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黄鹤楼(八首)
2018-03-07马迟迟
马迟迟 湖南隆回人,有诗歌散见于《诗刊》《十月》等刊物与诗歌年度选本。现居长沙。
登司马楼
午后的炎波推涌湖岸
我们穿过柳堤
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带
见你脸上有幻觉的菱镜
我们的近处是几艘锃亮的泊船
而远处,水鸟扇动它们的羽翅
飞过司马楼巨塔般的暗影
我感觉有两颗齿轮将我们抬升
像辽阔的海面,一只鲸鱼
翻涌它壮丽的背脊。“这天气燠热呵”
我们继续聊你的《孔雀与人间诗》
司马楼下,游人倦怠
同行者鱼跃般登楼,木阶声切切
你的灰蓝格子衬衣上有旋转的水雾
恍若昨夜酩酊。而此刻
沿着回旋楼梯攀援,司马楼
巍峨、神圣。有人遽念起刘禹锡诗
有人枯立于廊道,我們站在
第三层高楼上远眺,柳叶湖烟波微渺
一艘汽船正在它青春的尾岸上回返
日光下,你散身侧立
像潮汐涟涟中的一只孤鹤
大雾
大雾是从我家乡的河流上开始的
在我幼年一个不大明亮的下午
当我无意识地走向河流,它们就开始了
我看见它们在高山与溪谷之间缭绕
那些落下来,又升上去的雾
会让一些明亮的色彩隐遁
我想,大雾必会让一些眼睛失去视野
当我走近它们在河流的侧面
开始认知它们,它们就来了
就像这世界开始时
诸神说有光的时候,光就来了一样
而另一个我说雾来了,它们就来了
雾的灵在我体内的水域游走
悬起而又滴落
它们与水搅合成一片虚无
在混沌的空旷中
我看到一些阴影有举棋不定的轮廓
这些大雾的构成
在我人生的脉络里若隐若现
像一些低低燃烧的黑色火焰
登黄鹤楼
黄鹤楼依然矗立在那里
在江边的矮山上
黄鹤楼,巍峨、神圣
我想象,它的高度
它四壁的檐崖
峭立、威严。不可接近
仿佛,一种缥缈的敬畏。我想象
月亮巨大的夜晚,有鹤来仪
那些云中鹤,它们站成阵列
孤绝、阴翳。在飞梁的末梢
它们的双翅展现、光滑
神的临迹般自由,我想象着
有那么一些人,倚着朱门
在楼阙上喝酒、大笑
敞开袍袖,直到卧入云中
我想象过黄鹤楼
我好像看见过那些鹤
在八月的下旬,我们登黄鹤楼
拾级而上,有人上去又下来
有人气喘吁吁,有人破口大骂
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看到
有的只是,与楼下所见一样的
江水、建筑物、车流还有
慌乱的人群。我想象过黄鹤楼
想象过门口那只石鹤,消失的羽翼
等车即景
这里下着第一场雨
你正在等车,第九路车开往城南公园
第七路车开往江北
可你并不想像他们一样登车
像他们一样站在雨中
被一辆一辆公交车装走
跟着车加速、减速
保持原始的寂静,不抵抗重力
在这样的一场雨中
你不能看清车外是什么地方
不能看清建筑物
与指示灯明朗的轮廓
就如,命运的上坡与下坡
拐弯或直行
你不能控制它固有的速率
不能掌握
一个清晰的向度
其实,你并不知道你所等待的那趟车
还会不会来
你只是等着,站在雨中
看越来越多的人上车与下车
看他们,像遵循一个简单而机械的逻辑
你突然感觉害怕
在雨声越来越大的一个时刻
这里已空无一人
而你还不知道等待的是哪一趟车
它什么时候来,将去向哪里
你只是等着,好像与什么达成了契约
十二只白鹭
像第一次一样
我看到那十二只白鹭在飞舞
在一片水域,它们飞舞而又旋落
看不到边界。这不是多余的那几只
也不是缺失的那几只
它们张开的羽翅即是倾泻
在迷雾般的虚空
它们的飞翔已没有姿态
这十二只白鹭,会撞破虚空的力
成为十二道闪电,它们不会哀嚎
在水岸,它们始终站立
傲然的开合。它们栖落的脚
没有悲戚,它们惊转而起的颈,扑获静止
我已看不清它们的模样
滑翔的时候,它们尖锐的嘴
会在风中制造号角的声音
十二双羽翼鼓动
仿佛十二片大云翻动海浪
这是它们飞翔的阵列,没有规则
它们从风暴中飞来这里
通体全是淬炼的银色,没有恐惧
这原始的兽性,这十二只白鹭
在水雾中,腾空而起又半飞而落endprint
雾气越来越大,世界只是一个轮廓
这十二道白色的火焰,使得万物更加清晰
没有阴影。它们飞起时,是一只
落入水面,是三十六只
我看见它们在水面的吸吮
像是十二种虔诚的叩问
而这足可以证明
让世界的存在悖离一个错误
水上的两只鸟
一个早晨
我看到两只鸟在飞舞
两只飞行的鸟,在河流的上空
它们扑楞的翅膀里没有呼声
我站在一个很远的位置
那两只鸟,仿佛一种急遽意志的力量
正在时间的疆界里撕扯
我不确定,我看到了什么
两只鸟的争斗?
还是两只鸟的嬉戏?
它们倏忽腾起
又蓦地跌落,那两只鸟
就在这样的一种撞击里飞行
突然——一个凄厉的声音被什么捉住
那两只鸟倏然滑开、消失
这让河流的上游与下游陷入一种顿时的寂静
几片很小的羽毛随后在水上飘落
一个离我很近的位置
我想到人类,只一瞬间
我好像对世界充满了原谅
水面的声音
有那么一些聲音
在黑夜水面的旷野里飞翔
那些河流上的潮汐在它的寂静里开合
没有边界。世界在下雨
风把黑夜吹起,让我想到一座花园
以及一些必须发生的角力
它们在瞬间隐没却又突然发亮
我没有憎恨,通向万物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一只鹿
此刻,我说到祖母眼中的那只鹿
沿着暮晚的水域,鹤飞去的方向
祖母没有归来,雾渐渐散去
鹿没有像想象中的涉水而过
我还在这里游走,那些旅途中不断
长出来的手与眼睛,变得越来越黑
它们望向我,像与你一样
使我叫不出一些真实的名字
我记得那是同样的一个暮晚
祖母带着幼年的我去河边汲水
那只鹿就在一种近乎明亮的色彩里
蹿出来,那是一种近乎透亮的炸裂
在河流的邈远之地,好像世界打开了
它所有的窗子,只一瞬间的事
鹤就发出一种让什么都停止的幽鸣
鹿消失,而我们并没有为此感到羞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