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十首）

蒋佳成 一九九六年出生，四川人，华中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本科生。

有些泪我无法流出

雨下三天，后屋到前院的路

湿了又干，九大队的人来了又走

多少人回家，多少人只身离开

老房子的湿气，裹住了

就再也脱不下来。听到师唱

外婆的故事，唱到青春、中年

老年，唱到封建、土地、苍天

无非是讲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最后怎么就认了自己的命

但听久了，就是一个

普通的女人，如何忍受现代的孤独

石桌

窗前的庭院有一套石桌

圆形的桌面，周边有四个石凳

我曾经坐在这里和祖父下棋

或吃着小立买来的板栗

而满脸欢喜。一年不见

石桌子还是一件冷冰的事物

我不想给出多余的比喻

毕竟一张桌子，怎样都放得下

一双手臂和一颗倦于思索的头颅

就像大学一年级，一位自妄的少年

望着那位悲观的少女没有说话

他们趴在人世的平面

寻找着彼此眼中灼热的那一部分

江滩

面前横着的大江名叫扬子

宽阔、笔直，武汉人坐在台阶上

看着逆流的轮渡，同样看着

对岸的另一群武汉人。

拥挤的人世，还是有一条大江

分隔开苦难和酸楚

从童年到叛逆，从年轻

到危机的中年，长江大桥

为你一一连接起命运

阳光下的江滩

孩童光脚，牵扯着风筝跑过

我似乎也喜欢如此把皮囊放逐

那一次我记不太清

只想起我曾偶然地回头

看碧空万里

老天爷正与我互相拉扯

钓

三伏天刚到，树木高出八庙山

天上的羊群落下啃食它们的树尖

李家湖在山里展平为镜

李家的人只剩下祖父留在湖边钓鱼

头上飞过的鸽阵，倒垂的柳条

与鹅群扑水而红的脚掌在同一维度存活

唯一遗世的事物是祖父抛下的鱼漂

辽阔、宽广，它倚重于一支悬浮的梧桐木

似乎一幅山水画的落款于此收尾

人世就在湖面上延展到新建的大溪村

祖父的身影也在水边拉扯

这个平静的男人垂钓着水天一色

却不想知晓波澜与沉浮

暴雨

每年都没猜准武汉的暴雨

就像每年都预料不到

何时大哭一场，何时故作悲伤

等到阳台上水凼溢满

雨水滴落，就跟老家窗前的

节奏一样。滴答。滴答。滴答。

六岁时，我也就这么一声一声数

看着外婆在凳子上缝着棉袄

同样一声一声数着排扣的数量

而身后的外公，依着节奏

捶打着那对久已湿寒的膝盖

手相

十六岁时，我伸出左手

奶奶用手指的粗茧在上面比画

她说，我情线纷乱、寿线短促

就是一个多舛的凡人

她平衡着力度，在我手心写下

一个不明的汉字作为保佑

直到现在，我常展开左手去看

仿佛就有这么一个汉字，既不能

被修改，也逃不出

一个男孩儿稚嫩的掌心

那一天

那一天，石匠刻好墓头

男人立好石碑

凿凿汉字，纪念邵氏之女

遗像高挂，满堂子嗣

如今她终于能一一看清

长草在碑上枯黄

如同她满头的黄发倒立

那一天，我记得风不大

墓上的它们，刚好

能在风里轻轻磕头

木樨路

木樨路又称情人路，正常情况下

左边走男人，右边走女人

中间走一对对情侣。归途中看到

一只黑猫在路中间踱步

踮着脚掌，翘着尾巴，展示着

春天万物应有的生殖能力

它叫唤着路人，又仿佛有着

一只猎豹，不甘退化成猫的委屈

春日素描

阳光下我看见，两个小孩儿

在草地里推搡。头顶的树

吊着无法触地的叶子，同样推搡着

地下的阴影。春天来临

我開始对自己的懒惰怀有感恩

侧躺在树荫下，我寄希望于身下

草木能将我托举，离开地面

离开这呱呱坠地的痛楚

那个时候，那朝着我跑来的孩童

那向阳而生的阴影

该会是多么美好

苦莲子

我想起剥好的莲子

小小一颗，温润如玉

咬开先是一根脆弱的芯

随后是唇齿之苦

究竟是不是我的错

这般用力生活

却还是输给一颗莲子的内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