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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辉:“小”中自有大乾坤

2018-03-07周新民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说

周新民 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二二年毕业于武汉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二六年获“中国博士后”证书。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兼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新文学评论》副主编,《长江文艺评论》编委等学术职务。先后入选武汉市黄鹤英才(文化)计划、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哲学社会科学类)计划等。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发表文学评论、学术论文近两百篇,出版著作五部。曾多次获湖北省、武汉市政府奖励。

朱 辉 一级作家,教授。一九八五年毕业于河海大学,留校工作。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雨花》杂志主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牛角梳》《我的表情》《天知道》《白驹》,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视线有多长》《然后果然》等。有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被选入小说排行榜、年度选本及其他选本。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白驹》被收入“阅读中国——建国以来优秀长篇小说五百部数字文库”。曾多次获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精短小说奖等文学奖项。

周新民:你大学是学水利专业的,我想知道你是在怎样的机缘之下开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

朱 辉:我一九八一年进入华东水利学院、也就是现在的河海大学农田水利工程专业学习。所学的课程看起来与文学毫无关系,除了高等数学、线性代数和物理学等工科基础课之外,还学了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弹性力学、结构力学、混凝土结构学、钢结构等一系列不那么好学的课程。我的成绩良好,所以才能留校,但是说实话,我大学期间主要精力投到了文学上,学校图书馆那时还是纸质借书证,我用掉了好几本。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八面来风的时代,我读过能找到的几乎所有西方经典,还做笔记,做卡片。不久前偶然翻到当年的卡片,落满灰尘,一捆一捆橡皮筋扎着,我恍如隔世。

读,是为了写。我读工科,完全是家庭的原因。我的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读文科的,命运多舛,他不许我考文科,他认为读文科风险大,无前途,弄不好又当中学教师。我必须服从。于是高考差几分,落榜。再考,终于考上了。记得复读那一年,我找到河岸下一个隐秘的土窟,天天躲在里面背政治,读英语,面对波光粼粼的河水,心里一片迷茫。奇怪的是,我的高考文科成绩,语文、政治之类,成绩一般,倒是數理化相当不错,物理竟然考了九十分,当年一百满分,试卷是很难的,我的这个成绩在华东水利学院当年的入学新生中,名列第二。

但这依然不能让我爱上工科。我大学的室友,个个是学霸,但是他们喜欢在宿舍熄灯后听我讲故事。我四处投稿,直到一九八四年参加江苏省庆祝建国三十五周年大学生作文竞赛,我得了奖,这才发出处女作《水杉林畅想曲》。类似的竞赛似乎江苏只搞过一次,当时的评委记得有陈白尘、陈瘦竹等先生,他们在我心中是神一样的人物。

我写作,不是基于利益,是天性。儿童的天性或许是多向的,无数的枝丫,但总有一枝最粗壮。直到十七岁,我都生活在江苏兴化市几个小镇上。因为施耐庵,《水浒传》家喻户晓,《三国演义》我家里就有。夏天的夜晚,全家垫着席子坐在石板桥上纳凉,我父亲会给我和弟弟打着扇,开讲《水浒传》《三国演义》,每天一回。不知为什么,他只在石板桥上才会讲,于是,我不喜欢下雨,因为下雨就无法纳凉了。那座石桥一九四九年前叫“中正桥”,后来改名“中大桥”,它在我的长篇《白驹》里出现过。桥不小,纳凉的人一堆一堆的,还有人擅长讲狐鬼故事,活灵活现,听得人心惊肉跳。后来我知道了,这些故事既不是他编的,也不是像他宣称的那样是真的,其实是《聊斋志异》里的。我十岁左右就接触到如此伟大的小说,哪怕是以听的方式,真是够幸运。

我的父亲是镇上第一个大学生,他一张芭蕉扇轻送凉风,两个儿子侧耳倾听。我学了工科却成了作家,弟弟成了科学家,不知道父亲可曾想过这里的逻辑。

周新民:你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你又在出版社做编辑,这样的工作经历是否对你的创作产生了影响?从九十年代至今,你一直笔耕不辍,让你坚持创作的动力是什么?

朱 辉:细说起来,上大学之前我还做过工人。高考落榜后,我进了国营纺织厂当工人,纺纱机的保全工。粉尘、噪音、高温,很辛苦。半年后我就请假复习了。留校做老师、做编辑,其实乏善可陈。我供职的出版社是大学出版社,主要出版工科的学术专著和教材。之所以从教学岗位调到出版社,是因为当时觉得出版社跟文字打交道,离文学可以更近一点。事实不是这么回事,是离钱更近了,要抓经济效益。直到二一三年我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这才算是文学专业人员。不过现在我又来编《雨花》杂志,还是个编辑。总之我就是个业余创作的命。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曾中断创作。除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写。漫长的写作,中间困难很多。中断写作时,我已发表了几十万字,断下后再执笔,又算是新人;九十年代后期,我妻子出国读学位,儿子到老家父母那里,我一个人在南京,温馨的家庭生活转眼间消失,心分几处,这个转换也不易;从大学出版社调入作协,看似一下子能专心了,但心无杂念的创作心态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当;现在做了编辑,暂时是没有时间精力写作了。但这个“坎”,我相信也能度过。

从九十年代开始,我的创作一直很稳定。我说的是创作量和基本质量。出版社的工作繁杂,还要操心单位效益,但是我心态稳定。我为稻粱谋,同时也为心灵谋。写作是关乎人心的事情,只要是个人,他就有一颗心,人心需要理解,需要按摩,需要刺激,需要超迈。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自己也有一颗心,我愿意或者说喜欢表达,表达的不仅是我想说的内容,还有表达所呈现的方式和技术,这令我欲罢不能,乐此不疲。文学史上耸立着无数的高峰,你很难翻越;图书馆里的书汗牛充栋,多你几本不多,少你几本也不少。这我岂能不知?

但是我还知道,时代正呈加速度发展,电、电子、电视、网络、机器人……这是大师们见所未见的,他们在油灯下所写的“关关雎鸠”“寤寐思服”我们还可以写,现今的朝发夕至、卫星定位我们更应该写。“家书抵万金”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但搞不清千里之外的聊天者是不是一只狗又是我们新的困惑。我们显然有新的写作空间。endprint

追求独特,是文学的本能,生命是千姿百态的,人类自诞生以来,已经生活过大概几百亿人,没有两个人完全一样。我,也是独一无二的,写出自己,你就是独特的。写小说,说到底,写的是自己。

文学现今似乎是落伍了,尤其是所谓纯文学。动漫网文是快餐,何其便当也。但是这没关系。口腹之欲我们可以分开来说,很多人吃东西,追求的是“腹之欲”,但总还有人不舍“口之欲”,他们惦念味道。就说写字吧,现在基本都打字了,便捷简单,可毛笔和书法并没有被丢弃,我相信也丢不掉。写作绝不是码字,即使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他脑子里,用的还是毛笔。

周新民:现在我们来聊聊你的创作吧。从总体上看,你的小说关注的是小人物的命运与喜怒哀乐,倾向叙写日常生活,热衷于对生活的细致描摹,在某种程度上同“新写实”创作非常类似,但与之不同的是,叙述语言比起冷峻客观更加可感。

朱 辉:小说之“小”,就在于它应该立足于“小”。凌空蹈虚的宏大叙事弄不好就违背了小说的本性。历史书写常常只剩下大人物,似乎是他们推动了时代的车轮,但是,在小说家看来,所谓大人物,其实也是普通人,他也“食色性也”,他也会爱恨情仇,也会因吃醋而冲冠一怒,也会为了博女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他当然也会吃坏肚子,甚至也会生脚气。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陰炽,人人无所遁。小说家其实是小人物,千万别觉得自己了不得,是个大家伙,那是很可笑的。小事情吹吹牛可以,但在写作上,断不可自吹,把自己吹成皮筏子,以为就是普度众生的渡船。

即使是那些大气象的作品,举凡雨果、左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也还是立足于普通的人。正因为他们写了普通人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的表现,写好了人的喜怒哀乐,表现了人的普遍情怀和独特体验,我们才把目光投向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红楼梦》有三层,第一层是家庭生活和男女情感,第二层是家族败落,第三层是一僧一道和青埂峰。最文学的,恐怕还是第一层,宝黛恋爱和家庭关系。人情世故和大家庭里的钩心斗角,这是小说的质地,粗布还是致密的绸缎,一望可知;家族败落或朝代兴亡,那是衣服的款式,若布料不行,款式再高大上,也是假大空,纸糊的;僧道之类,到底对不对,恐怕读书人并不太计较。可惜很多当代作品,一味高屋建瓴,气吞万里的样子,但质地较差,更有趣的是,不少作品,所涉史实压根就是假的、错的,这样的东西只有娱乐意义,或者是用于交换的商品。

周新民:你曾经提到“我向往的小说,其体温在三十八度左右;或者比正常的体温略低,三十六度——略高或者略低于正常体温,是小说恰当的温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创作理念,能够具体谈谈吗?

朱 辉:我是说过关于小说温度的话。我的意思是,小说是人的文学,所以它应该是人的体温。过热,那是诗歌的权利,小说作为叙事文体,过热是要失真的。冷,《局外人》是真的冷,但那是特殊个体在特殊时代的特例,我宁愿把它看成是叙事策略的故意,或者本来就是哲学书。对了,还有卡夫卡,也冷,还玄。很少有人敢说卡夫卡不好,我也不说,怕人家说我没文化。但我现在人到中年,我说我不再喜欢了,这可以吧?一定的变形、夸张、抽象,有时是小说的必须,但我更喜欢普通的表情、日常的动作和语言,这里面别有洞天,小说家有用武之地。

小说不是物体。它是人写的,写人的,给人看的。甚至小说本身就该是一个人。所以它应该是人的体温,三十七度,略高一点或略低一点,可以给人可亲的刺激,抚摸或揉搓,哪怕是捶击。我不喜欢蛇和鳄鱼,它们冷血;小说可以锐利,但它不应该是钻石刀。哪怕是给人动手术哩,那手术刀也该保存在有温度的消毒箱里,而不应该从冰库里取出,使用。

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写的。我在长篇《我的表情》的自序里说:“这部书是给一部分人准备的。如果你追求金戈铁马,漫卷红旗,那你不要打开它。它的伴侣应该是一杯茶,一支烟,柔和的台灯笼罩着你。”

周新民:你的中短篇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书写下里河的风情世俗,一类是描绘都市男女的情感关系。在都市情感的创作中,往往塑造了许多庸常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是教授或者编辑,他们或者离异或者出轨,在现实的欲望诱惑与性交易中矛盾与挣扎,你是如何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你认为当代知识分子面临的最大精神困境是什么?

朱 辉:知识分子最大的精神困境,其实也是人的困境,那就是欲望与现实的矛盾。人生八苦的“五阴炽”,说的就是人的欲望之火阴燃,无尽烦恼,难以舍弃。万千青丝一刀剪,不容易。

所谓知识分子,通常的理解就是有学问或具备某类专业知识的人,但其实也可以分类的。金圣叹评《水浒传》,把人物定为上上人物、上中人物、中上人物直至下下人物,他分得太细了,也有些刻薄,颇多诛心之论。但知识分子也存在上、中、下三等,这确是现实。其中的中等,就是那些有学问或技能的人,迫于生存压力,情格势禁下,不得不妥协甚至苟且;面对酒、色、财、气,他们难以置身事外、心无尘埃——这就是庸常的知识分子,一个庞大的群体。我在大学生活工作了三十年,我熟悉他们。

现在的教授年轻化了,往往三十多岁就做了教授。年轻则欲望盛,弘一法师不也在年近四十时才五蕴皆空吗?年轻的教授们,气血旺盛,面对的压力更大,诱惑也更多,这是小说的富矿。有论者说,我的小说有一特别处,就是把知识分子当普通人来写。这说到了点子上。在我看来,他们骨子里就是普通人,他们的喜怒哀乐本质上与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没有那么“高级”。职称晋升跟工厂职员升级有多大差别?申报课题或参与招投标,和私营企业争取项目很不一样吗?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实,他这后半句说的还是某种共性,离婚、寻爱、失望、反目,基本上不会因为事主的身份不同而判若云泥。人性首先是共性,然后才是个性。

人的欲望是历史前进的动力之一。对便捷、舒适和快乐的追求,造就了今日发达的社会,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在追求便捷和快乐这个层面之上,还有更高的层面,那就是对未知的执着探究,这种被好奇心驱动的为学之人,一定别有襟抱,更有情怀。我尊敬这样的知识分子,最近的短篇《绝对星等》,就是我的致敬之作。endprint

周新民:除了知识分子,从你的作品中,还能感受你对都市底层小人物的关注,《驴皮记》中的农民工、《阿青和阿白》中的拆迁工与洗头妹、《大案》中的拾荒者、《然后果然》中代体检员、《回忆录素材》中的出租车司机等,你是如何看待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和社会处境的?

朱 辉:所有的层级,都只在比较中成立。别人一言九鼎,一掷万金,你只是个打酱油的,这样的感受其实谁都有过。将心比心,写所谓的“底层”,我没有任何困难。我曾经当过半年工人,时间虽短,但那是实打实地上班。棉纺厂分“前纺”和“后纺”,我在前纺车间,前纺的任务是把棉花纺成粗纱,因为原材料是棉花,就不得不吸入大量粉尘;为了防止棉纱断线,必须保持一定的温度和湿度,车间里闷热难耐。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我仗着年轻,省略了到车间再脱衣服的麻烦,每天早晨都是跑步去上班。一条单裤子,寒风刺骨,使劲跑,到了车间就暖和了。短短几个月,我的腿就落下了暗疾,现在还时常疼。疼不光是冻的,也是站的,上了班基本就一直站着。机器只要有油,它就不累,但你停不下来,你累。那些女工,很多是我的中学同学,花样年纪,她们完全不能停,一直巡视机器,随时把断了的纱线接上去。她们下了班,换上亮丽的衣服,走在街上,谁能想到她今天已经走了十几二十公里呢?我知道。那时街上流传一句话,“纺织厂的女工不能要,一夜只睡半夜觉”,她们还要上夜班。

其实各有各的累,各有各的苦。这就是人的处境。但是所谓底层的人,他们所要面对的,更主要的是生存。说到底,是钱。但是我一贯不赞成小说以为某一类人呐喊、呼吁为己任,小说目光所聚,始终应该是人情和人性。困于生存的人,他们的人情和人性看似粗粝,其实也许更为幽暗和丰饶。《驴皮记》中的农民工过年返乡,他想买一件有派头的皮夹克,最后被骗;《阿青和阿白》中的一对男女,他们恋爱,他们也需要性爱,作为洗头妹的阿青,哪怕她做过皮肉生意,但这一次,她只是在跟心爱的男友亲热;《大案》中的拾荒者,为了取悦女友,他想弄一只狗养;《然后果然》是一曲彻底的失败者之歌,我很偏爱。主人公失业后难以维持生计,只能凭着一副好身板,以代替别人体检为生——这本来已经够悲催的了,但是最后,他唯一感到安慰的温馨家庭也出了问题:他的妻子被潜规则了。有朋友说他读了《然后果然》感到不适,有被冒犯的感觉,说我写得太狠了,人家已经掉到水里,你还要把他的头再往下摁。我说这很好啊,有人读过后觉得被冒犯,对作者来说应该视为一种夸赞。

城市自有它的格局,也有它的秩序,自然会有些人处于相对低层或者底层。我不为他们代言,但我目光所及,难以忽略他们。我楼下的一个清洁工,有一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女儿,但他成天灰头土脸,因为方圆几公里的垃圾箱都由他负责收集清运。他每天工作十几小时,清晨五六点他就出工,晚上十点多,我出去遛狗,经常遇到他还在搬垃圾箱。他早晨动静不小,咣哩咣当的,扰人清梦,但我忍了,换个房间睡。前天他晚上遇到我,突然有话跟我说。他指指围墙角落的一个笼子说,里面有几只他养的小猫,他捡的,他请我遛狗路过时把狗抱起来,因为狗会扑猫。我答应了。你爱狗,人家爱他的猫,这算不上同情心,是同理心。

很多生活困顿的人,身上有许多恶习:粗鲁、刻薄、自私甚至野蛮。有句话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对的。问题是,他们的困顿,他们没有能接受适当的教育,这不完全该由他们负责。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担当不起解决问题的重任,但是,不忽视他们,摹写他们的人性和人情,这是我的天性。“上等人”有很多恶习,底层人也有可敬可悯处,文学之眼理应能透视,甚至斜视。

周新民:你的《青玉案》《我离你一箭之遥》《一桩与爱情有关的窃案》等小说,都有侦探小说的模式,而长篇小说《天知道》就是一部偵探小说。你为什么喜欢采取侦探小说的叙述模式?

朱 辉:热爱故事,着迷于悬念,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从这一点来说,侦探小说永远有它的读者。现实生活中,大量的案例从古至今都是人们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话题。即使“谁是凶手”已经揭谜,案件的过程也大可探究,发案的起因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许多案子悬念迭起,处处都是谜题。从阅读心理讲,某个人被杀了,被抢了,被骗了,而我没有,还可以在这里听故事,他难免获得一种庆幸安宁的感觉;作案者因为情或钱,实施了凶案,而我持身守正,没干坏事,这无形中加持了自己的道德形象;更不用说置身于事外、探幽烛微的智力乐趣了。中国文人显然深知其中三昧,作为一个缺少小说理论的国家,自唐宋传奇开始,到明代话本再到清代公案小说,探案小说不绝如缕,显然有其内在逻辑。

在上大学之前,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曾读过几乎所有被译进的外国侦探小说,爱伦·坡;柯南·道尔和他的福尔摩斯;埃勒里·奎因,他的《希腊棺材之谜》和《法国粉末之谜》让我和弟弟近乎于疯狂,两人只能约好轮流读,并且不可透露剧情;英国的威廉·柯林斯大概知道的人比较少,不知道怎么的,他的《月亮宝石》出现在我家中,那是“文革”期间,似乎是知青那里传来的,我看得心惊肉跳又欲罢不能,至今我还记得书里一幅阴森的插图,在书的双数页码,一个“双肩崎岖”(其实就是天生肩不平)的女佣举着烛台站在黑暗里,我就此学会了用“崎岖”来形容人体;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在大学期间的图书馆读到的,她的波洛,波洛的大烟斗和帽子,至今仍以影像方式保存在我家的抽屉里。

我说这些无非是说,有时读什么书,你就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至今认为,我如果不当作家,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侦探。我的中学同学,江苏公安厅的头号刑侦专家笑着说,你高考考过头了,你考了全国重点大学,我们那时还是大专。作为真正的专家,他这是在提醒我隔行如隔山哩。好吧,此生不能干刑侦,我写总可以吧?小说家的天赋权利,就是可以写自己从未干过的事。

写“密室小说”,或者“本格推理”,我以为前人已几乎做到极致。他们表现的是“杀人艺术”,是杀人者与探案者的斗智斗法,是智力游戏,说到底,是写作者的左手和右手的较量。这是侦探小说家的兴趣所在,也穷尽了他们的智慧。于是,另一个对文学而言更为重要的使命被他们忽略或者悬置了。好吧,也不算悬置,是他们过早地落实了,他们前置性地落实了罪犯作案的动机,几乎不进行任何掘进和开拓。无非是:情欲,被欺骗或背叛;钱,股票、保险和遗产;家族世仇。基本就是这些了。更多样化的动机和动机深层的东西,被简单化了。除非展示这个案件的发生和侦破绕不开作案动机,侦探小说家完全没有兴趣花费任何智力。endprint

这是一个遗憾,或许这也是正统文学界基本不把侦探小说纳入研究视线的原因——在这里插一句,这大概也是金庸之类武侠小说被摒弃的原因之一。是的,人性的丰富多姿和黑暗幽微,是文学的主要标的,但是,对动机的简单化,却也是传统侦探小说难以避免的不得不然,是无可奈何。他需要把罪犯藏到最后,哪怕他第一页就已出现。他必须藏,罪犯和作家齐心协力,一起在玩隐藏游戏。如此,透露动机的任何线索,都只能成为草蛇灰线和蛛丝马迹。他不能进行任何心理描绘,更遑论心理分析。

这是一种难以逃遁的模式。这是一个引力巨大却又看不见的黑洞,你只要写侦探小说,你就难以摆脱这个模式。但是,为什么不能试一试?真的就没有其他可能了吗?某些犯罪心理,难道不更幽暗,更具社会学和人性意义吗?

于是,我写了《天知道》。主人公祈天是一家医药研究所的保卫科长——这个身份俗套了,侦探小说的罪犯常常监守自盗,但是这没关系,有些俗套其实是小说规律——祈天杀了一个人,放了一把火,他杀掉的是研究所首席艾滋病防治研究专家,烧掉的是这个专家即将成功的艾滋病研究成果。这是案件的侦破结果,铁证如山。他为什么杀人?因为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出轨了,而且他认为出轨的对象就是这个科研专家。至于为什么要放火,倒不纯粹是为了毁尸灭迹,他真正要毁去的,是艾滋病防治成果。只有杀人放火一起干,他才能把这项成果彻底从地球上抹掉。因为他认为,性病是上天对人类的善意提醒,而艾滋病则是上天的最后警告。如果艾滋病都可以预防和治疗了,那人类将从此肆无忌惮,最终在性泛滥中灭亡。天将降大任于本人,所以他必须出手!这是一个狂人,他的狂,肇始于家庭,又以天下为己任。《天知道》写的就是这么个故事。

因为他是研究所的保卫科长,他可以在破案过程中一直出现;因为他是一个重要人物,他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自然可以多用笔墨,而不至于写多了就让读者起疑,过快看破谜底。我的障眼法几乎可以一直用到小说最后。我一直认为,小说必须好看,不可以借艺术的名义沉闷和乏味。我相信《天知道》是精彩的,哪怕有人因为它穿了一件侦探小说的外衣而把它归入通俗之列。

周新民:你还创作了很多以乡镇生活为叙述对象的小说,诸如《红花地》《七层宝塔》等。在这些小说中,你描绘了乡村的民俗风情,叙述了乡村温情脉脉的生活图景。你的意图何在?

朱 辉:我生在一个教师家庭,从小随着父母的工作调动而迁居,但基本生活在小镇。我的同学中,有吃商品粮的,也有地道农民的孩子,他们放学后和寒暑假(包括当时专门设置的“忙假”)是要帮父母种地的,我熟悉他们。当时跟他们一起玩耍,他们最大方的待友之道,就是带我去他们家的自留地“偷”山芋玉米之类吃。即便如此,我至今搞不清农时,只知道个春种秋收。对农民产生更深入的理解,反倒是长大以后,读了一些书,和儿时的印象映照,有点懂了。他们对土地的眷念和珍视,在我买房拿到土地证那一刻,在我身上复活了。

乡村社会总体来说是温情的,但是,也不尽然。乡村自有它的独特的人际关系,血缘、宗亲、利益等都是纽带;乡村也有它特殊的治理结构,除了法律、公理,还有特殊的伦理。人与人之间有温情,也有争斗,村与村之间更是如此。

我们之所以认为乡村是温情的,其实是因为它存在于远方。它是故乡,我们身居城市,离它几百里甚至更远,现实的纷扰和烦恼逼迫我们朝故乡眺望,于是目光立即温柔了;乡村的远更是时间上的远,它存在于我们的童年少年,甚至存在于历史书中,身处波澜壮阔、烦恼无尽的当代生活,隔着几百上千年的距离看过去,我们就看到了桃花源。

有一次我与一个作家朋友一起外出,看到城中村正在拆迁,颇有古风的一处老房子正被拆掉,老木雕花窗压在碎砖瓦下,他顿足叹息。他的惋惜我理解,但是我想问他:叫你住在这里,你愿意吗?这话有点冒犯,于是我自己坦白:我可是不愿意住在这里的。一味地怀古持旧,看似正确,但有时是迂阔。你住在水电完备、装了新风系统的房子里,要人家住在没有抽水马桶的老房子里,供你发思古之幽情,这不仅是迂阔,简直自私。我一直有个想法,那就是,如果我们只知道保护古迹而不建设,那么,百年千年万年之后,我们的后代还能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古迹吗?现在我们看到的古迹,在当时建设时,哪个不是新建筑呢?

上面这段话有随感而发的成分,经不起抬杠,但大致是我真实的想法。文人们大抵有一些天然的“政治正确”,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但其实似是而非。对故乡的情感也是如此。我从不质疑故乡的意义,那里的人情、饮食、景物、气候等等,眷念是可以理解的。但故乡存在的前提是离开。你离开了,故乡就此成立。对事实上已大变其样、大异其趣的故乡,你不回去,故乡就一直在那里;你回去了,故乡就消失了,原汁原味的故乡、被你美化了的故乡就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回到故乡,有没有带着所谓衣锦还乡的心理呢?假如你混得灰头土脸,甚至拖了一屁股债,你不“近乡情怯”才怪。呵呵。因为故乡业已跟我们的少儿时光绑定,我们常常把对自己少年时光的怀念跟故乡本身混淆。

但故乡的意义又是重大的,它是一个作家的精神底色,思想的起点,也是疲惫身心的栖息地——哪怕只是在想象中栖息一下。故乡是作家的精神按摩椅。所以我写了《红花地》,那是我的桃花源。《七层宝塔》发表后,多有批评家说好,说宝塔是象征:村子竖起来(城镇化),宝塔倒下去了。感谢他们的褒奖。这篇小说源于两年前一次“深扎”活动,我们参观了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房。楼房很漂亮,与城市其他房子并无区别,也有很大的市民广场。但是我注意到,广场上的居民有一些明显的特征,说白了就是农民的特征,穿着、谈吐、动作,他们还是农民。当时我心中一凛,觉得可以写个东西了,这就是发表于《钟山》的《七层宝塔》。我在小说中流露了我的一些思考,简单地说,我对传统伦理被打破后的村镇治理,心中纠结。但我又是乐观的,我不愿意用礼崩乐坏、世风日下之类词汇来概括这种变化,因为我相信法制终会浸润人心,成为新结构的骨架,类似于机器的齒轮和传动装置,而传统伦理可以成为润滑剂。这种乐观流露在小说结尾,是自然流露,并非我刻意主导的结果。《小说选刊》在刊登这篇小说时,责编李昌鹏在“责编稿签”里说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的是小说最后,那个粗鲁不讲理的阿虎,在主人公唐老爹深夜被气出心脏病时,还是伸出了援手。李昌鹏看出宝塔倒掉了,但人心最深处,浮屠还是会立起来。endprint

中国传统伦理和乡绅治理等问题,一言难尽。施政如烹小鲜,我们是在边上谈论的人,可以建言,但有理由保持乐观。

周新民:《白驹》是有独特色彩的一部小说。小说中的小镇依然保持它日常的模样,虽然战争中几方势力在小镇轮番上演,这是小说的独特性之一。小说选取一个胆小懦弱的烧饼铺学徒和一匹战马白驹来切入,日常化的生活冲淡了战争的严肃与残酷,这也是小说很有特色的一个方面。你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是什么?

朱 辉:《白驹》只有十几万字,是小长篇。我写作一直是慢的,这部小说我写了近两年。刚写万把字时,车窗被小偷砸破,电脑被偷,只能重写。

《白驹》仍然保持了我坚守的风格和角度,我的笔墨所聚,仍然是小人物。时局板荡,人如疾风之草,所以说“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战争中的百姓恐惧而悲苦,常常一夕数惊。我的祖辈常常跟我说起“跑反”,半夜里枪炮响起,成年人挑起箩筐就跑,里面是他们的家当和孩子。不过我也注意到别样的景象,我的爷爷奶奶是开饭店的,他们靠这个生意养活了十一口人,而且他们生儿育女,买地造屋,生意在战争期间也一直做着。我的父亲是一九三九年生人,他和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抗战时出生的。显然,生活在继续,凶险的战争,并未能毁灭一切。这是我写《白驹》的起点。调查和访谈并不难做,跟老人聊天本就是我的喜好。有一套《兴化抗战史料文丛》十几本,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明白了,战争虽有它宏大的格局,但这种格局里除了颠沛流离,除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也有它内在的坚固的细微肌理。我的眼前,逐渐呈现了战争状态下的百姓生活的另一面。

《白驹》虽以第三人称写作,但它是我的家族史。另一个作品,短篇《暗红与枯白》,也是我的家族史,是“前传”,《白驹》是正传。这两个作品是我的家族和血脉对我的馈赠。

江苏确有个白驹镇。小说名《白驹》,是因为主角可以认为是一匹白马。它是日本人的战马,从日本船运到中国,日本人驱使着它的铁蹄。在小说中它被惊吓而逃逸,跑到了白驹镇,被烧饼店捡到,店主壮着胆子用这匹马拉磨,磨面粉,它又成了生产工具,给烧饼店带来了短暂的繁荣和财富;这样的日子当然长久不了,很快,日本人和伪军、新四军等各种力量都介入了对白马的争夺;最后马被解放军得到,它随着攻占南京的大军进入了石头城。所以《白驹》是战争小说,也是战争中民间日常生活的画卷,又是一匹战马的传奇。

战争的残酷是不言自明的。战争史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沙尘滚滚,血流成河,我们不光要看到几十上千万那些数字,更该看到,每个个体,那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人。抵抗外敌是反对战争,不轻启战端也是反对战争。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战争爆发,水和电、网络立即不通,没有空调或许你能忍受,但银行里的钱也许你就看不见了,消失于电子流了。所以我对合格的外交家十分尊重。有批评家评价说《白驹》温柔敦厚,也有人说它突破了业已形成的同类题材的阅读经验,打乱了我们对战争叙述的惯有想象,我期待的是它能经得起时间的淘洗。也确实有人在十几年后著文做出了肯定,我希望《白驹》真的当得起。

周新民:你先后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我的表情》(二一二年再版《再爱》)《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二九年《天知道》出版后,就一直没有发表长篇小说,而中短篇小说的数量比较多。毫无疑问,今天的作家们更愿意在长篇小说创作上证明自己的创作实力。你认为同中短篇小说相比,长篇小说的创作难度在哪里?你后期还会进行长篇小说创作吗?

朱 辉:实际上我中篇小说也不多,大约十个。我写得较多的是短篇。倒不是因为我按外国的文学划分标准,不承认有中篇小说这个东西。不是的。我写小说,并无明确的规划,我按照自己的内心节奏,更坦率地说,是顺从自己的时间和思想资源。长篇小说区别于短篇小说的首先是:长篇小说需要更多的时间和体力,它更费事。作为一个写得很慢的人,中年以后我的工作压力很大,时间和精力阻止我翻这座山。

短篇小说令我着迷。它体量小,但它提出了真正的艺术几乎所有的要求,它不允许出现任何短板。我不相信一个短篇写不好的人(不是没写过短篇的人),能写出真正的好长篇小说。当然,一个好的短篇小说家,未必就能写好长篇小说,因为长篇小说自有它特别的要求,除了体量和格局,还有气象和野心。开阔绵长的空间和时间,你要用好,这不容易。

我对中国的县城有特别的兴趣。郡县制在中国存在了两千多年,到现在,县一级依然是中国政治经济生活的重要单元。它是中国的缩影,又直接与土地相接。這里包含了中国典型的各种关系和丰富的生产生活要素,容纳了中国人的多彩多姿的情感。写好了县城,大概就写好了中国。我现在担任《雨花》主编,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比在大学时更少,不过如果要写下一个长篇,我将写一个县城。

我知道,蒲松龄只写短篇,有一部《醒世姻缘传》据说是他写的,但证据不足;鲁迅也只写过中短篇;曹雪芹只有一部《红楼梦》留下来,他们都很伟大。作家各有各的命。

周新民:你觉得同其他作家相比,你的文学创作有哪些特点?

朱 辉:我喜欢接地气、有人情味、技术考究的小说。我坚持认为,小说不能太粗,不能大言炎炎、牛皮哄哄,人情、人性和人的命运,应该是小说最本分的主题。

我的小说聚焦于小人物,力图于方寸间尺水兴波,探幽烛微。面对人们常常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我着力于平淡生活内在的戏剧性和冲突,我专注于故事的转折和人心的裂隙,由此探究人性的幽微,这有点类似于点穴。

有曲折和闪转腾挪的细腻,小说永远不嫌弃;怕的是琐碎和无趣。做到细腻、有趣乃至有意义,这是小说观,也是能力。往小处写,未必不形成大气象。前几天一个批评家朋友说,我的小说属于慢热却终究可以留下来的东西。我感谢他的这种意见。

(责任编辑:张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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