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与月夜（十五首）

牛庆国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甘肃会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日报社高级编辑、文艺部副主任。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参加过诗刊社第十五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

黄河边

一

微雨黄河

一个秋天深了

岸边的那两个人

他们的呼吸也深了

二

就像一个波浪牵着另一个波浪

牵着的手 忽然紧握了一下

仿佛得到了一种鼓励

三

或许幸福就是用来挥霍的

而痛苦才需要珍视

那时 大大小小的波浪

仿佛黄河内心的挣扎

算账

算算账吧

一个人一生吃过多少粮食

包括野菜 包括肉

经过多少苦难

不算感冒 胃痛 拉肚子

但要算上悲伤和痛哭的日子

做过多少好事

算上对乞丐扔过一个硬币

做过多少错事

算上对谁怦然心动

而愧对家人和自己

有多少次悔恨交加

又有多少次暗自庆幸

有多少次求上苍保佑

又有多少次对命运感激涕零

当这一切过去

幸福加上幸福

不幸减去不幸

高尚乘以高尚

卑贱除以卑贱

预算和结算差了多少

我见过那些算过账的人

一个个都守口如瓶

打草时节

天空吹着秋风

云堆着草垛

一个秋天又开始了

树准备着斑斓

草准备着黄

落霜之前 有人光着膀子

跪在了草场边上

该飞的飞 该跑的跑

草啊 明年再长吧

今年的就要收了

天冷以后 牛啊羊的

还有马 它们都要吃草

哗哗扑倒的草

又一次抱住大地

秋天的庄严 闪着光

一个秋天已经过去

刚除去绿衣的苞谷棒子

码在院子靠墙的地方

湿湿的 还有些嫩

一粒苞谷里的水分

比一滴泪还多

谁把苞谷辧得这么早

忍了再忍

水分就一点点干了

一粒粒苞谷开始变得坚硬

微笑是慢慢露出来的

那时一个秋天已经过去

阳光斜了

冬天的阳光 说斜就斜了

我站在斜了的阳光里跺着脚

等着父亲

那些筒着手 急急地走在

阴影里的人们

就像在赶着一个仪式

那时 头顶的天空越冷越蓝

父亲的身影时隐时现

等到父亲走到我跟前

斜斜的阳光已经没有了

他怀里抱着门神和春联

脸上有着少有的灿烂

朝着家的方向

我们装作很幸福的样子

冰糖一样的星光

就從黄昏里升起

火堆

参加完一个老人的葬礼回来

看到他家门口燃着一堆火

几个没有去墓地的人

把他的好多东西都烧了

那些他曾珍爱过的物件

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站在火堆边的另一个老人说

有好多东西 早都该扔了

或者根本就不必拿来

火猛地跳了一下 好像在跟这个老人

争辩着什么

人们绕过火堆 一个个都走了

并没有向火堆扔进多余的什么

一堆火 就在寂静的村口

照亮了好多事物

月夜

独自走在路上

心里想着悲伤的事情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而今夜 大地朦胧

月光只够照到路上

就像担心我的人

他们只担心我一个人

我知道 是谁把月亮打发来的

回乡遇雾

昨夜 秋风下山

洒扫庭除

今晨 白云铺路

万物安静

这时 一个人走在路上

诚惶诚恐

如果他挥挥手

可能就天高云淡

但他只说了声

娘啊——

一滴巨大的乳汁

就在杏儿岔慢慢洇开

在甘南

谁在照看这无边的小草

谁在照看这星散的牛羊

谁在照看这草色护围的寺院

谁在照看那些磕长头的人

风吹动经幡

雨打湿金顶

云一直在头顶上奔跑

而牛羊如此安静

在甘南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

那天忽然放慢了脚步

致友人

怎么能把一个人弄得这么黑呢

在凉州的街上 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我说嗨 兄弟

你奔跑过来的时候endprint

阳光在你的脸上叮当

风沙在你的脸上叮当

你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叮当

像一件黑色的乐器

但你说最是雪满凉州

一个人站在南城门楼上

你也能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那天我在车站前抱了抱你

就像抱住了一首凉州词

叫菊花的人

因为你

我爱世间所有的菊花

不是你叫了菊花的名字

而是菊花叫了你的名字

第一次把你叫菊花的那个人

早已成为一堆黄土

雍在你的脚下

作为一棵多年生草本植物

我相信你有一百年的花期

当你往高高的山梁上一站

杏儿岔就亮了

我把一朵菊花喊妈

生日

一棵草也有生日

一棵树也有生日

它们的生日是不是一片山坡的节日

日月也有生日

星辰也有生日

它们的生日是不是整个天空的节日

就像一个人

他的生日 是一家人的节日

天气好 就生日快乐

天气不好 也要生日快乐

只是有些以前给你过生日的人

现在不能来了

他们躲在阳光下的阴影中

默默地给你祝福

年年有亲人给你过生日

你就比万物幸福

雪事

每逢大事 必降大雪

瑞雪兆丰年 丰年是大事

正月十五雪打灯 灯灭了是大事

雪天出生的孩子 第一声啼哭

绽开一树梅花 是一件大事

多年后 一个老人在雪天去世

大雪封山 杏花满地

是一件大事

原本在冬天才下的雪

秋天就已经下了 是大事

有时到了春天 雪还在下 是大事

有一个地方 你离开后

就下了一场雪 是大事

你要回去的时候 那里正下着雪

也是大事

雪的寓意 有些你懂

有些你不懂

懂与不懂 雪要下时 你挡都挡不住

有一场雪 在你心里下了好多年

有一场雪 好多年后才让你感到冷

有一场雪 是那么大的大事

如今 你习惯于在雪夜仰望天空

风雪背后的那些星星

是天上的一件件大事

隐疾

慢走的时候 我能走稳

可当走快的时候

就摇晃起来 成了瘸子

如果有人看出来了

关心我的腿怎么了

腿就会忽然疼起来

腿记得被大哥踢过多次

那一次居然被踢成了骨折

其实那次不是踢 而是踏

大哥没有想到

十岁的弟弟 骨头还没硬起来

不记得父亲是否为此揍过大哥

只记得我在土炕上爬了三个月后

就瘸着腿走向山背后的小学校了

再过三个月 就不瘸了

再过三个月 就把这事忘了

现在父亲走了 长兄如父了

可当我试着向大哥走去时

腿就开始疼 开始瘸

大哥 真的不是我要记着那件事

而只是腿记着

岔里人物：老汪

现在岔里几乎没有人了

当然老汪两口子是人

可老汪不把自己和老婆当人

老汪看山是山 看水是水

只是常常把拴在门口的狗

和坐在炕沿上的老婆混为一谈

狗朝着他叫时

他怀疑他身后跟着什么

但他自己看不着

就骂狗是瞎了眼的老婆娘

老婆朝他叫时

他怀疑老婆身后也有个人

但他看不着

就骂老婆是一条害人的老狗

偶尔在水桶里看见自己

他確定那是一头喝水的毛驴

而不是他自己

（责任编辑：哨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