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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到内心和存在的层面上去理解并建构现实

2018-03-07汤天勇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汤天勇 一九七九年生,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写作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论文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戏曲艺术》等刊,多篇被《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

王威廉 一九八二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花城》《作家》等刊,并被各类选刊、选本转载。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

汤天勇:首先祝贺你的小说集《生活课》顺利与读者见面了,它收录了你近期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十一篇。这是你第几部小说集?《生活课》与你上一部小说集《听盐生长的声音》重复了三篇小说《书鱼》《父亲的报复》《绊脚石》,当时选定篇目之时,基于怎样的考虑?

王威廉:这是我的第四本小说集,前三本是《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为了更加聚焦城市对于当代中国人的意义,展开对城市的多面思考,我有意收进了《父亲的报复》《书鱼》和《绊脚石》这三篇在《听盐生长的声音》那个集子里选过的。考虑到《生活课》很厚,除却这三篇,余下的都比《听盐生长的声音》要厚,即便读过《听盐生长的声音》的朋友还是值得一读。其中《天使沉默》是个挺长的中篇。这是我没来得及在书里用序或跋说明的,特此说明。我的写作自一开始,就有意在两个面向上开拓,一个是荒诞变形的现代主义探索,一个是写实的现实世界建构,当然它们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含混交叉的。我最新的小说集《倒立生活》是侧重探索,《生活课》这本小说集主要侧重于写实层面。我在《生活课》中也放入了《鲨在黑暗中》这篇有荒诞想象力的小说,是基于两个原因,第一是《鲨在黑暗中》涉及对广州这座城市的挖掘,你知道,对广州以及周边都市如深圳等地的呈现,也是这部小说集的重要目的;第二是在写实的小说集里加入一点探索元素,是一种透气,是一次放飞,是太极的互补。

汤天勇:你探索意识很强,写作具有强烈的指向性,篇目编选也能说明。我对你的名字感兴趣,不会有所冒犯吧?“王威廉”,名字很洋气啊,是笔名吗?

王威廉:其实我刚出生的时候,暂定了个名字,叫王磊。但很快,在政府部门任职的祖父就说这个名字叫的人太多了,给我改名为威廉。取自《官箴》:“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这是他在西安上学时,在碑林里看到的。我问过他,为啥没取成“王廉威”,他说不顺口。我小时候在西北长大,那里没人知道外国人也叫威廉(威廉也是翻译而成的,民国时也翻译为韦连)。有一次,大家在一起看电视(还是黑白的),译制片结束之后的字幕上出现了“威廉”,他们很疑惑又很开心,说威廉快看,外国人也有叫威廉的。后来我去广州上大学,大家都以为我有海外背景,我经常免不了尴尬,写作时也想过用笔名,但问了朋友们,都说:“改什么改,你这个名字跟笔名一样,很好记。”我继续用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原因吧。也许,这对一个作家是重要的。倒不是仅仅为了传播,而是好记也意味着你必须拥有自己的风格。

汤天勇:其实这个名字很特别,犹如你的写作,正是一种风格。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有写作的禀赋?请介绍一下创作经历?

王威廉:一个作家走上写作之路,原因是特别复杂和多样的。我曾说过,此刻我给你一个答案,在另外一个场合,我又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这并非小说家的虚构病,而是意味着,我们对写作之路的回望,实际上就是对人生之路的回望,其中的丰富况味,随着时间与智慧的发酵,被赋予了一层又一层的神秘釉色。我对写作的最早兴趣,应该来源于那种自我表达的强烈冲动。我想每个人都会遭遇那样的时刻:他经历过人生的某个阶段,有了某种欲说还休的感受,便特别想用语言记录下来,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然后,他遭遇了一个作家的作品,忽然觉得这就是自己当时想要表达的,那一瞬间,他肯定会把写作视为人生至高的艺术形式。如果说这是内在的原因,那么外在的原因是很简单的。比如从小作文写得好,被老师在课堂上当范文朗诵,这种荣誉感,也會让人对写作生出一种天然的好感。应该是马尔克斯说过:“我写作就是为了让朋友们喜欢我。”这样的动机,我身上也是存在的。但是,说真的,其实这些并不足以支撑一个人成为作家,尤其是支撑起一个人把写作视为终生的事业。因此,我自己也很好奇,支撑我孜孜不倦写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呢?它的力量来自何处?回顾过往,我只觉得自己是一步步自然走来的,随着自己对写作和文学的认识,便不断向前迈出脚步。现在的我,早已远离了单纯的修辞快乐,更看重语言的可能性,以及思想的可能性。即使世界变得再光怪陆离、再花里胡哨,我也依然坚信,语言的力量和符号的力量,能够抵达人类的某种深层本质。这和我受过的教育是息息相关的。我曾经是一名理科生,考入中山大学物理系,后来又转入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博士阶段才读的中文。物理学是研究自然规律的科学,人类学是研究人类文化模式的学科,它们都让我对这个世界的本质更加感兴趣,因此我写作,也希望能够穿越浮华的表面,抵达一个更加深刻的、能够寄放精神内核的地方。

此外,写作对生活滋养,对我也很重要。这种繁忙、芜杂的现代生活,对人的生命和精神损耗是很大的,假如一个人不读书、不写作、不思考,仅仅是每天扫眼新闻标题,看看电视,我觉得这样的生命是浅薄的。因此写作除了令我更深地进入生活,也给了我极大的精神给养,让我又能从具体的生活中脱身而出。写作的魔力,就像是神奇的莫比乌斯之路。这就是我至今还在写作,并把写作置于我生命中越来越核心位置的原因。

这是心路历程,具体来说,我是高中期间就开始写作了,写诗,还自制成诗集送给朋友,这个好习惯保持到了大学。大学期间发表了几首诗,但这期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次发表,是写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雷的评论,刊登在《读书》杂志上,那是一道界碑,从此我迈入了专业化的写作方向。我第一次发表小说是在二七年第一期的《大家》杂志,中篇小说《非法入住》。也就是说,我大学毕业两年之后才写出了像样的小说。endprint

汤天勇:诚然,很多作家在谈起自己写作缘起之时,面对不同对象,表述不一;或者视界变了,表述也不一。通过有关文字介绍,了解到你祖籍陕西,出生于青海。文学与地理的关系,曾是文学史或文学理论阐述文学个性常言的话题。但是,西部风情,似乎很少在你的小说中出现,你有意规避,还是彼时彼地本来就是模糊的?

王威廉:西部风情,我也写过,有关于陕西的小说《秀琴》,有关于青海高原的小说《梦中的央金》,的确,它们不是我主要的创作对象,因为我十八岁就到了广东,快速发展的城市生活让人应接不暇。从广州不断返回西北,无论是陕西还是青海,它们也在经历着快速的城镇化进程,许多经验其实是相通的。多少西部人移民到了广东,包括我自己,然后大家变得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这其中蕴藏着多少伤痛与泪水。如果在这个时候,我还一味地模仿上一代人去写“西部风情”,我觉得那是相当虚伪的。即便在充满了浪漫主义风格的《秀琴》《梦中的央金》中,我也没有回避那种伤痛。西部是一种沉重的话题,它对我而言,肯定是未来要去触碰的领域,只是时间未到。文学的地理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要了,因为网络等现代技术改变了太多,我们不妨把“地理”置换为“环境”,环境依然重要,我现在瞄准的是自己置身其中的巨型都市的各种处境及其经验,这蕴含着这个时代的秘密和人类未来生活的趋势。

汤天勇:其实,很多人认同地域性与世界性的统一性,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马尔克斯、福克纳、鲁迅、沈从文、阎连科等,都曾精心构置着他们自己的文学地理学,你不觉得这样有一个更好辨识的标识么?

王威廉:时代真的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你提到的那些作家们有自己的文学地理学,他们或是将之视为人类生活的缩影,或是将之视为自己寄托人性理想的净地,但今天继续这样写,尤其是写当代生活的作品,我以为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或者说,已经变换了那样的传统形式。就像你也提到阎连科先生,他早期的“耙耧山脉”等是有这个文学地理学特征,但他后期的著作,即便是以地方志为结构的《炸裂志》,我觉得在文学地理学方面也变得非常模糊了。因为那已经不再和作者以往的作品构成有机关系,与作者自身也失去了血肉联系。其实在我看来,当代文学中,建构文学地理学最成功的还是莫言先生的“高密东北乡”。当然,我们不要忘记了,从根本上说,文学地理学与文学作品的价值是没有关系的。

就我本人的审美旨趣来说,我特别喜欢库切、戈迪默、奈保尔、大江健三郎、保罗·奥斯特、唐·德里罗等现代小说大家,他们一系列构思精巧的作品,就以深沉的洞察力与开放的想象力写出了现代城市人的复杂情感和微妙体验。包括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我觉得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在全世界范围内广受欢迎,也包含着太多值得我们深思的元素,而其中的城市经验可以说是村上创作论的核心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城市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自然不是刻意描摹与展示的客观场景,但是他们的作品无疑都透露出强烈的城市精神。在贝淡宁写的《城市的精神》一书中,有这么一句话:“显然,有些城市确实表达和优先选择了不同的社会和政治价值观:我们称之为城市的‘精神或‘气质。‘气质被定义为一个民族或社會的代表性精神、普遍的心态。”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写出城市的精神,考验的是作家的洞察力与准确度。像保罗·奥斯特之于纽约,村上春树之于东京,戈迪默之于约翰内斯堡,库切之于开普敦,他们和这些城市的关系不再像是福克纳或莫言与其笔下所书写的广阔乡野之间的关系,他们表现出来的文学气质显得更加孤独,更加个人化,更加克制,这其实正是城市文学的特征。这些城市的精神与气质造就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审美风格,以及富有洞见的敏感点。比如戈迪默与库切的写作总会涉及种族问题而有着挥之不去的道德关切,这种忧虑让他们的作品有着打动人心的悲悯情怀。他们的写作实践也给中国的城市文学带来很多的启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关“现实”的反思。现实对文学作品来说,即是一种修辞艺术的再现,在现代语境下,如果文学再现还是像以往那样摄像机般地罗列外部的环境与人物关系,那么也许意味着一种无效的现实。因为城市的空间不但是可以复制的,而且充满了不确切的流动性,所以从外部来抓住现代社会的精神特质无异于缘木求鱼。城市不可能只是作为一个客体或是客观意象而存在,它与主体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城市当中看不见的晦暗地带,包括城市的气质、风格乃至它的欲望与需求,才是滋养写作的源头活水。一个作家应当从中汲取与自己、与人类密切相关的“连通器”,从而抵达精神与思想的高度。

汤天勇:向城市开掘,挖掘城市与城市人的实质,或许是一种更为现代的表达,实际上也是一种“现实”的拓展。城市写作应该是八后作家的主阵地,人与城共同生长,无论是深入其中,无限切近,还是仅仅作为旁观者,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对前辈们的突围。你曾言,城市文学要触及当代中国的核心问题。那你所言之当代中国文学的核心问题是什么?你认为自己的小说是否逼近或者已经触及这个核心?

王威廉:关于城市文学我写过一篇文章《发现一种新的中国经验》。我认为,文学的本质不但要表达鲜活的经验,而且还要将其转化为存在的体验,获得思想的洞穿力,才能发现这个时代的真正奥秘。为什么我们说鲁迅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根本原因在于他以大悲悯的情怀写出了乡土社会的蒙昧与黑暗时代的绝望体验,从而发现并触及到了当时中国社会的核心问题。今天,我们的核心问题就涉及城市以怎样的方式来聚拢与处理,或是提供处理的契机与平台,因此,我们愈加可以明确,城市文学肯定不能是一种仅仅针对城市的文学,它针对的其实注定是当下的总体历史进程,这就是当代中国的核心问题。

我既然是这样思考的,自然也会去努力触及。至于能触及多深,就看未来的写作了。

汤天勇:城市文学不能是单一的指向,应是复合的,尤其是现代性语境下,它的驳杂是以前作家们难以遇见的。一方面,它留给了开掘者新的方向;同样,它也喻示着一种新的写作难度。广州、深圳有你们一批作家执着于城市叙事,实质上已经可以进入文学史层面思考了。endprint

写作是一种体验的外显,是内心与灵魂的一场冒险历程。你是多栖性作家,评论、诗歌、散文、小说均有涉猎。就你目前而言,显然小说家的名声远远盖过了诗人与散文家等,你如何平衡这几种文体之间的关系?

王威廉:对我来说,更加认同的是“作家”身份,心中依然保持着一个完整的大文学观。我从没见哪个好作家,只写一种文体。过强的文体分类意识,反而会让文体发展失去活力。文体的活力,乃至文学的活力,很多时候都来自于外部的新思想。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开放,而不是封闭。当然,总有自己更为擅长的,或是被人格外认可的,那是另外一回事。写作者自身不宜画地为牢。

汤天勇:你是要打通关啊,各种文体都写作。让文体开放,需要超越的驾驭能力。你本科学的是文化人类学,经过这种学科训练,对你的小说创作有何种助益?

王威廉:学过的一切,都会对写作产生滋养,只是之前并不知道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到。我一开始读的是物理学,后来转入人类学。人类学是一门大学科,以田野调查的实证方式,研究人类的各种文化形态,对我的启发是非常大的。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是全国的重点学科,在这里我受到了很好的学术训练,为学理性地探究这个世界奠定了知识基础。我非常喜欢的人类学著作有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面具之道》、格尔兹的《文化的阐释》《地方性知识》,马歇尔·萨林斯的《甜蜜的悲哀》等。人类学满怀着对他者的关切,这一点和作家是一致的。

汤天勇:我相信,只要是学习过的东西,总会对写作有所滋养。有些作家甚至后来才补养人类学知识。你的作品中总会透露出悲悯意识和批判立场,你认为自己具有知识分子情怀么?

王威廉:我特别喜欢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并深感认同。一个好的作家肯定要有悲悯情怀。作家和知识分子还不同,知识分子用专业判断,而作家还得对写作对象的生命全部进行容纳与理解,判断是不那么轻易的。

汤天勇:不少批评家都认为你的小说具有哲思,李德南甚至认为你的写作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气质”,你认可他的定论么?

王威廉:这是朋友间的鼓励和爱护,不必当真。但我当真觉得哲思对小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汤天勇:小说中叙述者或者人物过于地沉溺于思想展示,很容易陷入说教之嫌疑,你创作之初有没有顾虑?你是如何处理的,请结合具体篇什讲讲。

王威廉:小说中的思想从不是说教,因为它总会有一个对立面,或是包蕴在故事当中,是有背景和人物的。越是篇幅长的小说,越不要怕思想的“节外生枝”。比如说小说《内脸》,是探讨看与被看的哲学命题,但当你读完小说,你也无法总结出几个概念来,小说的思想不是僵死的,而是来自处境的思想,是流动的,与生命是同构的。

汤天勇:其实,这体现一个作家的能力了。若是作家急于将自己的观点与思想灌输,很容易让读者生厌的。关键就在于你说的“包蕴”。另外,你的小说中的人物,要么有人文社科的出身,要么是涉猎过文学、哲学名著的人,即便不是从事知识传授与知识生产工作,也常将亚里士多德、维特根斯坦、福柯、艾略特、卡夫卡、里尔克等挂在嘴上,你这样设置人物的目的是什么?

王威廉:人文的力量在這个世界上已经很萎缩了,我希望用小说的方式去加强。小说本来就是人文世界的一部分。但同时,我的小说也涉及了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他们的视角与人文的视角彼此打量,也是有趣的地方。

汤天勇:你有没有想过,思想的密度过大,往往会影响小说的故事性,当然,这并不是说你的小说没有故事,而是说故事性相对弱化或简化。你认为这与传统的小说写作理念“写小说就是讲故事”冲突么?是不是会让相当一部分喜欢故事的读者望而却步?

王威廉:我觉得这是你把一个问题用不同的方式问了三遍,哈哈。我迄今也写了几十篇小说了,每篇小说的侧重点不同,有些强调故事,有些没那么强调故事,小说与故事不是一回事已经是文学的常识了。我觉得好的小说需要故事,最终大于故事。比故事多出来的部分,一个是故事本身,即作家构思出来的故事本身的寓意,另一个就是故事叙述过程中的思想、语言乃至腔调。今天的读者也不是那么保守,作家去想象某一类读者然后为其写作,未必就真的能达到目的。反而是逼迫自己释放创造的潜力,最终能赢得读者的尊重。

汤天勇:哈哈,是的,我反过来正过去地问,基于你小说中的思想性品质。或许是偏狭的理解吧,有人文背景或者愿意思考的读者读你的小说,他们说很过瘾,甚至愿意引为知音。我上课时,将你的小说介绍给学生,他们的兴趣点还在故事,尤其是完整的故事。这就涉及受众的知识结构、阅读期待与审美水平等。所以,我总想在你那里找到一种悖论性存在,以期完成对两种迥异阅读状态的回答与解读。

小说中的人物,叙述者,小说家都在发声。我注意到你有篇文章《小说家的声音》,“小说可以没有故事,没有情节,但必须要有叙述的声音。这是小说文体最核心之所在。甚至不妨说,小说的风格便是小说家的音色。越是经验同质化的时代,越是需要鲜明的音色。”你是完成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啊。你的小说中,人物的,叙述人的,小说家的,各种声音充盈其中,并且比较“固执”地存在。你是想形成一种思想的复调?

王威廉:是的,思想的复调。小说的思想归根结底还是一种辩难,是一个生命体在面对世界时的表达。因此,这也是小说家与说书人的本质区别。说书人并不过度关心个体生命的欢欣,人被情节拉着走,所有的困惑都会有落脚点,但小说经常停下来,陷入困惑当中,找不到落脚点,在辩难之中又有所领悟。小说更贴近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内心生活。

汤天勇:你写小说用第二人称叙事的频率较高,这在当下文坛算是异数了。其实,你很明白,第二人称叙述应是一个冒险的行为,它首先面临着第一、三人称叙事的强大逼仄,更甚的是,它是把双刃剑,一是很容易让受众迷惑于叙述者、主人公与接受者之间的阈限,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受众更具主体性,按照布斯的说法是“这就给了小说一种证实、形成和转换我的自我意识的潜力。”你写作时,是如何考虑的?endprint

王威廉:一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不大习惯写第三人称,比如张三李四,觉得离自己太远,但同时,我也不想用第一人称,很多写作者一开始用第一人称“我”写作混淆了叙述人和自己的区别,不但将自己的私人经验转化太多,导致经验匮乏,而且还容易形成自恋。第二人称虽然先锋,但在文学史上已经所见不鲜,在“我”和“他”之间,“你”是一个适度的距离。现代小说一定要有布莱希特说的“间离效果”,以“你”来叙述就是一种离间,看似加大了读者的代入感,实际上却是在引导读者,和读者辩难,这样,才有更大的空间让读者去思考。我曾经深切地感受到写作时“你”带来的安慰,那就像是在给某个亲密的朋友写一封长信。如今,我选择第二人称来叙事少了,因为经验的领域扩大了,但以后应该还会在特定的情形下再度启动“你”。

汤天勇:有人认为《百年孤独》过于荒诞,在马尔克斯看来,荒诞的故事远比事实真实。荒诞也是你创作的一种技巧,甚至是解读世界的一个向度。你是如何看待你笔下的荒诞故事?

王威廉:荒诞叙事的产生,就在于现实比荒诞更荒诞。但荒诞叙事并非是瞎编乱造、制造奇观,文学的荒诞考验的是一个作家的思想力和想象力。因为小说的荒诞是思想的外化与意象化。

汤天勇:说起荒诞,自然涉及现代、后现代的问题,我们也不可否认,写作技术上的现代与后现代已经内化成作家的自觉意识了,尤其是八后作家,他们已经自然而然地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的限制。这其实从你早期的小说已见端倪。你认为这与你受的教育有关么?

王威廉:如果你说的教育包括自我教育,那肯定是的。今天一个认真写作的作家,还是应该对文学史有一种深刻地回应。今天的现实,也已经是超现实。随便举例子,我们天天进行的视频通话,仅仅几十年前还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

汤天勇:相对于以前,绝对是超现实。比如《书鱼》,开头谈论的是卡夫卡《变形记》、夏目漱石《我是猫》和蒲松龄《促织》的比较阅读。仅从开头来看,仿佛是一篇类似随笔的文章。你当初是如何想到这般构思的?

王威廉:这篇小说恰好就可以回答你所说的荒诞问题。人变成虫还是猫,都是荒诞,但为什么变成虫更是现代人的寓言?这才是现代世界的秘密。小说有时不那么像小说,才有更大的空间。

汤天勇:其实,一般而言,《书鱼》的结尾到医治好“应声虫病”就可以终止了,比如到“差点把我抛出去,丢在一片绝望的荒野上” 。你为何又在后面用了几百字加以延伸叙述和评论?另外,“传奇是用第三人称写就的,而真正的现实只能属于第一人称。”你重复了一次,意欲何在?

王威廉:随笔与叙事含混成一体,互相映照,会有更多的发现。随笔是一种说理的文字,但在小说的叙事中,也变得模棱两可了,这使得思想的魅力变大。这也是一种思想复调的形成,让我们去思考写作与现实的关系。

汤天勇:这就涉及前面我再三问的问题了,得多考验读者啊。你写小说,似乎一直都在探索,尤其文体形式方面,似乎很难予以整体归类,甚至说“形式的特别”也不为过。你乐此不疲的动因是什么?

王威廉:文学的创作与国画练习是相反的,每一部作品都不能重复自己之前的,即便在某一部分有所重复,也是为了在另外一部分有所创新。因为文学与世界是同构的,写作和生命是一致的,世界和生命从不重复自身,文学与写作也就不能。当然文学和世界一样,也有变与不变的部分,比如大体上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还是不变的,但变的是人的处境、思想与时代本身。从好的方面想,小说的可能性是不可能被穷尽的,作家还有存在的价值。

汤天勇:我们回到你的小说集《生活课》。若是用检索法,你这部小说集似乎说得较多的一个语词就是“孤独”。“孤独”仿佛成为你笔下人物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的集中写照,尤其是他们大多是中青年,也不能说他们消极颓唐,你是如何看待这种普遍之“孤独”?

王威廉:这部集子是写现代城市的,那么孤独肯定是一个关键词。孤独本来就是人的恒久母题,现代以来更加为甚。都市是为了人的集合而建造的,但同时,也打碎了人与人在传统文化中的亲密关系,都市中的人,大部分都是陌生人。再加上网络的发达,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进行各种操作,让都市看不见的部分更加重要。小说起源于现代人的孤独,而孤独成了现代人的基本体验。荒诞有了孤独做人性的基础,才有更加真实可感的可能。

汤天勇:《父亲的报复》显示出你与别人的不同,就故事表层而言,似乎一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抗拆。我们在新闻中获悉的此种行为的目的无非是拆迁双方对于物质利益最大化的拉锯战,你在“父亲”身上赋予了追逐“身份认同”的努力。抗拆是一种复仇,它复仇的对象不能说是开发商,最主要是那些歧视、忽视他南方人身份的人。现在这个时代,是朝往夕归的时代,身份还那么重要?

王威廉:身份当然重要,人是社会性的存在,身份是你在社会中的一个标识。父亲追逐的不仅仅是一个广州人的身份,本质是自我的寻找和认同。身份的失落,是人的主体的陷落,是孤独不再充满诗意的根源。

汤天勇:《无据之夜》应是“有据之夜”吧?人物都偏离了正常的轨道:作为记者的东木,脑海中是项目与列宁塑像;主人公是作家,已经被套上物质的枷锁;生动、青春而活力四射的师妹却选择了自杀……生命的價值、生活的意义何在?他们没有了一九八年代人们的昂扬向上的风貌和理想主义,仿佛堕入了无穷大的虚无之中。倘若这是现代人的困境,如何突围?

王威廉:是无穷大的虚无,但正是在这无穷大中要求着每个人对于自己生命的责任。你要看到东木的失业困境是历史条件造成的,是新闻软件的出现,导致了他的失业,这是历史的大势,是不可违抗的,而小师妹的自杀当然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人在历史的大势下都要顽强生存下去,更何况处于青春年纪的人?我所看到的,就是我们获得的选择越多,我们反而愈加迷茫,而唯一能拯救我们的,只能是自己。生命的责任,这不是一句空话。不然,自由带来的并非幸福,而是苦果。endprint

汤天勇:说实话,看了你的小说之后,越来越对这个喧闹、纷乱、光怪陆离的社会产生了怀疑,那些来去匆匆的也好,悠闲自得的也好,难道都隐藏着一个巨大心理暗区么?他们会有理想么?或者说他们会为梦想不懈努力,即使脚踏遍地荆棘也无怨无悔?

王威廉:罗曼·罗兰在传记《米开朗琪罗传》中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我极为认同这句话,否则,你看人类的历史中有多少热情和理想是让人走向歧路和毁灭的?

汤天勇:我当时看到罗兰这句话,也认为他说得好,尤其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似乎更贴心。你就不能在小说中给大家一点希望、一段温暖?你寄希望于读者通过你的深入挖掘,通向“那个悬浮着的庇护所”,难道不是另外一种“悬浮”?

王威廉:我的小说自然是有希望的,有温暖的,但绝不是廉价的。事实上,生活中也绝没有廉价的温暖和希望。那是“心灵鸡汤”干的事情,不过,据调查,有许多抑郁症患者都被“鸡汤”给耽误了。

汤天勇:“鸡汤”太流行了,好多人都指望着“鸡汤”“活着”呢。我也很反感小说家随意挥洒温暖的纸屑。《捆着我,绑着我》同样写人面临的“精神与心灵的枷锁”,同样源于生活,却是另外一种生活状态,不是为生无保障发愁,而是愁于“生活中不再有浪潮涌起,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干涸沙滩”。《胶囊旅馆》中的郁郁,放弃近乎完美的男朋友鸥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分手。没有外在秩序与力量的干预,没有外界束縛的刺痛,这样的按部就班甚至有些安逸的生活不好么?

王威廉:你真的指望读一篇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小说吗?

汤天勇:你又把问题抛给我了。“平平淡淡才是真”也是“鸡汤”性质的,或许对于一部分人适合,但不适合小说。倘若如此,它就不是小说。

《绊脚石》中,老奶奶是用“绊脚石”绊倒“对人类犯下罪恶的人”“对这些罪恶无知的人”及“还想继续犯罪的人”。相对于她的宏大,晓宽却选择了“想先把自己给绊倒了”。此是为何?毕竟,两人的先辈都曾面临着历史性罪恶的伤害啊。

王威廉:警惕自己内心的罪恶才是最难的啊。

汤天勇:人得要有自我审判的自觉。

《云上,青春》,读着读着,总是从文本掉到现实,掉到我的本职工作中来。作为地方高校教师,我发现了太多像主人公这般的学生,说他们是新时代的“废人”也不为过。你是想为他们的青春写一份悼词么?

王威廉:我想,我首先是为自己的青春写一份悼词。这样说,并不是说我的经历可以和主人公画等号。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说,这并不可耻。在废人身上有着社会的病灶。而且,废人并不会总是废人,很多时候人生都是因破而立的。

汤天勇:这是美好的希望,也是一种温暖,因破而立。《生活课》仅仅因为洗碗的问题,在争论中牵扯出陈芝麻烂谷子来,最后导致要离婚。按说,“我”也无大错,妻子也非强词夺理之人,你能解释下妻子最后坚定说出离婚的动因么?

王威廉:生活假如真的是一堂课,那我们从中学到的就是自我与他人之间无穷尽的关系。他人并非总要满足你的要求,你也一样,不可能如你所愿满足所有人。当然,我说这些,不是说这就是这篇小说的主旨。这篇小说更像是一个日常生活的小片段、小场景。如果你有婚姻,妻子坚定地说出离婚,难道就离婚了?还涉及很多的可能性。这只是一个引人遐想的结尾。

汤天勇:婚姻是在网中,牵涉很多。小说的结尾体现了你的匠心,开放的,需要读者自己去遐想的。

《鲨在黑暗中》中那个侏儒,读着高贵的文字,过着猥琐的生活,用先人躲避战乱与动荡的地下室做着犯罪的勾当。鲨鱼代表着残忍,它是基于本能;人类的残忍代表着邪恶,它往往隐藏在光鲜靓丽、仪表堂堂与满腹经纶之内层。你写这篇小说的意图是什么?

王威廉:把探灯照向人心的地下室。

汤天勇:探照人心之地下室,撕开后,会让很多人惊悚的。你简直把文学当作手术刀了,给人们动精神性的手术。

《天使沉默》,你初稿完成于“二一一年一月十日”,改定于“二一三年二月二十日”。这部中篇先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完成,这在你的创作经历中不常见吧?你写作过程中有拧巴的时候么?

王威廉:刚刚写好时,有年长些的朋友读了之后,觉得挺喜欢,提出意见说对孩子的刻画不够生动,我后来便改了改。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自然是生活中那些沉默部分的隐喻。还有,朋友指出其中有个失误,就是邓一铭的艾滋病体检结果为阴性,就是并没有感染,按照小说的语境是感染的。我记得改为阳性了,但这次书出来了,阴差阳错还是阴性。可我忽然觉得阴性好,这就是一个美好的祝福,一个巨大的希望,我以后也不会再改回来了。就当是邓一铭并不知道阴性的含义,戏剧性也更加充分,把充分的信赖感留给读者。

汤天勇:双重的目的啊。最后,“现实主义”你绝对不陌生,口号众多,提法各异,各自表述,各自阐释。你能谈谈你的“深度现实主义”文学观么?

王威廉:我自己的写作,无论怎么荒诞、飘忽,其实都没有远离自己的生存经验,没有远离自己耳濡目染的这些社会经验,也就是说,没有远离这个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并且是一个深度现实主义者。深度现实主义便是突破现实的物质外观,进入到内心和存在的层面上去理解并建构现实。如今,有些部分似乎已经完成,有些部分似乎快速变化,有些部分似乎会马上诞生。现实的可能性非常之多,没有对现实深刻的思考,是很难对这个时代有所洞见的。因此,“写什么”在今天也越来越重要,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中国当代文学基本上完成了“怎么写”的探索和积累,至少作家们都知道语言和形式的重要性。现在,“写什么”的问题一下子凸显出来了。“写什么”这个追问比“怎么写”要深邃多了,因为涉及政治、历史、社会、文化方方面面,已经不仅仅是文学内部的事情了,作家的思想、能力与境界在这里要经受住更加严酷的真正考验。而且,“写什么”也不只是题材的问题,题材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其服务于大局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今天已经没有这个不言自明的前提了。写作对象所蕴含的精神元素,必须依靠作家对这个世界和时代的判断,去萃取出来。那才是作家要写的东西。

(责任编辑:张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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