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组织艺术
2018-03-07王建华
王建华
内容提要 自中共领导乡村革命始,群众团体就作为乡村动员的民主形式而存在。中央苏区时期,阶级身份所赋予的革命正当性,决定了中共要发挥贫农团的领导作用,反对富农路线。问题是,当阶级革命走向纯粹时,理论与现实之间就陷入了逻辑的悖论。抗战时期,取消农民会,强化对工青妇的领导,但社会身份的同质化还是带来了组织动员的困境。梳理中共乡村动员的路径转换,从农民协会到贫农团,从抗敌后援会到合作社,中共逐渐掌握了革命的组织艺术,那就是根据形势变化变换组织形态。但要把农民真正动员与组织起来,却非革命的线性逻辑所能解释。
关键词 中共 群众团体 组织艺术
〔中图分类号〕D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8-0095-08
民主革命时期,作为中共在乡村的组织延伸,群众团体承载政治动员的功能,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提出,又使得这一组织承载着维护统战的功能,由此增加了革命的复杂性,以致于厘清群众团体的演进逻辑本身就是一个难题。考察现有研究成果,更多的是分析群众团体在完成动员任务中的作用,或探讨群众团体与政府的关系。①少有学者在中国革命的长时段中考察中共与群众团体的复杂关系,或从学理上思考为什么中共的乡村动员要通过群众团体来完成。基于此,本文从梳理二者关系入手,在中国革命进程的多次转换中思考中共乡村动员的组织艺术。
一、如何把农民动员起来
从无产阶级先进性出发,中共成立后,专注于城市的工人运动而非乡村的农民运动。1923年底,时任中共负责人的陈独秀认为,中国国民革命若没有农民加入,便不能促成民众革命。但是,“农民居处散漫势力不易集中,文化低生活欲望简单易于趋向保守,中国土地广大易于迁徙被难苟安”,这三种因素是造成农民难以参加革命的原因。目前,“外货侵入破坏农业经济日益一日,兵匪扰乱,天灾流行,官绅鱼肉”,这四种因素又有驱使农民加入革命的可能。即便如此,阶级的落后性也决定了农民不能参加共产主义的社会革命。②陈独秀对农民政治态度的认知,代表了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农民观。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专注于工人运动,直至1923年6月中共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才通过第一个《农民问题决议案》,认为党“有结合小农佃户及雇工以反抗宰制中国的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及贪官污吏,反抗地痞劣绅,以保护农民之利益”的必要。参见《农民问题决议案(1923年6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63页。
1924年1月,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对于农民运动之宣言及政纲》,并成立国民党中央农民部,以林祖涵(林伯渠)为部长,彭湃为秘书,领导农民运动。其后,又有林祖涵、毛泽东、肖楚女、谭植棠等多名共产党员成为国民党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委员,可以说,国共合作促进了中共对农民问题的关注。同年5月,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通过有关农民问题“决议案”,鉴于官僚军阀横征暴敛,农村经济破产,农民“苦不堪言”,中央应注意全国范围的农民问题,选派宣传员到乡村里去。《农民士兵间的工作问题决议案(1924年5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76~77页。在共产党人恽代英看来,到乡村去,决不要说革命、反抗,乃至一切“新奇可怕的名词”,而是联络农民感情,研究宣传农民“最合当”的方法、材料,去結交农民!去团结农民!去教育农民!最重要的是去研究农民!为中国革命做好“必要的预备”。恽代英:《农村运动(1924年6月2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89~91页。
团结与教育农民,是为了把他们动员起来。1926年7月,广东60多个县里,有80万农民协会会员,其中,中共建立支部的不到20个县,人数不过600人,为此,中共中央第三次扩大会议通过“广东农民运动议决案”,要把党的基础建筑在乡农民协会上面,在乡农民协会中发展党的组织,《对于广东农民运动议决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42~243页。使得每个最低级的农民协会内,均有中共支部,并成为“农会运动指导的核心”。《农民运动决议案(1926年7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05页。农民协会的发展很快超越国民党乡村自治的边界。会员不仅要土豪劣绅“杀猪出谷”,劣绅们还要被“戴高帽子游乡”,驱逐出境;受到惊吓的豪绅作鸟兽散,如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所言,“头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绅崽子则在乡里向农会投降。”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3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11页。其后,对于农民运动是“好得很”还是“糟得很”,是“痞子运动”“惰农运动”还是“革命先锋”的争论,既反映了国共两党乃至中共内部的意见分歧,也预示着第一次国共合作的破裂。
检讨农民运动遭受的挫折,固然与国民党右翼势力的镇压有关,但如何在落后的乡村开展农民运动,中国共产党还处在摸索阶段,缺少必要的调查研究与理论准备。1927年6月中共中央通过关于“农运策略”的通告,农民协会的基础,“应当从无地的农民转移到大多数的佃农自耕农”,现在尚不能提出“均分田地”的口号,至于“均分财产,则根本上不应当宣传”。对于未来农民协会的发展,则提出“引进革命的国民党员参加农民运动”,要强固国民党左派在农村的基础。从中共中央通告可以看出,各级党部对于各地斗争的形势,农民协会组织的成分都缺乏必要的考察;对于农民协会会员的数目,武装农民的数目,缺少详细的材料。《中央通告农字第五号——农运策略(1927年6月初)》,《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80~284页。如何在乡村开展农民运动,多数共产党人还没有真正进入角色。endprint
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对阶级革命有了新的认知,那就是必须以“赤色恐怖”对付“白色恐怖”。1928年10月5日,中共湘赣边界各县第二次代表大会在宁冈县步云山召开,会议提出农村革命斗争的策略是“团结贫农,抓中农,深入土地革命,厉行赤色恐怖,毫不顾惜的杀戮地主豪绅及其走狗,用赤色恐怖手段威胁富农,使不敢帮助地主阶级。”完成这一任务需要组织的力量,以最勇敢的工农分子组织的赤杀队或暴动队(夺取政权后,即改名为赤卫队)就成为革命的先锋队。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 上册,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190页。
在农村建立反对地主阶级的统一战线,最主要的问题是对富农的策略。富农是指那些自己耕种土地,又将土地出租给佃农,或者兼营高利贷的农民。根据1929年2月3日中共中央通过的“农民运动策略”,富农对革命的态度存在差异,有的同情革命,有的摇摆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或与地主阶级联合起来反对革命。要根据富农在革命时的态度来决定对其策略。对于同情革命的富农,必须吸引到反对地主阶级的阵线内。对于摇摆者,“那就不必故意加紧对他的斗争,而使之中立”,同时,要特别注意对反动富农的斗争。《中央通告第28号——农民运动的策略(1)(1929年2月3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1~22页。
中国共产党阶级革命的灵活策略随即遭到了共产国际的否定,根据后者指示,“中国富农兼有或多或少之半地主半封建的剥削”,在土地革命的过程中,就是动摇、妥协以至反革命。中共的策略决不应企图联合富农,建立反对封建势力的联合战线,而应坚决反对富农。《中共中央关于接受共产国际对于农民问题之指示的决议(1929年8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31页。在苏维埃区域,中共的基本任务是组织贫农会。在有贫农会而同时有雇农、苦力工会的地方,后者应当整个的加入贫农会。在国民党统治区域,除继续利用农民协会为中共所用外,组织雇农、苦力、手工业者工会以及俱乐部、游戏班与识字班,以壮大革命力量。《共产国际东方部关于中国农民问题决议案(1930年8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第622~627页。
接受共产国际指示,1930年10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制定苏区工作计划,指示各地方党组织发展贫农团,并把它置于中共领导之下,使其成为团結中农、反对富农的坚强组织。同时,城镇贫民应有贫民协会(贫农团)的组织,它是苏维埃政权下的社会团体,是工人阶级在城镇的主要同盟军。《中央政治局关于苏维埃区域目前工作计划(1930年10月24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03页。贫农团成立初期,组织发展有似政党、工会,根据湘赣边苏区颁布的贫农团暂行组织法,凡申请加入贫农团者,须有一人以上介绍,经过审查,方可成为贫农团会员。贫农团在苏维埃领导之下,以乡为单位,设有干事会(包括总干事、组织干事与宣传干事),讨论并执行一切事务,另在地广人稀的乡村,设立贫农小组。《湘赣边苏区贫农团暂行组织法(1931年10月3日)》,江西省档案馆编:《湘赣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6~177页。程序的复杂性必然会影响组织的发展。1932年1月8日,中共苏区中央局指示,贫农团不是一个阶级的组织,并不要如工会一样严密的组织形式,不需要一定的章程,不需要缴纳会费,不必机械地定期开会,不要分小组,更不要全省、全县、全区的组织系统。《贫农团组织及工作大纲(1932年1月8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党的系统》3,中央文献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74~1975页。可见,贫农团只在乡村一级而存在。从历次查田运动中贫农团的表现可以看出,这一组织要解决的问题是把农民动员起来。
革命不仅是要把农民动员起来,还表现为如何把乡村各阶级组织起来,建构一个新制度,以促进社会的发展。遗憾的是,当阶级革命走向纯粹时,理论与现实之间就陷入了逻辑的悖论。因为分到土地的农民必然要发展经济,更渴望成长为新的富农。如何对待这一群体?1933年5月26日,时任苏维埃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主席的张闻天在《苏维埃政权下的阶级斗争》一文中指出,对于新产生的富农,“一般的不能再以没收他们的好田,给他们以坏田”的方法。因为这种政策必然会动摇中农,使中农失去提高土地生产力的兴趣,进而影响苏维埃经济的发展。为此,苏维埃的任务是通过“累进税限制他们的发展”,同时,组织雇农群众,发动反富农的阶级斗争。张闻天:《苏维埃政权下的阶级斗争(1933年5月26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0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34页。问题是,通过税收限制富农的发展无疑又会打击中农乃至贫雇农生产的积极性。苏维埃发展经济的阶级悖论,反映了阶级革命在政治动员过程中面临的理论难题。及至抗战时期,这一问题依然引起人们的关注。为此,《解放日报》编辑部以“革命的富农”来称呼土地改革后富裕起来的劳动英雄。参见《关于吴满有的方向——覆赵长远同志的信》,《解放日报》1943年3月15日,第1版。
二、如何把农民组织起来
从技术路径上说,革命不仅是要把农民动员起来,更是要把农民组织起来。完成这一任务需要共产党人不断改变行动策略,而这绝非易事。因为在革命的酝酿和准备阶段,甚至在革命爆发后,为防止革命的反复,多数中共党员的身份都是不公开的,让他们组织农民,就意味着自我暴露。另一方面,对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早期共产党人而言,其对农民运动的指导是一个外部植入的过程,同样面临如何接近农民的问题。根据1926年7月中共中央通过的“农民运动决议案”,做农民运动工作的人,必须注意使自己的言语、行动、生活、服饰农民化,而后始能接近农民,使农民接受宣传内容。在中共未有工作基础的地方,应利用乡村小学教师、本乡工人、假期回乡的学生,去接近农民,其中,乡村教师是“农村中天然的指导者”。《农民运动决议案(1926年7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05~306页。对知识分子党员而言,教师这个职业是最好的合法的身份掩护,犹如革命的“迷彩服”。endprint
中国革命的复杂性,决定了党员经常面临多重身份,也就是多个角色的冲突。及至第一次国共合作,面对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的新形势,1924年2月,中共中央通过“同志们在国民党工作及态度决议案”,此后,一切宣传、出版、人民组织,及其他实际行动,凡关于国民革命的,均应用国民党名义,归为国民党的工作;同时强调,“在发展国民党组织之时,关于本党组织之发展,当然不能停止”,只是在介绍新分子加入本党时,须慎重选择。《同志们在国民党工作及态度决议案(1924年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9页。
对于缺乏斗争经验的共产党人而言,如何扮演好自己在农民运动中的角色并非那么容易。因为,在农民协会中发展中共党员,又要以国民党名义领导农民协会,如此复杂的身份转换必然带来角色冲突。根据1926年7月中共中央有关广东农民运动决议,在农运民校和各地方党组织下做农运工作的同志,向来以国民党各级党部名义,或用各级农民协会职员、宣传员名义,公开活动,同时自己又是中共党员(C.P.)或共青团员(C.Y.),时常因自己弄不清楚身份,发生不少的错误。有的任意用特派员或农民协会名义号召农民,使农民见到一人而两用,无所适从。有的在群众中一时高兴,不顾环境如何,便代表C.P.或C.Y.公开讲演,或引起反动势力借口煽动,或引起农民怀疑,甚至弄巧成拙。最显著而最错误的就是顺支(中共顺德支部)同志,利用民校县党部名义,命令农民自卫军打死土豪谭十二,在组织上、行动上都产生很坏的影响。此后,应使指导农民运动的同志了解:
(1)我们党及团的组织同国民党的组织,农民协会组织根本不同的地方;(2)党的组织与民众组织的作用;(3)各个党在政治上之使命与农民协会的责任;(4)我们同志做农运的意义及特派员的任务;(5)同时要使其明白个人与团体的关系,尤其要训令同志,未得党及团的上级机关许可,不能代表C.P.或C.Y.演讲。《对于广东农民运动议决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45~246页。
分清角色差异仅是革命的入门课程,革命的斗争艺术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探索。譬如,伴随国共合作的破裂,中共如何处理好与会党的关系?1927年6月14日,中共中央通告各省委特委,农协中不应用任何方法,任何形式排拒会党。可介紹会党分子加入国民党,会党中有阶级觉悟的应介绍加入中共,当会党的行动与农协冲突时,应设法调和,纵使证实其受人利用而反动,也应惩处其首领,不要伤及群众。《中央通告农字第8号——农运策略的说明(1927年6月14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41-1949)》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26页。事实上,加入会党也是中共组织策略的一部分。1924年4月,从武汉区委奉调到上海的李立三,为开展工作,打入青帮内部,拜其头目为“老头子”。同一时期,澎拜在广东参与拜观音,以取得群众的信任。
掌握革命的组织艺术,目的还是要拓展组织的生存空间。1927年7月20日,中共中央发出第9号通告,现时,农民武装没有以“农民自卫军”“农军”名义公开存在的可能性,只能以三种形式存在:(1)以合法的名义存在,如“挨户团”“保卫团”“联庄会”之类;(2)平时分散,秘密训练,一遇战事则随时集中;(3)两种形式都不可能时,则可以“上山”。《中央通告农字第9号——目前农民运动总策略(1927年7月2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60~361页。可以看出,根据形势变化,转换组织策略是中共在实践过程中悟出的革命真谛。
以湘赣边界秋收暴动为标志,中共开启了乡村土地革命的新局面。根据中共六大通过的组织问题决议案,在农民协会机关已为国民党所占有的地方,必须组织秘密的农民委员会。在苏维埃区域,共产党必须使农民协会成为广大群众的基本组织,以贫农、雇农为中心改造其指导机关。《组织问题决议案提纲》,《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8卷(文献选编上),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208页。同时,不必机械地使用农民协会的名义,假如农民对农协已经没有信仰,或者因白色恐怖不能“拿出农协名义来”,那么,“只要真能使农民团聚起来,无论用甚么名义都可以”。《中央通告第28号——农民运动的策略(1929年2月3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4页。其后的两年里,在共产革命的赤色区域,就出现了贫农团、贫农会与农会等各种名目的组织,可以说,这一时期的群众组织呈现出革命的五颜六色,大刀会、红枪会等帮会组织,都是中共团结的对象。只是由于共产国际的不适当指导与党内“左”倾错误,使得乡村革命遭遇了多次挫折。
把农民组织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据中共万泰县委1933年2月份的工作总结,党对群众团体的工作,“如贫农团、工会、雇(农)工会、赤色区(互)济会、反帝拥苏(同盟)一般的是不管”,动员工作中,只是党团、政府或工会在发挥作用,其他群众团体不能做动员工作,有些群众团体徒有其名,没有组织生活,没有宣传教育工作,不能担负起“组织上应有的任务”。《中共万泰县委二月份的工作总结(1933年3月7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3年-1934年及补遗部分)》,1992年,第43页。万泰情况在中央苏区具有普遍意义。检阅群众工作,中共江西省委指出,地方党组织对群众的组织工作,还赶不上群众高涨的革命热情,还不能将最大多数的群众组织在各个团体之内。各级党组织只知道以中共的组织系统去动员群众,而不懂得发挥各群众团体中党团的作用,不懂得运用群众团体去完成这一任务,“还未学会组织群众的艺术”。这是中共“在群众工作中一个最大的弱点——不善于组织群众!”《在开展群众斗争中努力的组织群众(1933年7月18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3年-1934年及补遗部分)》,1992年,第172~174页。endprint
中共不善于组织群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对于以农民为主体的乡村革命而言,让农民加入互济会、反帝同盟会等群众组织,有着教条主义脱离实际的一面,以致于张闻天发现,许多会员是登门造册式拉来的,这些会员除了知道必须交纳“互济捐”“反帝捐”外,不知道为了什么要加入这样的组织。《学习领导群众的艺术(1933年7、9月)》,张闻天选集编辑组:《张闻天文集》第1卷,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第385页。可见,自中共领导乡村革命始,群众团体就是作为乡村动员的民主形式而存在,其“旗帜”意义要大于组织意义。
随着中日民族矛盾的激化,1936年4月25日,中共中央在陕北发表“为创立全国各党各派的抗日人民阵线宣言”,提议创立包括中国各党、各派、各教门、各帮会、各商会等组织在内的广泛的抗日人民战线,以抵御日寇的入侵。早在1936年1月,西北抗日救国总会就在瓦窑堡成立。参见《西北工农商学兵抗日救国代表大会开幕》,《红色中华》1936年1月29日,第1版;《中共中央为创立全国各党各派的抗日人民阵线宣言(1936年4月2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04页。如何把宣言落实在行动上?那就是“坚决用抗日救国的名义”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参加到一切有群众的团体中去。《关于统一战线区域内党的工作的基本原则草案》,中共延安地委统战部、中共中央统战部研究所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统一战线和三三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49页。其后,在中共控制区内,以“抗日救国会”名义成立的群众团体日渐增多。同时,“贫农团”更名“农民会”,吸收中农、富农加入,以扩大其范围。农民会以乡为单位,暂不建立上下级系统,农村中所有党员一律加入,并在其中组织党团,以发挥领导作用。《陕甘宁边区党委关于贫农团改造的决定》,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1994年,第39~42页。随着富农的加入,改组后的农民会成为中共停止土地革命,实行全民抗战的一部分。
中共在陕北的发展必然会引起国民党方面的忌惮,据时任中共群众工作委员会书记的李维汉报告,在边区周围的“统一战线区域”,凡被国民党控制的地方政府对抗日救国会更多地采取防范和控制的态度。罗迈:《特区统一战线工作中的一些问题(1937年4月25日)》,中共延安地委统战部、中共中央统战部研究所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统一战线和三三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33~134页。据中共固林县政府工作报告,1937年7月,在中共推动下,宜川城成立抗日救国总会,云岩镇、北直镇、集義镇、交里镇等乡镇成立抗日救国分会。但当年9月,从庐山受训返回宜川的国民党籍县长淮健民,声称抗日救国会是共产党的办事处,将其改名为抗敌后援会,由联保主任兼任负责人,将中共干部驱逐出境。《固林县政府关于统一战线工作给边府县长联席会议的报告(1938年2月4日)》,中共延安地委统战部、中共中央统战部研究所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统一战线和三三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54页。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甘泉县,国民党籍县长徐继森宣布该县抗日救国会为非法组织。《甘泉县统一战线中所发生之问题及其解决的办法(1938年)》,中共延安地委统战部、中共中央统战部研究所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统一战线和三三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3页。
如何迎接来自国民党右翼势力的挑战,考验着中共的应变能力。1938年1月29日,陕甘宁边区各界抗敌后援会(抗后会)在延安成立。《边区抗敌后援会成立》,《新中华报》1938年2月5日,第2版。作为根据地各群众团体的领导机关,抗敌后援会承担政府与社会间的桥梁纽带功能,下设组织、宣传、职工、农民、青年、商民、妇女、武装动员与锄奸等部,其层级结构如政权系统,行政村一级改称抗敌小组,中共盐池县党史办公室编:《陕甘宁边区概述》,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2~126页。为什么要组织陕甘宁边区抗敌后援会?据《新中华报》刊文,“使边区民众运动能和全国民众运动相统一”,以增加抗战力量。惠:《为什么要成立抗敌后援会》,《新中华报》1938年10月25日,第2版。原来,早在1937年7月22日,上海500余社会团体齐聚市商会,以“共谋国土完整、复兴民族”为宗旨,成立上海市各界抗敌后援会。《新闻报》1937年7月23日,转引自冯绍霆:《“八一三”淞沪抗战时期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其后,抗敌后援会在国统区渐次成立,成为国民党政府领导下的群众团体。陕甘宁边区抗敌后援会的成立,体现了中共对国民党政府政令统一的尊重。
全面抗战爆发后,与国民党政府保持组织的一致性是中共根据地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为此,中共主动把“苏维埃”改名为“特区(边区)政府”,“红军”改名“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根据1937年12月6日中共陕甘宁特区党委的通知,为避免国民党方面误会,以巩固民族统一战线,特决定今后一律不用“苏维埃”及“红军”的名称,“扩红”改名“扩大八路军”或“扩大抗日军队”,“优红”改名“优待抗日军人家属”,同时,洗刷旧日的标语口号,写上新的抗日的标语口号。《陕甘宁特区党委关于注意使用统战名词的通知(1937年12月6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1994年,第95~96页。可见,边区抗敌后援会的成立就是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体现了中共组织策略的灵活性。
三、社会身份同质化的组织困境
抗敌后援会成立后,与乡村原有的工会、青救会、妇联会与农民会等群众团体就形成了叠床架屋的多重结构,表现为个体拥有多个身份。从陕甘宁边区各级政府工作报告来看,群众组织过于复杂,因而发生了“某些不一致及欠灵便的地方,特别是有些组织是重复的或不需要的”,不适合于地广人稀与战争环境的要求。为提高组织效能,1939年8月,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政府通过“关于乡村党和政府及民众团体组织问题的决定(草案)”,乡抗敌后援会为乡级统一的民运组织,内设主任1人,由在群众中有信仰,有工作经验与能力的专人负责;常务委员4至6人,由乡妇女委员、自卫军连长等兼任。按照草案要求,抗后会重组后,乡工会、青救会、妇联会与农民会等组织均应宣布取消,所承担工作由乡抗后会负责。《陕甘宁边区党委、边区政府关于乡村级党和政府及民众团体组织问题的决定(1939年8月15日)》,《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1994年,第296~297页。从边区各县政府工作报告看,这一草案并未付诸实施。究其原因,即便对乡群众团体进行合并,只要村仍保留工人、青年与妇女小组,组织重叠问题就不可能得到解决。endprint
如何改造乡村群众组织,使其既体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精神,又能提高组织的工作效率?1940年1月14日,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做出“关于乡村各种组织的规定”:乡工会、青救会及妇联会组织,均以三人至五人组织之,内设主任一人,农民会的组织取消,“抗后会只保存名义”。《边区党委关于乡村各种组织的规定(1940年1月14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40年-1941年)》甲2,1994年,第10页。究其原因,农民会的统战功能被抗后会所替代,已无存在的必要。同时,为避免抗后会与其他群众团体在组织功能上的冲突,仅发挥其形式上的统战意义。遗憾的是,从根据地乡村实践来看,问题依然没能解决。1942年6月19日,《解放日报》社的负责人邀请中共延安县委及各群众团体的实际工作同志,召开座谈会,讨论群众团体的改造问题:
李克勤:现在工作真难作,组织是头大腰细脚板小;工作是那儿都有,那儿也没,没据点,没中心;什么都是“一把抓”,群众团体的本身工作却很差迟。再不改造,简直就没法作了(众笑)。
李刃:延安县地广人稀,南北二百多里,东西一百三十多里,而人口却只有五万多,住的很分散,这对改组极有关系。现在在十来户甚至几户人家的庄子上,成立了工、青、妇的组织……
折聚英:说到工作的方式方法,根本上要有会员,光有“组织”也不成。过去,发展会员大半都是造名单,你说他是会员吗,不是;说不是呢又像是,谁也弄不清。“工会家”的有两千四百多会员,但起作用的只有二百多,这还算好哩。所以,发展会员是个大问题。这,我也想不出好办法……
曹明山:会员,延安青救过去是抄名单的,来个难民就是会员,生个娃娃就是儿童,这叫“自然会员”(众笑),我看以后还可要抄名单,不造就没会员(众笑)。我到延安县工作还没介绍过会员。当然,抄名单的会员作用太小(众笑),会费,都不愿出,有个别的婆姨还开玩笑的说:“我肚里还怀一个哩”(众笑)。《群众团体怎样改造》,《解放日报》1942年6月28日,第2版。
延安县的情况,在根据地具有普遍意义。1942年初,在神府地区调研的张闻天发现,各村名义上有工会小组,实则“名存实亡”,因为那些会员早已不是工人或雇农,乡工会主任已经是富裕中农了。他们对工人问题没有兴趣,其存在已毫无意义。青救会在乡有少先队、儿童团的组织形式。凡16~23岁的青年男女均“编入”少先队,7~15岁的“编入”儿童团,实际工作均没有看到。“乡青救主任一年没有回家,青救工作也无人过问”。乡妇联会主任,最多在本村做些妇女党员工作。这三个团体,有的还有形式,有的连形式都模糊不清,工作更是没有。只有到了三八节、五一或五四,上级机关派人下来找村主任、村长,召集群众开纪念会时,才会有群众来参加“听训”(上面下来的人讲“政治”,下面是一概“解不下”,即听不懂)。参加纪念会的群众就被各群众团体发展成为形式上的基本会员,实则同工会、青救会、妇联毫无关系。张闻天:《陕甘宁边区神府县直属乡八个自然村的调查》,张闻天选集传记组等编:《张闻天晋陕调查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第91~92页。
如何看待乡村群众组织存在的问题?在纪保宁(Pauline Keating)看来,根据地群众团体“头大腰细脚板小”,徒有其名的原因,是未沦陷的陕甘宁边区,缺少战争的刺激。纪保宁:《组织农民:陕甘宁边区的党、政府与乡村组织》,冯崇义、古德曼编:《华北抗日根据地与社会生态》,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第80页。显然,纪对问题原因的解释更多的是一种感性认知,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1944年5月29日,在西北局办公厅关于群众、卫生等工作座谈会上,时任毛泽东政治秘书的胡乔木认为,根据地群众工作,在“老百姓掌权之前和掌权之后根本不同”。在群众未掌权之前,中共是用种种方法把要造反的老百姓团结起来,工、农、青、妇按照他们的要求和方式去团结他们。“造反”的任务完成后,根据地面临的是社会建设,“群众团体不能成为显著单位,在边区,无论什么群众运动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要按照群众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需要,去组织群众。《西北局办公厅关于群众、卫生等工作座谈会的记录(1944年5月29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1941年至1945年)》乙,1994年,第197~199页。
作为当事人,胡乔木从革命到执政转换这一角度,来给出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客观的。但,对于为什么群众团体就难以发挥作用,他没有给出进一步的解释,或者说,还不够明确。其时,舆论普遍认为乡村群众团体过于复杂,是组织动员效力低下的主要原因。问题是,为何到了抗战后期,群众团体减少了,农民依然对群众团体不感兴趣呢?事实上,当中共不再以阶级斗争动员农民时,乡村社会又回到了身份的同质化状态。就政治动员而言,没有差异就没有动力,这也就是胡乔木所说的“造反”的任务完成了。
考察乡村阶级关系,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中指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1925年12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02页。文章把马克思用来分析城市的阶级分析方法成功运用于中国农村,为共产革命找到了基本依靠力量、同盟者与革命的对象。组织的吸引力源于资源的稀缺,国共北伐时期,正是因为加入农民协会的困难,在湖南乡村,小劣绅才会说:“我出十块钱,请你们准我进农民协会”,也才有“嘻!谁要你的臭钱”的农民回答。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3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11页。从农民协会到贫农团,从农民会到抗敌后援会,中共逐渐掌握了革命的组织艺术,那就是根据形势变化变换组织形态。但,当每一个人都是群众团体中的一员,当个体不再以身份差异占有资源时,人们对组织就失去了兴趣。要把农民真正组织与动员起来,中共還需在实践中进一步探索。
四、余论
如何把群众组织起来?在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劳动英雄与模范生产工作者大会上,毛泽东指明了根据地乡村社会发展的合作运动方向。及至1944年5月,中共西北局办公厅召开有关群众组织座谈会,会议认为,在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乡村社会,按照工、青、妇组织群众团体,虽从形式上好看,但不适宜于根据地的实际情况。根据地的主要任务是生产和文化,群众团体就要根据这个任务来分工,同时,要按照群众需要去组织劳动力。农村工作,组织形式越简单越好,变工队、札工队、纺纱组,特别是合作社,要成为群众团体最主要的形式,要经过合作社团结群众,执行党的方针政策。《西北局办公厅关于群众、卫生等工作座谈会的记录(1944年5月29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1941年至1945年)》乙,1994年,第197~224页。
以互助合作的形式发展生产,是中共重新组织农村经济的重大举措,不仅对农业经济的发展有重要意义,对农村的社会政治关系,对农村生活的基本方面,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美]马克·塞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03页。问题是,小生产者的自利性,使得合作社的发展并不顺利,除以入股分红为目的的盈利性合作社有着一定的群众基础外,以生产互助为目的的合作社鲜有成功案例,即便是被毛泽东称为抗战时期第一个“社会主义性质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安塞庙店子合作农场,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20页。最终仍以失败告终。因而,如何把农民有效地组织起来,而又可以发挥每个个体的生产积极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以说,一直困扰着中共领导的乡村革命与建设,绝非革命的线性逻辑所能解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