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苏遇

春艳推荐：你要在同路中选择朋友，而不是硬拽着旧人上路。铭记友情里带来的美好，也请在离别时潇洒地挥手说珍重吧。

1

沈笛是个好女孩，是那种八百年难得发一次火，省下早饭钱也愿意借给朋友玩乐的“烂好人”。

六年级转学到二中报到时，我便注意到了她。因她一米五的小个子令我心生惺惺相惜之感，齐耳短发，鼻翼上点缀着淡淡的雀斑，笑起来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踩着外八字脚下生风，额头的刘海儿随着脚步颤上颤下，显得意气风发。后来熟悉了起来，我不止一次戏谑她：“笛笛，我有时候特别崇拜你。你看咱俩同样是一米五的身高，你就走出了气场！若你手里端把洋枪就跟日本鬼子进村似的。”话毕，我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沈笛也好脾气地跟着傻笑。

其实我也不懂当时怎么和她成为了朋友，论性格彼此实在是大相径庭。比如同样是捡到钱，她会立刻上交老师，而我转身就去小卖部买根冰棍。但大相径庭并非格格不入，她从不向我灌输她的价值观，也从不干涉我的选择。我取得成绩时她向我表示衷心祝贺，我闯祸时她帮我收拾烂摊子，我作业没写完她就会把她的作业丢过来让我抄，应付完了老师再给我讲解题目。

同样也很纳闷后来我们怎么就疏远了。可能是苏越和她闹翻了，我是以和事佬的身份进行协调的，苏越对我说：“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好。就是因为她太好了我才觉得她虚伪。江一诺，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都跟她诉？可她有跟你分享过她的快乐或者倾诉她的痛苦吗？她喜欢谁讨厌谁恐怕你都一无所知吧？”苏越的一连串质问竟让我哑口无言。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响起苏越的声音。“她有跟你分享过她的快乐或者倾诉她的痛苦吗？”有吗？我回忆着和沈笛在一起的情景，好像每次都是我在一旁喋喋不休，她只是笑，抑或是耐心地开解我。沈笛也甚少提及发生在学校以外的事，无论聊起谁，她从来都是笑着说：“我觉得他不错啊。”越想脑子越乱，只觉得一直以来视为挚友的沈笛因为太美好反而令我有些捉摸不透。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在食堂碰见沈笛，苏越的话又像梦魇一般响起，面对她的“早上好”，我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她很快察觉出我的不对劲儿，一脸关切地问我：“怎么啦？”若放在平时我一定感动于她的細致入微，可当时我却无端多出几分懊恼，为什么我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她却好像什么都在隐藏？我看着她手里的一个南瓜饼问：“你就只吃这点儿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个星期的生活费借给张昕了，她没还我也不好开口要，所以就自己省着点了。”

“你的钱你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都没钱吃饭了还顾及情面，她借钱不还顾及你了吗？”我情绪有点激动。

“算了，她是我朋友，我不想因为钱的事……”

“沈笛。”我冷冷打断她的话，“你是怎么定义朋友这个词的？是不是只要知道对方名字的就都是你的朋友？张三是你朋友，李四也是你朋友？那么我呢？”

“你当然也是我……”

“当然也是你朋友！可是，我到今天才发现，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沈笛，你这人哪儿都好，好到可以省下早饭钱去借给‘朋友，可就是因为你对谁都一样好，反而让我看不清你。”是的，这就是我想了一晚上得到的结论，因为“早饭”这根导火线我情绪再次失控。

自那以后，在校园里我总刻意避免碰见她。再后来，小升初，我们同校不同班。我依旧喜欢和别人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这个“别人”却不再是沈笛。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没有血缘纽带维系的情感经不起冷战的消磨。就这样，我再不会和沈笛壮志；麦云地谈起梦想，也不会对着她念叨生活中的种种不顺心，不会抄她的作业，更不会下课拉着她一起去洗手间。那些曾经许过的诺言还没来得及实现，许下诺言的人儿已经渐行渐远。除却偶尔遇见时敷衍地匆匆一笑，就只剩下了回忆。

2

小郭曾经问过我：你是愿意捧一杯清茶，在斜阳下翻阅一本古籍。还是愿意拥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怀抱整个世界？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答的，但我记得她选的是后者。所以在绝大多数人还捧着爪机敲短信时她已经申请QQ了，而当我们在为QQ等级多了一个星星沾沾自喜时她已经转战新浪微博了，当我们在顶着黑眼圈刷微博时，看到她的几千名粉丝纷纷在她更新的旅游相片下点赞了。总而言之，在我捧着苦茶皎文嚼字时，她已然拥抱整个世界了。

说起来，我和小郭也是性格迥异。她十分瞧不上我的“小家子气”，数落我是“活在幻想中的痴儿”，气急败坏时会丢下一句：“和你们女生简直没法交流！”我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伸过头压低声音问她：“所以……你真的是男扮女装吗？”

换来一记爆栗。我揉着头不满地嘟囔：“不是你自个儿说的吗！‘你们女生明显是把自己排除在女生以外了啊。”

“我女性的身体束缚不了我爷们儿的心，跟你们这些庸脂俗粉能一样么。”某人振振有词道。

事实上，小郭也确实不像个女生。从来没留过长发，没穿过长裙，永远黑白运动装的打扮。彭彭私下跟我说“那次我去洗手间出来正碰上她从里面出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也压低了声线贼兮兮地告诉彭彭：“米奇总招呼‘小郭，一起打球啊‘小郭，周末出去野餐啊你说有时会不会忍不住说‘小郭，洗手间，一起啊？”话毕我和彭彭抱在一起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小郭的成绩并不算拔尖，但议论文写得很好，逻辑分明，条理清晰，作文时总是旁征博引，佳句信手拈来。闲谈也是口角生风满舌生花。我们唯一能聊得到一起的——也是唯一她瞧得上我的就是我们都对《三国》有着无比的热爱。当然我没告诉她的是，与其说我对《三国》有着无比的热爱，不如说我是对那个时代英雄辈出的帅哥有着无比的热爱。尤其是在智商和相貌上都对我有着双重碾压的孔明，以及扮演孔明的陆毅曾被我视为年度最有男人味儿的演员。

小郭还送给我几幅她的素描画，画的就是孔明手拿蒲扇夜观天象的场景。后来高二的时候她真的选择了美术，两年后的高考通过艺考考入浙江大学。endprint

我和她最后的一次见面大概就是高考结束的那顿散伙饭。之后，她北上，我南下。有人说地球是圆的，即使是南辕北辙也总会遇见。但我想，小郭是真的背上单反携上笔记本电脑绕了大半个中国了，而我——如故事的开始，手捧着一杯热茶在斜阳下指尖掠过书的纸页，偶尔也会在笔记本上记一些很诗意或许也很矫情的词句。此后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朋友圈刷动态时给彼此点个赞。

而那几幅孔明夜观天象图一直被我尘封在书橱，夹在《三国演义》的扉页。

我知道它在那里，却不曾想要翻起。

3

高中某次语文课上，我看米奇一脸焦躁便忍不住问他：“喂，你是不是便秘啊？”

他白了我一眼：“呆头跟着我跑到学校来，现在不见了！”

呆头是他家的卷毛狗，米奇宁愿饿着自己也不会少了呆头的骨头。我看着他紧皱的眉头以及因为担心而一脸凝重的神情（实则很滑稽），坏心一起，忍不住拿笔戳他的后背，朝窗外的池塘努努嘴：“哎，你看！那不是你们家呆头吗？呀！在水上漂着呢，不会淹死了吧？”

米奇果然中计，大惊失色，忙向窗外望去。几秒钟后转过头对我咆哮：“江一诺，你才淹死了呢！！”

“米奇！”讲台上汪老师笑眯眯地发难，“请你谈谈这首诗歌的意象有什么作用。”

我抱着胳膊笑得志得意满。

这事儿我们彼此都印象深刻，他无数次感慨“最毒妇人心”，而我也发现了一个很悲伤的事实：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显然比不上那只叫做呆头的卷毛狗。

迄今为止，我一直认为米奇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上课不是在睡觉，就是捧着武侠小说在桌下看得天昏地暗。但就是这样，他能在上课铃响起的前三分鐘记住我花整节早读课才背掉的英文单词，第二天他又指着单词表问我：“江一诺，这个念啥来着？”最让我恨得牙痒痒的是，我抓心挠肝呕心沥血也听不懂的物理课，他只在考试前随便翻翻公式和例题便能够举一反三。

上帝是公平的，米奇的那些小聪明在平时测验中总能应付自如或是侥幸过关，但却在高考这个关乎人生选择的战场上马失前蹄。当他告诉我说：“江一诺，以前你总一脸愤恨地看着我不劳而获。终于这次，你赢了。”

我有种难言的苦涩，轻声问：“高考也不是唯一的路。你打算怎么办？要不复读吧，你这么聪明明年肯定行！”

“聪明？嗯……以前我也这么觉得，说实话我有时挺看不起你们这些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那些东西就算学会了记下了又能怎么样？现在突然明白了，有时候总要先经历一些‘无用的事情，然后你才能有资格去做你认为‘有用的事情。”

他终究没告诉我他的决定，或许当时他自己也没考虑好。我也没追问，只是陪他喝酒。我灌满整个杯子直到啤酒的泡沫溢上来，端起与他碰杯，学着电视上的那些义士豪气万丈地说：“来！干了它！去他的高考！陪君醉笑三百场，不诉离殇！”

我想这是我做过的最有血性的事情了，虽然代价是那天我吐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最后被米奇送回家。深夜不归醉成烂泥还是和男生厮混一起，三条罪状，条条罪不可赦！于是乎我被爹妈劈头盖脸数落了一整夜。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无论是师长还是同学眼里我都是乖顺到可以忽略的存在，然而越是乖顺的外表下就越藏有一颗不甘平庸的心。一度特别喜欢《80后》的女主角沈星辰，当她的弟弟被王胖子踢破了肠子，她拿着刀就冲了出去；看到明远和闻嘉并肩坐在一起，她拿花洒把他们浇了个透心凉；非典期间，沈星辰得知喝的鸡汤是部长儿子送的，竟用手指抠嗓子眼将喝下的汤吐出来；当所在公司的老板的老婆是自己曾经的情敌时，她二话不说立马辞职。我欣赏她——有着刚烈、独立、不屈的人格。

所以除了嫉妒，我也是真心欣赏米奇的。不羁的，叛逆的，自由的。高考固然能在相对公平的情况下筛选出一批优秀人才，但也可能抹杀了像米奇这样不走寻常路的怪才。

后来，我和米奇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就断了联系。手机依旧存着他的号码，但我不知是否过期。比起小郭，我和他断得更加彻底，有时看着他从未亮起过的企鹅头像，我脑子里总闪过米奇似笑非笑的眼睛，他故作随意地开口：

“嘿，江一诺，这次是你赢了。”

4

生活的大轮推着我们不断前行，那些曾经携手相扶的人在岁月的暗流中渐渐被冲散。因为误会相忘于江湖，因为目的地不同天涯各飞，也因为三观的偏离最终分道扬镳杳无音讯。

只是漫长人生路，仍旧谢谢你们陪我走过一段路，看过一段风景，有过一段别开生面的经历。

不可惜你离开，但感激你来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