠道吧。要是这瓶酒也是贴牌货,自己就成了冤大头。

小宁摇头:“赚钱哪有那么容易?总是有风险的。”

戴浩不记得怎么会说起八岁那年的往事。当时喝的是第一瓶还是第二瓶?总之小宁又去便利店买了双沟大曲回来。喝过五粮液再喝便宜酒,奇怪的是没感到落差。醉意如潮,酒丧失了特性和名字,就只是酒。

小宁越喝眼睛越亮,听戴浩讲到他母亲的情人被打断腿赶出县城,她的喉头发出轻微的一声响:“怪不得我爸在医院下床走的时候,你的表情怪怪的。你后来见过那个人吗?”

“没。我妈最硬气的。她和那个人应该是彻底分了。我直到念初中才知道,温州人和我家的合作有猫腻,是个拆白党。我爸还在世的时候,他已经从这边捞了不少钱。三叔说,要不然也不至于对他那么狠。”

“你妈妈她,后来怎么样了?”

“她再婚啦,就在上个周末。”他嘿嘿笑起来,“人老了总要找个信得过的伴。反正我这个儿子她是不信的。我也不信她。”

“什么意思?”

他说起周筱琦。情人相处本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即便有龃龉有背叛,也像慢刀子割绳索,总要磨到断才是个头。但老妈和周筱琦的会面如同快刀斩乱麻,没等戴浩回过神,就已经一拍两散。

“所以你一直在收集她的消息?凯文说过,往好听讲,你是长情,说得不好听……”

“就是变态。”戴浩注意到,小宁的语速变慢了,是酒精扩散的征兆。

铁盘里的羊肉凉了,泛起膻味。戴浩嚼着刷满麻辣调料的馒头片,问小宁:“你让我拦住裘醒,到底是为什么?是怕他有风险,还是不想让他有机会翻身?”

“你说呢?”

“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他之前信了别人的话搞投机,想要鸡生蛋蛋生鸡,结果很惨。正在低谷呢,一个多月前,消失多年的旧情人忽然找上门,再续前缘,还介绍了这样一笔能让他起死回生的买卖,感觉像是天上掉馅饼。”

小宁没吭声。

他接着说:“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次馅饼瞄准的其实不是裘醒。”

小宁放下杯子看他,遥远的街灯给她的脸打上一层不确定的朦胧色彩。

戴浩悠然继续:“那天吃水煮鱼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和你姐的心思放在什么地方。只是我没搞清楚自己的角色。我以为你们设了一个局给裘醒,直到你让我去劝他,我才回过神,原来你们想钓的人是我。”

“钓你?你一个小白领,凭什么?”她的表情像在讪笑,又像是一本正经。

“我有多少家底,你们当然早就从凯文那里打听清楚了。我也知道,他在牌桌上输给你姐不少钱。如果把人心想险恶一点,说不定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次拍摄,也是你们和凯文事先安排的。”

小宁叹了口气:“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我们想让你加入杨总的贴牌生意。这样做,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妈说过,人要么为情,要么为钱。”

“这话精辟。”

“她精辟的时候多了。”戴浩举杯抿酒,动作流畅极了,仿佛他和杯中酒之间有道看不见的连线,“凯文当然也说过我家有个厂。厂子不大,但毕竟是个厂。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厂?”

小宁没接话。

“我猜他没提,因为他不知道。我家开的是黄酒厂,没想到吧?而且做的就是贴牌外销的生意。当地酒厂不少,走外销渠道的只有我家。今年年初,另一家酒厂眼红难耐,自己找了渠道,想借别人的品牌卖自家的酒,多赚一点。结果整件事是个骗局。他们收到前三分之一的货款,老老实实把十公斤的坛子发了两车皮过去,下家把这些酒变成瓷瓶礼盒,照理说翻了起码十倍的价。问题是下家自此不认账了,为什么?他们卖出的酒看不出上家的影子,瓶子盒子标签,样样都是别人的。因为是暗地交易,也没有法律保障。那家酒厂只好吃了个哑巴亏。这事在我们老家闹得很大,连小孩子都知道。那天吃水煮鱼,我一听你和你姐说起贴牌生意,就想起来了。要真和杨总合伙,恐怕投进去的钱只会打水漂。没有酒标的酒就像被拐走又被整容的小孩,连亲娘老子都要不回来。钱这东西就更加无凭无据了。到时候我投钱给杨总,他把厂子一关人间蒸发,这种事,电视上演得多了。”endprint

小宁把一次性塑料杯里还有三指高的酒一口气喝下去,抹了抹嘴角说:“那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我想见你。”戴浩说,“刚说过吧?人要么为情,要么为钱。”

他把她扶上出租车的时候,她显然已经醉了。不知道是第二瓶酒的效果,还是因为他说的那番话。车子行进的过程中,她一直软软地靠着他的肩,闭着的眼皮不时微颤,像在做梦。司机是个微秃的胖子,一双眼阴郁地映在车内后视镜中,打量他们。戴浩不理会反射过来的目光,伸手抚摸小宁的脸。

对他刚才那番话,她没有激烈反驳,等于是默认。她也没问他,整个局是如何坍塌被他识破的。

要怪只能怪裘醒酒品不好。半瓶汾酒下去,此人就成了敞开的话匣子:张宁和宁张两姐妹开美容院失败欠了债,现在愿意帮她们的只有自己……

戴浩打断他:你刚说过你错不起,杨总的生意你有心无胆,现在又说要为了宁姐卖房折现,入杨总的股。你到底要怎样?

裘醒有点窘:我这不是在纠结嘛。

后来不知怎的说起裘醒和张宁之间被打掉的孩子。两姐妹的母亲是当地县城的“馄饨西施”,嫁了个木讷的瘸腿丈夫,围绕她的流言经年不散。两姐妹从小不相像,很多人说她们当中有一个是私生女,也有人说两个孩子都不是馄饨摊主的亲生。裘醒从广州把张宁带回县城,租了房子同居,自家爸妈知道了,裘醒妈上门来闹,说是老裘家决不能娶一个来路不正的媳妇。二十来岁的裘醒郁闷坏了,他辛苦还清父辈的债务,却连谈恋爱的自由都没有。罗密欧和朱丽叶当时有坐吃山空的态势,为了解闷也为了赚钱,裘醒再度离家。

他不知道张宁怀孕的事。他前脚刚走,张宁就去做了人流。

时隔多年,裘醒仍无法对此释怀。他打着酒嗝对戴浩说:女人啊,你永远弄不懂她们在想些什么。

戴浩表示赞同,反问:然后张宁嫁到香港去了?就因为你这个孝顺儿子不敢娶她?

裘醒愣了一愣才说:是啊。

戴浩有轻微的兴奋,不是因为酒。面对电脑做模拟的时候,只有当数据和模型天衣无缝,程序才能顺利地跑出结果。为此,有时需要反复调试好几个礼拜。临近终点的时候,会有朦胧的预感,仿佛有电流穿透肌肉骨骼和血液,直抵心房。那是“对”的感觉。坐在裘醒身旁的他接收到一丝微弱的“对”,尽管终点仍模糊不清。

他知道张宁和宁张这对姐妹从未去过香港。裘醒要么在说谎,要么就是被她们骗得团团转。

上个星期天和周筱琦打过电话之后,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吃面,买了黄酒回家。他试图喝酒看书,不知怎的无法凝聚心神,黄酒喝到嘴里有股沉沉的菜味儿。他揣着手机出了门,完全是无意识地到了小宁带他去过的花鸟市场。建筑内部仍是阴暗潮湿的迷宫样貌,虽是白天,照明全靠店铺的灯光。他不记得路,只好胡乱走。走来走去都是相似的店铺,最多的是玫瑰和百合,还有做衬底用的不知名绿叶。和小宁相熟的那家店长什么样?依稀记得有几十只浸着玫瑰的塑料桶,白的粉的肉色的深红的花朵们大肆散发着死亡的香气。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麻将桌映入眼帘。围城犹在,其中一个赌徒不见了,大概是去厕所。三个男的坐在桌旁各自抽烟。

左右无事,店主起身招呼站在那儿看花的戴浩。看起来对方不记得他来过。戴浩问多少钱一支,对方用不拿烟的手指点:这个三块,那个两块,还有那个淡绿的别家都没有,七块。戴浩说要一打淡绿玫瑰,店主说,我们店做花的小姑娘不在,你要包装吗?我可以拿到隔壁帮你包。戴浩说不用,蹲在那里一支支拣选,听得牌桌旁一人问店主:小宁这几天都没来啊。店主说:人家有大买卖,哪里还有心思做花!反正我也不给她底薪,做多少算多少。另一人干笑两声:她还在装香港人?第一个人帮腔:那两姐妹路子不正,也就是老孟心肠好,看在老乡的份上帮她们一把。她们之前多落魄!店主大概就是叫老孟的,把烟蒂一扔踩灭了,慢悠悠说:要说路子,她比她姐正。她姐骚得很,我看是做这个的。他摆了个猥亵的手势,牌桌那头传出粗粝的笑声。戴浩自顾低头挑花,胃袋里尚未消化的面条像化石一样硬。

那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戴浩试图辨析围绕小宁的种种讯息。小鸡的故事。可能是同母异父的姐姐。她看裘醒的眼神。她从不凝眸注视,总是飞快地扫一眼裘醒就垂下眼帘。酒桌上宁姐轻轻倚向裘醒,乳房不经意地抵在男人的肘边。她住院的爸爸。她做花时抿紧的唇。

谎言有很多种。有时是为了掩盖什么,有时则是为了得到什么。到了周三,两姐妹抛出的“商机”犹如一个谜面,他感到自己离谜底只有一步,却难以提腿迈步。

等到裘醒说出两姐妹负债的消息,有什么隐隐撩拨戴浩的心弦。宁姐和小宁的心思是硬币的正反面。必须有个人掺一脚杨总的生意。那个人会是裘醒还是他?如果谎言是虚假的路标,它所指向的大道必然会有塌方、泥石流或其他障碍。调头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等他接到小宁的电话,他还是二话不说约她烤串。他对自己说,待会儿喝酒走人,别多话。决心没能撑到最后。也许因为他想看到她丧失冷静的样子。

小宁是被他扶进电梯的,她仍有意识,进门后直扑洗手间。大概过了十分钟她才回到客厅,洗过的脸湿漉漉的。戴浩面前的茶几上是马克杯装的黄酒,给小宁倒的是温水。她在沙发坐了,探头看一眼他的杯子,鼻子皱起来,仿佛杯中的液体是什么不祥的事物。

“喝不动了?”戴浩明知故问。

“你长进了嘛。看起来今天你比我能喝多了。”

“越想醉越难醉。”戴浩抿一口黄酒,腥甜的滋味让他暗自一惊。可能是早先的白酒影响了味觉。他犹疑地再喝一口,酒里有股土味儿。第三口,熟悉的甜味涌到口腔的角落和喉咙深处,他松了口气。黄酒还是黄酒,异常的是自己的感受。

小寧静静地看他喝,过了一阵才说:“你不怕吗?”

“怕什么?”

“就像你刚说的,你是鱼,我们是钓鱼的人。”

“鱼可以选择上钩或者游开。”

“你猜错了一部分。”endprint

“什么?”

“裘醒也是鱼。我姐想让他上钩。”

“所以你让我去劝他?”戴浩灌下一口酒,“你姐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其实是把他往坑里带。你嘴上说不想帮他,却是想救他。这个世界的逻辑还真复杂。”

“男人都没记性。他也不想想,我姐没理由到今天还对他千好万好。”

“他记得。只不过人都会篡改记忆,按照他的版本,他只不过出个远门,你姐就把孩子打掉了。我猜,你们应该有不一样的版本吧?”

“我有点晕,让我躺一会儿。”她往他这边斜倚过来,他挪了下坐姿,让她在自己的腿上躺得更舒服些。她的耳朵压在他的左腿内侧,后颈和他的两腿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样他只能看到她的脖子和右耳,还有透过T恤的内衣肩带的形状。他左手举杯,右手一时间没处搁,最后谨慎地落在她的腰上,隔着衣服感觉到她的柔软。她一动也不动。

自己这样算坐怀不乱吗?无稽的念头刚跳出来,戴浩听见她幽幽的声音:“我姐被裘家的人硬送到医院,说她是为了裘醒的钱跟他好的。太欺负人了。她从医院回来,整个人像用纸做的,在家躺了一个星期。我妈本来最疼她,那时候态度完全变了,天天数落她。换了我是我姐,肯定也受不了。

“我那时正在念高三,睡得比爸妈晚。一天夜里,我正在看书,我姐忽然从床上起来了。我看她穿得整整齐齐,就知道她要去云南找裘醒。果然她一开口就问,你有钱吗?我有存起来的压岁钱,可我不想给她。我就要看她没钱怎么走。我说我没有,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两只眼睛里流下来,跟电影慢镜头似的。她说,小宁,你要照顾好爸妈,听他们的话。这话说得像遗言似的,我听了有点慌,强撑着说,照顾爸妈也有你一份,快上去睡吧。

“到了第二天,我姐不见了。接着发现家里的存折被她帶走了。我妈赶到银行去问,人家说我姐取了三千块。那是我家一大半的积蓄啊,我妈气坏了,把存折挂失,说她没这个女儿。我继续念我的书,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裘醒一直没回来。很多次我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到了校门口,以为能看见他,像从前一样来问我姐的消息。我想了好多个答案,说她死了,说她嫁人了,说她到外国打工去了。没有一个答案提到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我的亲外甥。后来我才想明白,他家人肯定不知怎么编排了我姐的坏话,他不会来了。”

戴浩静静地插话:“你姐没嫁过什么香港人,对吧?”她背对他躺着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她去了深圳,后来我也去了。”她没说深圳的故事,沉默悬在空气中。戴浩稍微挪了下腿,她发出一声轻哼。戴浩忙说抱歉。看来她晕得厉害。她的发髻松开少许,他帮她把碎发理到耳后。她的耳朵冰凉,或是他自己的手太烫。悲伤猝不及防地涌来,他只好用酒压下去。两个年轻姑娘在深圳能靠什么过活呢?她们又是怎样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香港人,以不同的面目穿梭在酒局之间,精心设下蛛丝的罗网?想问的问题太多,最后他说:“你不想让裘醒上钩,至于我怎么样,你无所谓,对不对?”

她没有答话。他用手指感觉她耳郭的形状。那就像一粒精巧的海螺,每道曲折都在诉说时间本身。无意识的摩挲让两腿之间升起熟悉又陌生的压力,他只好停住手,分心想点别的。在这样的深夜,老妈或者周筱琦都睡了,老妈身边是她的新婚丈夫,周筱琦也有新男友。当年老妈到底对周筱琦说了什么呢?

过了不知多久,放在茶几的手机突然传来震动。戴浩怕惊醒小宁,赶紧探身抓起手机。小宁睡得比预想的沉。看到来电显示,他心头一跳。是周筱琦。五年来第一次由她主动打来电话。

“睡了吗?”那头说。

“没。”

“在做什么?”

“在喝酒。”他把后半截话咽下去:我腿上睡着个姑娘。

周筱琦轻叹一声:“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不管发生什么,你至少能喝酒。有酒你就挺开心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是不喝酒的人编造的幻觉。戴浩看着小宁的后脑勺想,活生生的是人。爱,恨,蓄意的欺骗,无心的谎言,渴望又失望。要是没有人演绎的这一切作为铺垫,酒不过是穿过肠道和血管激起大脑反应的液体。人都有想一起喝酒的人。可以在那个人面前醉,也愿意看那个人醉。不介意彼此揭示最大的失态或最深的黑暗。对我来说,那个人曾经是你。更早以前,在我还不懂得酒的小时候,那个人是妈妈。我全心依赖的存在。可惜你们都走了,都离我而去。

他莫名地想哭。大概是酒闹的。今天实在喝太多了。他已经无法计算自己喝下了多少,只知道黄酒泛着浊气在他的喉头盘旋向下,白酒沉沉的清气从胃袋深处涌起。黄龙和白龙。我的身体里有两条龙。他闭上眼抵挡双龙的冲力带来的晕眩,耳畔是从遥远某处传来的前女友的声音:“你那天问我的问题,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问题?我问过什么问题?我想问的无非是你们为什么离开。先是妈妈,然后是你,现在又是妈妈。小宁也将离开。亮出最后一张底牌并被揭穿的老千没理由继续留在牌桌旁。

“我当时,和剧组的副导演走得很近。在那么个小地方拍戏,吃饭住宿都避不开人眼。直到你来看我,我才发现常吃饭的那家餐馆,老板竟然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猜是那个人对你妈说了我和副导演的事。后来你妈来找我,对我说,谈朋友要讲真心,不好骗人。我并没有骗你的意思。我对你是真的,虽然错的人是我。只是,被长辈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留在你身边……”

意识飘远了,他有一会儿没听清。要很用力才能把心思凝聚到电话上。真奇怪,听着她的解释,他有的只是麻木。直到一个月前他还是个恋恋不舍的跟踪狂,原来人心真的说变就变。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弱:“……你也并没有挽留我。”

“你要我怎么留你?”

“一般人不都会挽留的吗?男女朋友分手总是要翻来覆去好几遍的。可你呢?你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认了,好像你本来就想分手,只等我说出口……”

戴浩沉默。endprint

挽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他在八岁就知道了。

同时他意识到,今天的周筱琦不同以往。可能她正处于失意期,为工作或感情。

不凑巧,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面对。

他该怎样挽留眼前熟睡的人呢?意识到自己仍举着马克杯,他仰脖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杯黄酒灌下去。黄龙和白龙掀起新的酒雨醺风。

“你还在吗?”周筱琦在那头说。

戴浩挂了电话。

屋里忽然多了些亮光。之前他只开了一盏沙发边上的阅读灯,这会儿房间里笼罩着电视机的薄薄荧光。他诧异地看着自动开启的电视,上面映出的是小宁。她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红马甲,呆板地盯视屏幕,嘴巴嗫嚅着。那是案件纪录片里犯人的着装。电视像是在静音状态,听不到她的声音。戴浩条件反射地想找遥控器,一低头就看到小宁横躺的身躯发生了变化。她的衣服变成了连绵的葡萄酒酒标,那上面陌生的法文单词是金色的,在标签的白底上如蛇蜿蜒。不,不是蛇。他看到黄龙和白龙一圈圈绕着小宁的身体,心底不由得大惧,这样下去她会窒息而死。他急忙伸手去扯龍,触手却不是龙鳞,而是男人毛发旺盛的手臂。他感到眼前一花,原来小宁被裘醒一把抢了过去。裘醒抱着仍在熟睡的小宁,冷冷地说:砸锅卖铁,我也会替她们还钱。两姐妹都是我的!你要是不服,可以问她自己愿意跟谁!小宁蜷在裘醒怀里,微微睁开眼。她说了一句什么,声音细如蚊蚋。戴浩急出了一身汗,这时脚下的地板忽然裂开,他向无尽的深渊跌下去,耳畔只有自己的叫声回荡。

第二天醒来,戴浩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小宁不见踪影。喉咙干得像沙漠,脑袋里像塞了块炙热的铁。他支撑着坐起来,捞起掉进沙发缝里的手机,看到昨晚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时间是十点多,老妈打来的。没有和周筱琦的通话记录。难道那仅仅是自己的幻觉?他回拨过去,老妈很快接起:“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妈了。”

“怎么会……我最近比较忙。”

“你哪天回来?你要是不想见老李,我让他走开就是了。”老妈说的是她的丈夫,酒厂的营销主管。

“妈,你有没有怪过我?”

“你说什么呀。”

“以前的事。我八岁那年。”

“那么老早以前的事,你提它做什么。再说了,后来不是发现了嘛,那人是个骗子。”

“哦……因为是骗子才不怪我吗?”

“你说什么傻话!我问你哪天回来!”

“下周一定回。”

戴浩挂了电话,握着手机发呆。他想打电话给小宁,对她说,我可以把房子卖了,帮你们姐妹还债。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么做的勇气。更要命的是,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把这么大的事瞒着老妈。老妈是最恨骗子的,而他只恨别离。他独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的血全部变成了浓浓的酒。一腔的酒意。一身的疲倦不舍。

洗手间那头传来冲水的声音,把戴浩从没有头绪的沉思中惊醒。小宁走进客厅,看见他坐着,彼此都吃了一惊。他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她先开口说:“我看你一直没醒,就没熬粥。”

“是因为已经没必要哄我了吧。”戴浩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他看见小宁的脸瞬间变得黯淡,可能她本来以为他会像上次和凯文那样酒后失忆。她是在赌吧,心存侥幸。太可惜了,这一次他记得所有的细节。再长的醉都有醒的时候,他早就知道。企图永远醉下去,是他可笑的妄念。现在他的酒全醒了。随着酒醒同来的,是他熟到入骨的孤独。

默音,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姨婆的春夏秋冬》《纸马》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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