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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怒的诗

2018-03-07余怒

西湖 2018年3期

余怒

亲近篇

观察一条河躺在冬日河床中它的

条纹,和蝰蛇在弯折的树干上熟睡它的

曲线。傍晚回来,在灯光下整理

一天的速写册,记录为日记。接下来

应该主动去爱一些什么。总得如此。

亲近它们,按照一个人试图理解另一个人

的方式。尽管可能因为陌生,没有过

肢体接触。可能最初谁也叫不出它们

的名字,至多用一个“什么”来替代。

认知篇

从听见到看见——两种角度,像争论,

没有结果。我绝望地绕着一棵柿子树

移动,注意力在树上,像个疯子

或傻子。柿子有青有红。而此时树上的

蜜蜂们还是那般嗡嗡蝴蝶们还是那般收放双翅。

我们的认知并不可信。爱也不能帮我们。无法

传递信息。像隔桌呆坐的一对老年伴侣。

如果有一天,只允许保留一个器官——我保留肺。

一个只有肺的身体,自由摆动,如昆士兰海岸伞状水母。

留恋篇

一天下午,在楼梯上,突然我感到

整个右腿麻木了。我掩饰着伸直它,

举足迈向下一级台阶,不让旁边的朋友察觉。

朋友啊,我们还拥有多少美丽的瞬间和还剩下多少?

五十岁,无碍于存在,但对存在是一个警醒。

曾经四十岁也是,却不被注意(尽管比起

盲目示爱的二十岁,我更留恋我的四十岁)。

在世界另一端,墨西哥人,按照候鸟模式设计出亡灵节。

他们自己还常常化装成亡灵,以此演示来去无虞。

野游地

瀑布四周,这种反而由声音决定的

重叠感的寂静,甚至让人看到其中的水珠。

公路两旁,一排排搬空的房屋及其

朽败的附属物,隐现于十字荠花丛。

夜里没有门窗的担心,被安顿。

无知觉而无拘束,只要不再使用

耳朵。作为借宿者的我们已习惯。

一切所开始时即静止的譬如圆锥体,以及

第一次接触枯干枝叶譬如松针,手的酥麻。

为了区分

飞近时慢,而飞远时快。或不再

以日计,而以分秒计。河流在入海口,

变得浑浊,但在接近一片蓝色时易于区分。

空中海鸟,很轻的样子。逼迫你去凝视

一只有斑点的蛋。没有长出眼睛,也没有

爪和翅。它是已知的。但还是请你给一个称呼。

它会生出什么?也可保持一种无名状态如

赤脚踩在日落时分嶙峋温热礁石上

的感觉,密布于一个人的脚掌。

水牛的角,弯弯的,是我们的欲念,

也是我们的局限:自身的完满。

言辞被分门别类,有一类是诗(我不明白

为何要通过它来告诉别人我之所想,不甚

精确,好在人们相互的怨恨通过它来调和)。

保持一只角的弧度,即使当我们思考时;

夜里,寒气上升,在意识到我们自身时。

不是自尊或别的,是语言保护了我们的沉默,

最典型的莫过于鹦鹉,宁可采用异类的言辞。

副作用或忘我

在镜子前,两个人拥抱,像两个

从来没有过童年的人那么忘我,

他们似乎真的没有无形部分。

文学时代,破坏我们欢喜的事物很多,

对自由的庸俗定义害了我们。一次次

凝望,星辰在夜空中,岩石在溪水中。

仅仅是人类自己的感觉还不充分。补充它,还有

岩羊的、水蟒的、长颈鹿的。无可选择。这些诗

正在成为知识而失恋的人正好读到这些诗。

原本安静的

傍晚苹果林中的狂喜,不是

青涩的、圆的,一只只苹果,而是

白天疯狂里的原本安静的东西。

一个阶段她所获得的,欢愉、自恋、骄傲,

在下一个阶段的情绪爆发中,成了厌倦的

导火引信。像突然有了,啊,又有了

新情人。没有人敢走近她,出于善意,

告诉她那样会怀孕,会被撕裂。他们会说:

珍惜我们自己的不可知,至少它少于可知。

两个地球

据我所知有两个地球:海水汹涌的——悬垂

于空中的,和茫茫冰封的——留存于镜中的。

分别居住着生者和死者:一个折射着另一个。

更有一种哲学,由一个推论出另一个。一个

熄灭,另一个升起。但获得对称。证实一种

初始性。我们因信奉其中某一个而受到揶揄;

修建教堂,纪念那些来不及认识就消逝的人;

对地球上的早晨第二天又准时出现感到惊奇,

相互迟疑地说一声“早晨好”,却心存抵触。

途径

说话和写作,我需要两种语言与人

交流。像枯叶蝶的伪装色。这并无不可。

每天,都有一件陌生事物诞生,有时

两三件,有时更多(归因于月亮引力和你)。

下午游泳,边游我边考虑,怎样描写雨,怎样

穿過雨,没有任何雨具。证明我的脆弱还有

益处(你的尺度?),但也无法保持原汁原味。

不与忧郁的人做朋友,因为我自己已经够忧郁。endprint

在雨中苏醒。做到全身醒来,不再提及梦中所见。

宁静之边

五星茑萝以倾诉的方式爬满

外墙壁。阳台上晾着的衣裤,滴水在

龟背竹叶子上。马蜂潜入卧室,刺蜇着

亮着的台灯。楼梯以螺旋的形式感抬起角落。

我在这儿居住多年,早忘了每日惊喜于存在是

凡夫俗子的修为。我对从未致敬过的神祇有个请求:

请像赋予物以轮廓,天空以天际一样,

赋予我们的宁静以一个边——

有形世界那紫色逻辑,夜晚那紫罗兰色。

婴儿

鸟声轻微且杂乱,来自墙上的

空调出水洞;那里,密封泥被老麻雀们

啄开了一个口子。室内空气被抽走。

远处,有阔叶林覆盖。山顶在解冻。

但清晨那边,仍明亮刺眼。

我从产妇手中接过婴儿,凑近窗户同时

拉开窗帘,让他的脸对着窗外。

他突然停止哭啼,在百叶窗裁折的条形

光纹中,努力地睁眼。似在回答小肉体。

副本

必须自愿有人或喊人来浴室,帮我们查看

浸泡多时的胸脯和双腿,劳损的脊椎,

工厂的粉尘留在后颈部的污垢。在一天的

交往劳顿之后,因为痛苦的不能示人的性质

和自证的纯洁程度,谁都愿意为私密性而歌,

像菊芋、萝卜和藕含着根茎而欣喜。

为我们逝去的感觉保留一个副本。不是影像

或文字,有计划的构思,或诱引陌生男女们共同沐浴。

巷道里一个女孩因怕黑而与人拉手,妥协以肌肤相亲。

不明来历

春天的各种花,

它们是虚空被塑造成形。

以前看不见的,现在看见了。

(我有一个身体,也这么受自然的摆布,

很多时候感到自己空空的,像一刹那

和一刹那。)还有林中雨滴、竹笋。

疑惑它们来自哪里。以前以为它们

来自天上地下(总之,这个世界之内)。

但不是。现在我知道:更神秘。

赠诗

二月以来的自我折磨,

到三月底仍不见好转。

四月将至我要出远门,去见老朋友。

年轻时对着大理石桌面和

玻璃花瓶许诺过什么已经忘记。

现在,我想听听黎明,怎样滑入清晨。

我把水仙花从阳台移至卧室,享受

一会儿纯个人的寂静:有樟脑味儿。

其实是一种发现。

春日记

春天了,没有人关心我

的精神状况。樱花开了接着是

桃花。刚生出羽毛的

小雏鸟没欲望,在树枝间学飞。

走动时的我处于平衡状态。

傍晚下楼,我看见两个孩子坐在

楼梯上,在谈论另一个孩子和一只

叫什么“一秒钟”的狗。它死了。

也可能是他死了。好吧,让我滑行。

一日记

一小时前放在水中

的冰块在持续融化。鱼儿们

围着它啄食。有时推着它游动。

絮状物在窗外飘荡,来自不知

其名的树木。不辨其香的芬芳。

写作之前,不能盲目。需要知道

五官的感受力與四肢

的感受力之异同。

上午我不安。下午好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