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小雪
2018-03-07月下婵娟
月下婵娟
从春天的雨水,到秋天的露珠,时间终于把季节走到寒冬。那“润物细无声”的甘霖,也在一场西北风里,化作了漫天飘扬的小雪。
太阳到达黄经240度,气温逐步达到0摄氏度以下,这样枯燥严肃的描述,远远不如祖父在日历上撕下的那一页,那绘着潇潇雪花,用简明而又唯美的汉字表达它全部思想的四个字——今日小雪。
虹藏不见;天腾地降;闭塞成冬。小雪节气时的天空再也看不见彩虹,天空里阳气上升,土地上的阴气下降,阴阳不交,天地不通,寒冷的天气愈发恶劣,天地闭塞成为冰天雪地的一片,转入严寒的冬天。——那便是,越来越冷了吧。
立冬未必会有清晰的感知,只因那树梢上的枫叶分明还红得绚烂,菊花虽然开到了尾声,严霜下仍有芳冷香幽的花呆,挣扎着绽开一瓣明黄或者淡紫。小雪却从越来越早的黄昏,越来越晚的黎明,越来越冷的严霜和越来越空阔寂寥的田野告知人们,岁寒将至。
在故乡的小村庄里,小雪这个节气有些名不副实,毕竟初雪如初恋,预见不如遇见。
农历的十月本来就是一个小阳春,村庄里,长满了荒草的小道上还爬着无知无畏的牵牛花,那深渊一样蓝的花朵颊边带着昨夜的一大颗露珠,它误以为这阳光灿烂、天空瓦蓝的十月真的是梦里的春天,然而不过一宿,白色的霜花就将这藤本植物冻结在西北风中。
田野里的棉花已经采摘完毕,祖父用他那虬曲苍老的手将棉株连根拔起,再一捆捆搬运回家。现代的科技已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在很久以前,刀耕火种之余,庄稼在为我们奉献了全部之后,还要为我们燃烧自身,作为生火做饭的柴草。
那头不言不语的老黄牛悠闲地在田埂边吃草,它注视着绿色的麦田,温柔的眼里有祖父一样的欣慰和满足。干涸的水渠边飞来了两只白鹭,它们优雅地盘旋,伶仃的细脚在苍苍的芦苇上站成了一枚诗意的符号。
灰鸽子喜欢集体行动,它们胖胖的,笨笨的,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站在黄昏的电线杆上。麻雀聒噪而又喜欢讲闲话。“燕雀安知鸿鹊之志”,它们没有那么大的理想,容易满足,安于现状,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是有一点不好,在我家的阁楼上衔草做窝时,偷藏了好几团祖母的棉花。
大黄狗换了一身的毛,暖烘烘地捂着,有时候站在巷子口,在那渐吹渐紧的北风里,思考小雪会何时抵达。花猫长了一身的肉,走路都“呼噜呼噜”地喘气。它渐渐喜欢违背祖母和我给它做了一个猫窝的意愿,固执地要睡在灶台下的灰塘里。我拎着它脖子上的肥肉将它提起来时,它就紧闭着眼睛装傻。我威胁再不给它小鱼干吃,它便弓起背来,“喵呜”一声,来来回回地蹭着我的裤腿,圆圆的猫眼睛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可怜巴巴。
花猫在将温暖火热的灶台灰塘变成自己的猫窝之后,终于酿下了大祸——有一日烧焦了尾巴。祖母很是生气,在给我烤红薯时没有理撒娇的它。我分给了大黄狗半块香甜的烤红薯,它表示不再嫌弃被锅灰蹭成一张丑脸,又烧焦了尾巴的肥猫。后来的日子,不管午睡,还是夜里休息,那只花猫总要蜷成一团,依偎在大黄狗的怀里。
小雪时节,若是长久的晴天,早上必定会有严霜。那时菊花是开败了的,“宁可枝头抱香死”,它们保有最初的清艳,风干在花圃的围栏上。
“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的是月季,它们在一年里开着最后的一朵花,也许在明日,小雪的霜寒便冻结了枝头最后的嫣红与芬芳。
操劳了春、夏、秋三季的祖母在这本该清闲的冬日并不得闲,她在一个响晴的日子搬出她少女时代嫁给我祖父时的绣花篮,在那藏满了鞋样、绣花样子的竹篮中翻找适合我的款式,要凭着一把剪刀、一根银针、一团棉花、一块灯芯绒布和一双昏花老眼给我做棉靴。
我由此得以见证“千层底”是如何一针一线纳好的,由此得以知道我年邁的祖母做的棉靴为何会如此养脚——她将她的爱,铺垫在我行走的一生,无论泥泞或者坎坷,给予我温暖和保护。
祖父已将该藏的粮食如同松鼠储藏坚果一般藏好。春播,夏种,秋收,冬藏。他牢记着心中的法典二十四节气,依据天时,遵循规律,与沉默厚实的土地达成协议。
他在小雪节气里收好农具,喂饱他的耕牛,即便是在阴晦的日子里,也要抽空牵着他的老伙计出去外面走一走。祖父牵着牛去饮水,祖父牵着牛去郊外吃草,总要先征询一下它的意见。“你喝饱了没有?今天咱们是到村子的东边还是去村子的南边?”这样的问话往往让我恍惚。牛摇头摆尾,看着枯瘦的池塘,看着田埂上新冒出来的猪耳呆菜、兔耳朵菜、蒲公英、车前草……我相信它和祖父有过深切的交流,诸如这天气,这农时,今年的播种,来年的收成,乃至于田里的土块。
祖母为我做好了棉靴,她就要忙着腌菜了。菜园子里长得皮红水嫩的萝卜,那些开着黄花长着极高植株的洋姜,被她刷洗干净,分切成块,晾晒风干,加盐揉搓,调味装坛,然后交给时间,去慢慢酿制成我喜欢吃的风味小菜。多少年后,我站在涪陵榨菜和“老干妈”面前,口中生津,唾液翻涌,想的都是我祖母腌制的腌菜。
白日里村子里会有人来卖豆皮,收鸡蛋。挑着担子的老伯,推着自行车的中年人。两斤豆子换一斤豆皮,一斤鸡蛋卖几块钱,村子里的孩子们欢快地围着,狗在外面热闹地叫着,邻居家的大婶为着三个鸡蛋讨价还价,小贩递过来揉皱的纸币,未了还被邀到家里吃午饭去。乡下人厚道,断没有让客人在这冷天气里饿肚子的道理。
祖父陪人喝酒时便嘱咐我去抓一大把花生,白菜炖着猪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祖母清炒了一盘豆皮,新挖的蒜苗炒一个鸡蛋,金黄鲜香,热气氤氲里,客人喝一口酒,与祖父攀谈五百年前的某某,是他的某某。
小雪时节的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先是那鸭蛋黄般的太阳落了山,然后有晚霞绚烂,最后变幻出墨蓝和紫,莫名让我想起“碧海青天”这样的句子。
极浩渺极清澈的星空悬在苍穹,让人疑心它们是给冻在了天幕上。我并不知道北斗星已经西沉,W形的仙后座升入了高空,四边形的飞马座正临空,猎户座已经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了头。只觉为这深邃的优美所震撼,心里无限平静又无限感慨。
夜里极静,风声清晰地回旋在耳畔,睡到朦胧,会听到悠长的鸡鸣。我家的鸡叫一声,隔壁的鸡呼应一声,一声又一声,填满乡村的梦。
当寒风的马匹,一夜踏过我的村庄时,那场小雪就如诗如画地来了,如空中撒盐,如柳絮因风起。
祖母为起床的我穿好棉靴,祖父泡一杯滚热的茶,收音机里响着锣鼓铿锵的戏曲,花猫跳在桌子上“喵鸣”,大黄狗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梅花印,麻雀们不怕寒冷地在廊下叽喳,我推开窗户,看屋前那株蜡梅,有没有开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