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我
2018-03-08赵志明
这个男人,我想要喊他爸爸,可是他不让。有人喊他爸爸,两个女孩儿,都是他跟他老婆生的,却不跟他姓。他是招女婿。什么是招女婿?我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问起其他人,他们都笑话我,说傻子也想当上门女婿了,真是什么人跟什么货在一起啊。
好吧,我就是他们口中的傻子。好多人我想不起来了,好多事情我也记不住。只有这个男人,我记得他,和他有关的很多事情,我听过就忘不掉。我想喊他爸爸。每次看到他,我都会央求,你做我爸爸吧,就一次,行不行?他没答应,好像在犹豫,在做什么奇怪而可怕的决定,需要时间去考虑,然后他伸手摸我的头,眼睛里也有好多笑意。我能感觉到,他打心里是想做我爸爸的,可是怕他的那两个闺女不同意。我们形同父子,这就够了。
晚上睡觉前,他时不时会过来看看我,如果在那个家里不见我,他会打着手电满世界的找我,有时候在树上,有时候在草垛堆里,有时候在桥洞底下,我的世界也就巴掌这么点大的地方,他总能把正在熟睡的悄悄消失的我找到,再背回去。他阻止我变成鸟,变成鱼,变成老鼠或者蛇,他不希望我就此不见,变成其他的他再也认不出来的东西。早晨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变回我了,入睡前的各种幻想消失了。这样也好,要不然我变成鸟不会飞,变成鱼不会游,变成蛇鼠不会钻洞,肚子饿了我该怎么办呢?现在我又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变成人的样子也不赖,有脚就能四处走动,有手就能要到吃的。
我用水胡乱洗了一把眼面屎,抬脚去找吃的。我总是径直先去那个男人家,他会塞给我一些吃的,山薯、煮鸡蛋、馒头、一碗稀饭,或者一捧炒米。这得要是他在家里,而且先撞见的是他,如果是他的老婆,她会舞动着大扫帚轰我,让我落荒而逃,她在后面丢下一连串的谩骂,像点燃了一串小鞭炮为我送行。她最经常咒骂的那句是:“这个家就是给这个小要饭佬吃穷了。”
可见,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又是一个傻子,又是一个小要饭佬。傻子是因为我傻,小要饭佬是因为我要饭。只有在这个男人眼里,我是一个没有娘老子的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他经常摸我的头,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像其他人。那些人,他们都怕我,我能看出来,当然我也怕他们,无端的慌乱恐惧。如果在路上老远打个照面,随着越走越近,他们和我都会很迟疑,就看谁心里更打鼓腿脚更发软,谁会抢先一步夹着尾巴避开逃走,像癞皮狗。获胜的一方,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会如释重负,然后哈哈大笑。在这个游戏中,我和他们完全是一样的,是一伙的。而且我也逐渐清醒地意识到,随着我个子长高块头变大,双方堆砌的畏惧在不断增加,甚至要屏住呼吸才能确保相安无事。可是话说回来,越是喘不过气来获胜之后就会越有快感。每次落荒而逃的时候,我会灵光一现,“这些人在笑什么”,如果反过来,我笑着笑着就会突然顿住,然后想我在笑什么,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只有这个男人,他不怕我,我也不怕他,我们两个能面对面走到一起。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会极度渴望喊他爸爸,向他行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像吊儿郎当的逃兵败卒。而他会停下来,用手——他的手真大,手指撑开能罩住我的头,我的头在他的五爪下就像一颗熟透了的地瓜,也像一颗快要爆炸的地雷——摸一下我的头。“乖,摸摸头。”他似乎这样说,眼睛里也满是笑意。如果他扛着一捆甘蔗经过,就会扯出一根递给我。如果他拉着板车,我就会在后面推一把,推着推着我就坐上去。我总有办法爬上去,让板车尾巴那里更沉重,几乎车轱辘每转一圈車尾横杠都会刮擦一下地面,然后反弹起来,然后又落下去,板车前部的两根车把手就会翘得更高,他的两只手得使劲吊住稳住,看上去被抻长了好多。两根车把手,两条手臂和一个人,这个画面就好像拉满的弹弓,要把一颗石子射出去,击中看不见的高空正在飞过去的鸟儿。
这一幕让我兴奋不已,嘴里一会模拟着赶车的声音,“驾驾吁——”;一会模仿着火车的开动声和汽笛声,“呼哧呼哧——呜”;一会化身为日本军官挥舞军刀号令手下士兵冲锋陷阵,“杀给给——”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游戏。他允许我在他身边像八手八脚的猢狲那样大呼小叫着喊“杀给给——”他不会落荒而逃,我也不会落荒而逃,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声音中落荒而逃,但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这让我意犹未尽,乐此不疲。我不会产生笑声戛然而止的空虚感,就好像捏碎一只鸡蛋,蛋清和蛋黄四下溃散,小鸡也跑远不见。这让我非常满足。
在去他家的一路上,我会压制着兴奋,这相当稀奇。这个男人,他反复告诉我,不应该在村里大呼小叫,也就是说,不能在村子里喊“杀给给——”,因为会惊着大家,弄得鸡飞狗跳。他用手摸着我的头,像是叮嘱我,又像是给他自己提醒:“在村子里,你要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他是这么说的,每次我向他家走去,我就会想起他说的话,好像这会儿他就走在我旁边,不间断地提醒着我,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我也知道,只要我把脚步放慢些放轻柔些,眼睛里不闪现狂乱的神色,我就能更容易得到食物,然后作为犒劳,我可以马上找个舒服的地方美美地睡一觉,睡一长天也没事。没有人会来打搅我,他们巴不得我一天到晚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有这个男人,就好像晚上要吆喝鸡鸭归笼一样,每次都会把我带回我住的地方。
在这个男人的家门口,我小心翼翼地模仿姑姑鸟,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如果他在家,就会在手心里藏些食物出来。他的手真大,手心里握着的食物够我消化一天,而且也不会被他老婆轻易看穿,不然两个人会吵架。我清楚地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只是小声地争执,一个量为大的人,和一个小气量的人,相互的斗气像拔河;后来就不一样了,女人的音量会像高音喇叭,盖得男人一点声音头也没有;而且女人会抢先跑出来撵我走,像撵走糟蹋稻壳的鸟雀。于是他说,下次来我这里,学鸟叫好吗?我听见了就出来,免得给她撞到。学来学去,我只会学姑姑鸟叫,单调的声音像打鼓。几次下来,到底还是被她瞧出破绽来。这一次,她撵走的是名副其实的一只姑姑鸟。都说姑姑鸟是住在坟墓中的鸟,为死者打鼓,所以它的叫声就像鼓声。他们好像都讨厌姑姑鸟,只要我往门口一站,家就好像变成了坟墓。有的人也给我食物,但更像是以此求着我赶快离开,他们可不想我站在门口,长时间地像姑姑鸟一样叫唤。endprint
抢在前面出来的是他的老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不像之前的气急败坏,更显得不屑一顾。这是因为她大肚子了,而且一手牵着一个女孩,腾不出手来捉扫帚,所以才对着我两个鼻孔里喷出一声哼来。她这是要回娘家去。其实她娘家就在村子里,抬个腿就到了。只有吵架吵得很凶,她才会做出这番举动,回娘家,好像就是回到她做姑娘的时期,潜台词就是大不了不过了离婚。很多时候只是虚张声势,趁着傍晚人多在众目睽睽下回娘家,以此作高调宣示,寂寂人定后又不声不响地返回来。我以为是这个男人把熟睡的她背回来的,就像背我一样,不然她也会变成其他的东西,和他再无联系,没有一点关系。像现在,大早起的,还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就显得很不一样,情节很严重,像最后通牒。别人家夫妻也吵架,都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到,但没有他们这么频繁和激烈,每次都像越来越过不下去了。这就是做上门女婿的短处,他们在背地里议论说,一旦男人镇不住女人,自己又是背井离乡,自然就短了气焰,被女人蹬鼻子上脸,受够捏鼻子气。何况这个女人又不是一般二般的厉害,这个男人就更没好日子过。
我让过这个女人和她牵着的孩子,看着她们走远,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换个人家去讨吃的。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男人在此之前就出门了。他当然也可以回娘家,虽然不知道他娘家在什么地方,总还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他回去歇上几天娘家,等着女人叫辆拖拉机去把他接回来。换了我就会这么做。别人骂我什么,尽管我不明白意思,但不妨碍我原封不动地骂回去。别人扔我东西,我也照样扔回去。相骂打架就是这样,即使最终一定有个输赢,但肯定会经历势均力敌的过程,要么是互不相让,要么是同时落荒而逃。狗打架也是这样的。我和他们在路上遇到,也是这样的。
我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咕咕地叫唤了,叫得我口干舌燥,而且肚子越来越瘪,咕咕的声音更像是那里发出来的,好像肚子是一座坟墓,里面也住着一只姑姑鸟。很长时间了,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越来越像是一座坟墓。但我一点都不怕,我还经常抱着坟头睡觉呢。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家门。平时我都不会闯入其他人的家门,一来是没有机会,二来也是因为害怕。一般我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门槛,我觉得我跨不过去,会被绊倒,那就出洋相了。我站在门口要吃的,要到要不到,我都会转身离开。那道门槛,就像门栓一样,让我如芒在背,说起来院子里的大扫帚都不会让我这么害怕。
这个男人,他在家,坐在堂屋的一张小板凳上抽烟。听到声响,也不抬头,好像知道我会走进来。我陪他坐了一会,我肚子饿得厉害,好几次开口想问他要吃的,但置身在别人的家里,我突然就忘记该怎么乞讨了,好像这辈子第一遭正经做客一样,心头拘谨,浑身不自在。我默默地在他旁边席地而坐,开始集中精力听肚子里那只姑姑鸟的叫声。他也听见了,抬起头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眼睛,看到他面前一地的香煙屁股,它们也都很饥饿的样子,三口两口就被男人吸断了。我听见他站了起来,走进厨房,乒呤乓啷,他在做饭,很快我就闻到了香气,一个劲地直朝我鼻孔里钻。一会儿,他端着饭菜出来了。我们两个人坐上桌,一人面前一碗饭,他往我碗里夹菜,我往肚子里的姑姑鸟嘴里塞食物。这会儿它不叫了,张着嘴嗷嗷待哺,姑姑鸟的喉咙真深,像一口枯井。我曾在鸟窝里捉到过一只雏鸟,给它喂青菜叶子上的虫子,但不是姑姑鸟,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姑鸟。后来小鸟死了,身上刚披上一层绒毛,怪可怜的。村里的那口枯井我也照过。有人告诉我,可以躲到井里面睡觉。我有点心动,但我怕睡着了变成水面,谁在井口照一下,我就会变成谁的脸。有的人还好,有的人我一点都不喜欢,不想变成他们。吃饱了饭,我还沉浸在小鸟和枯井的回忆中,想赶快找个地方睡觉,说不定会梦到曾经的那只小鸟。他跟我说,以后饿了就直接来家里吃饭。就算他不在家,大门也不会锁上,饭菜都在桌上,用罩子罩着,可以随到随吃。我很高兴,走出院子的时候我瞅见那把大扫帚,就把它拿起来扛在肩上,到了空阔地方,我得以挥舞着它,大喊“杀给给——”,威风凛凛,派头十足。有几个人经过,慌不迭地绕开走了,他们肯定是怕我的扫帚在他们脸上背上挠出几条抓痕,就像我曾经受到的教训一样。
“杀给给——”,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喊声里落荒而逃。扫帚在我手中变化莫测,一会儿是旗帜,一会儿是刺刀,一会儿是冲锋号。我挥舞着扫帚,越来越顺手,它已经和我融为一体。这种体验妙不可言,甚至我希望扫帚可以是我,而我变成扫帚,尘土飞扬,汗流浃背,苍蝇蚊虫一扫光,花草树木都拜服。
就这样,我几乎变成了这个男人的儿子,吃在一起,就差睡在同一个屋檐下,那就真成了一家人了。他的老婆自那次离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在娘家待产。大家都在说,这个男人在等待一个大胖小子的诞生,虽然这个儿子依然不会跟他姓,还是姓他老婆的姓。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不是一个姓字,而是一个家字。那段时间,他的生活照旧,早起晚睡,吃饭睡觉,还有就是干各种活。
他种了麻,砍麻劈麻晒麻,把麻一端系扣在固定于我腰部的钩子上,然后吱吱嘎嘎地摇麻绳。我特别想笑,摇麻绳太好笑了,好像他在通过麻绳挠我痒痒。他让我站稳,要像一棵树那样,不能东倒西歪立不住脚。麻绳绞起来会产生一股力,我得站稳了抗衡住,这样麻绳才能上劲,才变得结实,否则的话,麻绳垂下来,织出来的麻绳就松动了。他有时也把钩子固定在树上,然后一样可以摇出很长的足够结实的麻绳。我就站成一棵树,心里想着树是不怕痒的,果然就不痒了。但我不能一直保持成一棵树,有时看到一只猫一只狗,我就不专心了,很想去外边撒野跑一会。
男人还养蚕。本来是他老婆养的,老婆回家了,他只能接手。刚领回家的蚕蚁放在白棉布上,像是一块雪饼上撒了一层黑芝麻,盛在一张小匾里,暖暖的,酥酥的,又香又诱人。他只让我看,不让我上手,说蚕宝宝很娇气,怕我重手重脚伤了它们。他去采桑叶喂养这些蚕宝宝,开始采顶部的嫩桑,后来随着蚕宝宝变大,只要不是发黄的桑叶,都可以铺在蚕床上。这些蚕像我一样,除了吃就是睡,吃了睡睡了吃,但我什么都吃,它们只吃桑叶。如果我能吐出丝来,我想我也可以吃桑叶。我不吃桑叶,但我可以在男人采桑叶的时候,在桑地里四处找桑葚吃,红的酸乌的甜,白的不能吃,据说被毒蛇的毒汁泡过,吃了会生病。采桑叶喂桑叶我都帮不上忙,但等到蚕要昂首上山,我就能发挥作用了。男人要为老蚕做蚕龙,先把稻秆或麦秸捋干净,然后用铡刀铡成鸡毛掸子一半长,一把把地扎好备用。做蚕龙的时候,先在地上敲一根木桩,拉两股线,一上一下,把铡好的稻秆或麦秸平铺在中间。男人用钩子勾住另一端,开始摇。在男人摇的时候,我得用手压住草,慢慢往后放,放到木桩那里,把绕在木桩上的绳子褪出来。一条蚕龙就做好了,特别像没有把手的超长的鸡毛掸子。我们要扎几十条蚕龙。摇蚕龙的时候,也像摇麻绳,钩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让人心痒痒。不过,摇蚕龙不像摇麻绳那样需要发力。蚕龙摇成后,金灿灿的,也比麻绳好看。把蚕龙轻轻放在蚕床上,那些蚕就像接收到指令一样,纷纷爬到蚕龙的开叉处,在那里绕头吐丝,一个晚上不见,蚕就把自己变成了雪白的蚕茧。蚕茧是要拿去卖的。我偷拿了几枚蚕茧带回家。有一天,我发现蚕茧破了个孔,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的房间里多了几只粉蛾,翅膀上的粉一碰就掉。我猜着肯定是蚕变的,记号就是白,蚕和粉蛾都是白惨惨的。endprint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的老婆生了,是一个男孩,然而女人还是不肯回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僵,竟然有传言说,那个男孩是女人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女人也要就此和男人分开,去找那个别的男人另过。我不知道这里面出了什么岔子,总之男人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好像阴云密布的天空,让我胆战心惊。我以前还没有这么恐惧过,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大事发生。蚕事结束,有一阵子淡季。男人依旧为我做吃的,好多好吃的,好像亏欠我一样。在我吃得满嘴油汪汪的时候,他用手摸着我的头,说:“吃吧吃吧。”以前我讨饭,伸手要饭,饭来张口,从来没有像现在,升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隐忧。
男人有一把铡刀,铡水花生铡树枝铡稻草,咔嚓一下,似乎什么都能铡下来,一刀两断。他把铡刀从刀座上卸下来,整天整夜在那专注仔细地磨刀。他用手抄起一注水,滴在磨刀石上,然后一手捏住刀背,一手抵在刀刃上,来回地在磨刀石上刮擦。清水变成了乌黑黑的泥水,遮住了刀口子,他用一根手指把污水从刀刃上轻轻拭去,刀刃更显清亮,亮光闪闪,好像结了一层寒霜。每次我都担心他会一不小心把那根手指削断。染上男人鲜血的铡刀,变得削铁如泥。啊,我真的很想去摸一下这把铡刀,它更像指挥刀。如果把它扛在肩上,把它斜劈向天空,才更配那声“杀给给——”。我喊一声“杀给给——”,所有的花都离开了枝头,鸡鸭鹅的脖子全断了,它们摇晃着身子,因为看不清路找不到自己的圈而挤作一团。狗如果看见我还冲着我叫,我一铡刀挥下去,就把它们的尾巴削断,让它们还怎么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如果可以,那些不给我饭吃的人家,我拿铡刀一挥,从他们家的烟囱冒出来的炊烟就被拦腰截断,浓烟再也出不去,在他们家里弥漫,他们在浓烟里咳成一团。哎,我要是有一把这样的铡刀多好啊,又威风又解气。但这把铡刀是这个男人的,他把刀养得锋利可见,却不让我触碰。我更想喊他爸爸了,这样我也许有机会从他手里得到这把铡刀。我要勤加练习,因为铡刀在他手里像镰刀,但我却没有把握能把它挥舞成风。
这个男人,现在更像我爸爸了。他让我吃饱,还和我一起玩耍。我们结伴来到野外,有时刮风下雨打雷,有时月朗星稀万物沉寂,他说他是指挥官,负责喊“杀给给——”。我是冲锋战士,听到命令就要执行。我很高兴,虽然和他在一起我不能喊“杀给给——”了,但有人发布命令,还是让我很亢奋,鲜血在燃烧。我就聽他的指令,快速跑上一个小坡地,跳过一条条渠道沟,在地上匍匐前进,有时又一跃而起。他没有带上他的铡刀,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他会扛上那把铡刀,领着我,威风凛凛地投身战场。他喊“杀给给——”,刀之所指,我就化身为一把刀,勇敢无畏地冲上去。
连着好几个晚上,我们玩着相同的游戏,然后满身尘土,各回各家。我不再到处野睡了,也不想变成过路的野鸟和翻塘的王八,我只愿意两眼一睁开,睡在自己的窝里,然后用缸里的清水胡乱洗一把脸孔,就去找这个男人,看他磨刀霍霍,吃他做的饭菜,在他的“杀给给”下投入地玩耍。
有一天晚上,我被他喊醒。他带着那把铡刀,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铡刀的轮廓,立马兴奋起来。这一天终于到了。他闷声不响地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我忘了我之前做的是什么梦了,很难回过神来。而且这个夜晚也很奇怪,好像我走在这个男人的梦里。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块田野了,经常踩到别人的脚印膛里,或者被横生出来的藤蔓枝条绊倒。我跌跌撞撞地赶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缓下来或停下来等我的意思。他闷着头赶路,而我几乎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月光好像浓了一些,树影子影影绰绰,被裹挟在一团雾中。我们就这样穿行,他扛着那把铡刀。铡刀上明一块暗一块,好像多了好几块锈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领口开得很大了,好像头要带着身体从衣服里挣脱出来。我想到了蚕茧。我没有见到蛾子破茧而出,但现在情形很像,白汗衫像蚕茧,已经被咬开一个口子,他正在从茧里出来。我看到他脖子那边,一部分后背上,有暗稠的纹路,稀疏的地方像几点梅花,厚重的地方像一朵鸡冠花。也许是翅膀,翅膀正在长出来,还没有风干,因此黏答答地贴在他背上。
这次的游戏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仅是他带上了铡刀,还因为我喊了“爸爸”,他也答应了。他把铡刀放在地上,然后自己躺倒在刀口下。我注意到他胸面前的花朵更多,繁盛得像火焰。他躺在铡刀下,看着星空,说“杀给给——”。他还是那个指挥官,但不是站立着的,而是倒下的,尽管如此,他的命令对我依然有效,因为我还是那个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小士兵。我把手搭到铡刀上,铡刀的一侧扎进土里,好像他身下的土地就是刀座。他的脖子在铡刀下,一会儿变长,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变硬,一会儿变软,其实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似乎在增加游戏的难度。他微微侧过头,因为这会儿我蹲在他旁边,看了我好一会,又说“杀给给——”,声音提高了很多,因而多了更难拒绝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哭了起来。我竟然会哭了,我有多久没掉眼泪了?眼泪滑进我嘴里,我尝了下,有点咸,有点酸,还有点苦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想跑,跑得远远的。但是四周都是“杀给给——”的声音,紧紧地缠绕着我,那是我发明出来的,然后移交给这个男人使用的,我没法抗拒。何况铡刀还连着我的手,似乎现在铡刀变成了我,我变成了铡刀。铡刀的手握着我身体的刀刃,一点点往下沉。我很心慌,这辈子我还没这么慌过。我着急起来,我喊“爸爸”。我喊“爸爸爸爸爸爸”,这次他答应了。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微光,像星星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后来铡刀切下,他的头旁落,有一股股血激滋在地上,很快就渗透下去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我来告诉你可能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会儿,我已经不是我,我是那把铡刀。至于那把铡刀,它血迹斑斑,锈迹斑斑,早被弃置不用,不知道事后被埋藏在什么地方,也许早就变成了尘土。
赵志明,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万物停止生长》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