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漩涡中的乔家大院

周群峰

在大的政策背景和发展的需要上，乔家大院改制有一定的必然性，也有一定效果，但改制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近日，一段流传于网络的视频，把乔家大院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

这段视频显示，乔家大院所在地乔家堡的村民以“乔家大院卖了21亿”为由，在景区停车场举条幅抗议。

乔家大院昔日主人乔致庸曾在商海里几经沉浮，如今乔家大院景区在改制路上也历经波折。2007年，乔家大院曾谋求引入民营资本接管，但遭遇景区员工、村民等抗议，最终被叫停。2016年，负责景区运营的山西乔家大院旅游股份有限公司（下简称“乔旅公司”）控制权被民企拿下，公司由国有控股变成国有参股。

乔家大院建于1755年（乾隆二十年），因《大红灯笼高高挂》《乔家大院》等影视剧而声名大噪。1986年，乔家大院作为景点对外开放。2014年11月被评为全国5A级旅游景区。该景区格局为“四堂一园”，由在中堂（乔家大院民俗博物馆）和宁守堂、保元堂、花园（2010年恢复建设）组成。

祁县官方表示，為顺应山西国有景区改革，祁县方面大胆尝试将民营资本引入国有景区，国有控股变成国有参股。而在中堂属于不可变卖或转让文物，因此改制不涉及在中堂。

多位受访人士表示，在大的政策背景和发展的需要上，乔家大院改制有一定的必然性，也有一定效果，但改制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8年后改制重启

在引进民营资本改制方面，乔家大院有过失败经历。2007年12月20日，代表祁县政府的“祁县远大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与上海、重庆两家公司签订合作意向书，三方计划成立新公司，乔家大院所有权归县政府，经营权归新公司所有。

新公司的经营期限是20年，景区门票收入全部归新公司，新公司每年向祁县政府交付“文保管理费”1000万元。其余收益按照股权进行分配，国有股份仅占25%。

祁县远大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于2007年6月，代表县政府经营管理乔家大院。

但是，乔家大院景区职工及所在地乔家堡村村民认为此举涉嫌“贱卖国有资产”，无视他们的权益。2008年1月，国家文物局、山西文物局等文保部门，以乔家大院的经营权作价入股、把乔家大院作为企业资产交由公司经营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等相关规定为由，叫停该交易。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十条规定：国有博物馆、纪念馆、文物保护单位等事业性的收入，专门用于文物保护，任何单位或者个人不得侵占、挪用。第二十四条规定：国有不可移动文物不得转让、抵押。建立博物馆、保管所或者辟为参观游览场所的国有文物保护单位，不得作为企业资产经营。

时隔8年后，乔家大院再次踏上改制道路。2015年12月10日，祁县政府与山西景世恒华旅游开发公司和晋中市金惠农贸易有限公司签订了共同开发乔家大院景区协议书。

根据协议，在中堂因为是国保单位，不在改制范围内，2010年恢复建设的三堂一园（德兴堂、宁守堂、保元堂、花园）则由民营公司经营并控股。

配合改制新组建的乔旅公司负责运营三堂一园的投资和运营。该公司2008年由上海盛富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祁县国有资产经营管理公司及祁县乔家堡旅游景点开发有限公司3家企业共同发起设立。2009年以后，该公司实控人为祁县国资委。

2016年3月，祁县国资委决定对旗下山西新祁旅游有限公司所持乔旅公司45%国有股权进行公开竞价转让。在晋中市产权交易中心，景世恒华以5220万元拍得此股权，从而乔旅公司的控股股东由山西新祁旅游变更为景世恒华，实际控制人变更为唐凯。至此，乔旅公司由国有控股变成了国企参股。

公开资料显示，唐凯出生于1989年，201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工程大学，曾在武警部队当过排长。唐凯在北京凯睿航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担任执行董事：在北京日升昌酒店管理有限责任公司担任经理、法定代表人。包括景世恒华，唐凯能够控制或施加重大影响的企业有7家。

唐凯之父为唐银龙，现为山西华都集团董事长。该公司对自己的介绍为：是一家集房地产开发、煤炭销售、小额贷款、金融投资、慈善事业于一体的综合性民营企业。

乔家大院这次改制又有什么背景？

2017年4月1日，祁县文化旅游发展委员会正式成立。新成立的这个机构整合了原县文化局、原县文物旅游局相关职责，被设置为县政府组成部门。原祁县文物旅游局局长李永忠出任祁县文化旅游发展委员会副主任、祁县旅游开发服务中心主任。

作为祁县旅游监管部门负责人，李永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乔家大院这次改制有两个依据：2014年8月21日，国务院发布的《关于促进旅游业改革发展的若干意见》；2015年6月4日，山西省政府发布的《关于促进旅游业改革发展的意见》。

对于改革的目的，李永忠称，他理解就是做到所有权和经营权两权分离。“改制后所有权还是属于国有。按照这些规定，乔家大院必须改。”

李永忠表示，在煤炭兴盛的时代，祁县没有享受过煤炭财政。而祁县拥有乔家大院、昭馀古城、麓台山等旅游资源，但财政乏力。要想做大做强旅游产业，唯有改革突破。

长期以来，祁县守着“乔家大院”的金字招牌，却未能实现应有的产业规模。李永忠说，估算下来，每位到乔家大院的游客只给祁县贡献了50元人民币，这和业内平均八九百元相比差距很大。

祁县县委宣传部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祁县的这次改制也不是全国首例，玉龙雪山、丽江古城、凤凰古城等在改制过程中都有吸引民营资本进来的先例。

乔旅公司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10年前祁县对乔家大院的改制，与现在的改制没有任何关系。他说，“有些解读不负责任，说得好像是从2007年乔家大院就开始酝酿改制，一直到现在历时10年才操作完成一样。其实这次和上一次的改制风马牛不相及。”

祁县官方和乔旅公司均表示，网传所谓“山西祁县21亿卖掉乔家大院”纯属空穴来风。

“2007年我们改革失败后，10年时间乔家大院没有任何变化。”祁县县委书记吴文胜说，“单靠国有资本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没有资金，没有开发能力，没有经营团队。我们必须引入外部资本。”吴文胜近日曾感慨道，乔家大院的体制改革晚了10年。“如果10年前改革，祁县一定不是今天的祁县。”

利好和质疑

改制后的乔家大院出现了一些积极变化，进一步盘活了乔家大院。李永忠说，调动民间资本活力，真正市场化经营，做大做强旅游产业，是乔家大院改制带来的重要利好。祁县官方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一则书面材料介绍，项目规划占地面积约664亩，规划建筑面积约20万平方米，该项目总投资30亿元。要以乔家大院核心景区为依托，以晋商文化为根基，以休闲度假、民俗体验、晋中美食、健康养生、景观休憩为主要功能，打造有景观重塑和情景再生特色的北方新型旅游度假和晋商文化旅游第一目的地。

李永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个规划都是高标准的，现在光规划就投入了三四千万元人民币，最后采用的日本MAO建筑设计公司的建议。

他表示，现在乔家大院只能算是个景点，游客来一两个小时就走了，住不下来也留不下来。

改制后，将来有望打造出集吃、住、行、游、购、娱“旅游六要素”为一体的产业化格局。“我们想让游客待上三五天，形成了一个综合性旅游目的地，这是我们改制的目的。”李永忠透露，按照计划，该项目将在2019年建成。

平遥古城离乔家大院仅有30多公里。在从事旅游就业人口方面，平遥古城有10万就业，而乔家大院还不到1万人。

祁县县委宣传部一位负责人透露，祁县官方估计，如果经过体制改革创新、招商引资等，把乔家大院、昭馀古城、乡村旅游等景点等全旅游做起来，能带动7万人就业。

如果上述估算成立，这对27万人口的祁县而言，其意义不言而喻。数据显示，乔旅公司改制并运营景区以来，改变了景区亏损运营、发展后劲乏力的局面。2016年，公司实现净利润500余万元，同时为县财政减轻2200余万元负担。

在门票收入和游客数量上，也出现了大幅度增长。乔旅公司相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无论从游客数量、经济收入，乔旅公司顺利登陆新三板等看，这次改制产生的效果都是积极的。数据显示，2016年，乔家大院接待游客200余万人次，营业收入达到7400余万元，同比分别增长19%和20%，上交税金340余万元。2017年1～10月份，接待游客208万人次，同比增长10.93%；门票收入11067万元，同比增长42.08%。

改制后的乔旅公司积极对接资本市场。2016年9月，公司启动了在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上市挂牌工作，2017年6月23日，取得了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同意挂牌函”，成为上市公司。2017年11月，乔家大院形象广告登陆美国纽约时代广场。

目前，山西主板的上市公司有38家，旅游版块是空白，新三板挂牌的上市公司有78家，乔家大院是旅游板块中唯一的一家。

2017年3月19日，山西省政府在上海的旅游推介会上，10多分钟的宣传片里面，乔家大院在新三板挂牌上市，是该宣传片的一个重点案例。祁县县委书记吴文胜称，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后，他们这次改制流程走得很规范，每一步都要法律专家指导。“这次引入景世恒华是通過公开招标，三四家竞标，最后选中他们。有媒体说我们招标没结束就跟他们签合同，其实是误解，我们签的只是意向书，没有法律效力。”

乔旅公司一位负责人说“祁县的招商公告就是面向全国的，不存在只在晋中的说法。我们参加竞标时，就发现有外省的企业也过来参与竞标。”李永忠也表示，祁县在吸引资本时也没有想只引入民营资本，国营资本、民营资本等都可以考虑。

但是依然有很多声音质疑乔家大院改制的流程。山西大学绿色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张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关键是政府改革的思路没有转变过来。“他们把改制变成了解决政府融资的工具，没有站在立足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角度考虑这些事情。”

张波称，乔家大院品牌影响力巨大，祁县本可以在省级，甚至是国家性的股权交易市场上操作，对接国际融资市场，把国企、央企甚至国际化的企业引进来。

“如果在大的平台上招来大企业，祁县就可能仅仅成了一个中介服务者，政府的旅游项目思路等难以贯彻。”张波说，祁县政府没有把交易往实质上推，而是低调地选择在晋中股权交易平台（晋中市产权交易中心），说明他们重心并不在于改制。

改制后遗症

乔家堡村隶属于晋中市祁县东观镇，全村有2000口人左右。

12月22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看到，乔家堡村已经拆迁完毕，村子周边被高墙围住。在乔家大院北部，有一个楼房社区，村民们现在就住在这里。

谈到这次改制后对村民的后续工作，祁县县委书记吴文胜表示，这次改制考虑了各个方面，因为他们不能再失败了。政府给拆迁村民建了新的社区，最多的一家补偿了4套楼房，社区配备幼儿园、小学、中学、敬老院、超市；给商贩准备了专门的商业街，保证他们继续经营；村里建了能住500人的酒店，只要村民想去工作，全部录用；乔家大院未来能提供2000个就业岗位。但是，许多村民对乔家大院的改制并不买账。

《中国新闻周刊》看到落款为乔家大院旅游区管理处的一份文件写道，（2017年）12月9日，部分乔家堡居民在景区停车场门口聚集的情况，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专门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并成立了相关工作组。经初步调查，该情况与乔家大院景区体制改革没有关联，详细情况有关部门正在排查核实中。该文件落款时间为2017年12月15日。

郑春慧等多位参与该次聚集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天，大约数百个村民在那儿聚集了一上午，把乔家大院停车场围得水泄不通，进不去出不来。村民还打出了“乔家大院宝贵遗产村民共享”的横幅。“是我们村民自觉去集会的，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村里，村民应该享受乔家大院的利益。但现在乔家大院改制，影响到我们生计。”

郑春慧称，她家房子2017年1月15日被强拆。“那天是农历腊月了，村里的挖掘机和铲车把我家房子强拆了，到现在也没给补偿。”村民王秉林称，他家的房子也在去年腊月被强拆。“那段时间，全村大约有二三十家被强拆。”

郑春慧在村里有四套房子，其中有一套自愿和政府签协议，换了两套房子，共计260平方米的楼房，并于2013年搬进楼房。

多位村民称，拆迁补偿款发放不公平，村里有些饭店等拆迁赔偿100多万，但是有些房子拆了就只是给置换楼房。

当地一位知情人士称，山西近年来的产业环境疲软，百姓对于改制后的长远利益缺少信心。

乔旅公司接管景区后，还产生了一些至今尚待解决的问题。一位乔旅公司负责人称，现在他们的委屈在于，他们公开摘牌了，土地手续也都办理了，整体规划方案也有了，但是在开工上还是遇到很多阻力。

该负责人称，2017年，乔旅公司开工进展缓慢。前段时间，乔旅公司在已经取得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土地上施工，结果被当地百姓阻止。“老百姓说是他们的地，可是我们也拿到土地证了。乔旅公司只负责乔家大院内部宣传营销等，跟经营户和乔家堡村民不直接发生关系。”该负责人称，乔旅公司拿到土地使用权一年多了，最早的一块都快两年了。由于迟迟不能动工，形成了财务成本、冗员成本等。“我们也是受害者。”

一位乔旅公司人士称，乔旅公司至今不知道这次村民堵在乔家大院门口的原因。“这次事件，我们报案了，公安也立案了。他们的诉求是不是反映拆迁款没到位问题，我们不清楚，因为我们土地出让金和拆迁款都早给政府了。”

祁县县委书记吴文胜表示，事实上，绝大部分村民也支持乔家大院的改制，也支持这次的投资公司，可以说政府与村民和投资商之间不存在矛盾。“部分抗议的村民是不满村内部的分配，比如商贩想要更好的经营位置，部分征地户的补偿款还没有到位。抗议者数量也不多，最近来上访的只有6家。”

吴文胜说，这次是乔家大院改制内外部环境最有利的一次，只是个别人利用社交网络造谣，引起了媒体的过度反应。

祁县文化旅游发展委员会副主任、祁县旅游开发服务中心主任李永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改革过程中免不了有些利益分配等问题，任何一项改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

缺乏規范

山西大学绿色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张波表示，乔家大院这次事件很有代表性，涉及到国企改革思路、景区两权（所有权、经营权）分离等问题。

他说，景区改制和制造业等一般企业不一样，那些企业多因效益不好，才两权分离；而景区往往因为效益好才两权分离。“乔家大院也是因为效益好才分离，所以改制时出现的一些新情况，就会表现得比较明显。”

他认为，这次改制的主体和盘活的资产都是乔家大院。民营企业购买的是乔家大院的股权，但是他们负责经营的并不是乔家大院的资产，他们实质上是以乔家大院为根据地，部署周边的景区和相关项目。

“所以，他们的两权是不匹配的，他们拿到的是乔家大院的经营权，但是经营地是乔家大院周边土地的项目权，所以就容易和周边村边发生冲突。”

张波认为，一定要界定清楚改制的目的是什么。“景区是国有资产，国有资产一定要保值增值，政府更应该关心乔家大院本身的资产问题。祁县政府的初衷还是融资问题。”

2017年12月24日，全国专家组在山西大学召开关于长城、太行、黄河三大板块的发展论坛。出席了该论坛的张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论坛上，谈及这些项目的意义时，大家都说得很多，但是具体到如何落地时，大家“往往一头雾水”。

张波认为，国家和山西省鼓励发展文旅产业，但是落实到地市后，往往缺少一些具体措施。在这种背景下，地方政府各自为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自己想思路。”

张波认为，祁县政府不应该把景区转制和地方产业的发展混在一起。政府推动这些事情目的不单纯，也缺少规范。“如果这种思路不转变，以后继续发生矛盾的可能性就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