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沧浪诗话》中的典故事义观
2018-03-07惠潇
惠 潇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用典是古代诗人惯用的写作手法,当心中的郁结难以宣泄,情感难以抒发,用典这种手法便必不可少,用借物言志的方式,采用外物,援引故事或形象,将情思、寄托或胸襟委婉地表达出来。到了宋朝,用典长期以来已形成风气,无论有没有寄托,诗人们都喜欢用典,尤其是到了南宋,政治昏暗,乱世飘零,诗人满腹家国之痛,发而为诗,几乎处处使事,句句用典,诗歌较以往也更为晦涩,诗人更多地用典以达到隐喻的效果。为更好地欣赏古典诗歌,更深入地研读古代诗论,了解用典的妙处和弊端是必要的,严羽的 《沧浪诗话》,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理论切口和研究路径。
一、《沧浪诗话》典故事义观的基本内容
整部《沧浪诗话》,对诗歌用典、使事的论述有很多,主要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作诗没有必要使用太多典故
写诗用典太多,会使诗歌艰涩难懂,流于表面,影响读者对诗歌意蕴的理解。严羽认为作诗“不必多使事”,反对诗歌大量用典、盲目刻意用典。作诗应该像“羚羊挂角”,其主题和意蕴无迹可求,融会在字里行间,并不是生搬硬套。其妙处透彻玲珑,像灵动的音乐在空气中若隐若现,色彩和形貌如同水中的月亮,镜中的形象,营造出语言之外更加高妙,空灵的境界。有的作品,致力于用典和字句的推敲,牵强附会,忽略了诗歌该有的言外之意,意外之旨,与严羽的诗歌主张有着根本的对立。如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虅。
这首诗首句用 《左传·僖公四年》齐军伐楚的典故,楚使者对齐桓公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表示距离非常遥远。第二句用了“寄雁传书”的典故,同样说明距离遥远,连写信传书也做不到。第四句“江湖夜雨”并不只有萧瑟、孤独的意思,而是引申到杜甫的诗句“江湖多风波”(《梦李白》其二)和李商隐的诗句“巴山夜雨涨秋池”(《夜雨寄北》),这两首诗都是描写对远方朋友的关怀,黄庭坚此处也是表达此意。第五句使用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典故,卓文君夜奔相如,但家徒四壁,第六句又用《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两句合起来赞美黄几复为官清廉家徒四壁,如良医一样对待百姓,不怕三折肱。
这首诗用典过多,如果不了解典故的含义,可能会对诗意一知半解,甚至读不懂诗歌,运用如此多的典故甚至有炫耀学问的味道,这样的诗歌与严羽“不可凑泊”的主张完全相左。严羽所批评的,也正是这样大量使用典故的诗。而有的诗,用典不多却恰到好处。如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其一: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其中“护田”指护卫环绕着的田园,出自《汉书·西域传序》:“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排闼”,即开门,语出《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乃排闼直入。”王安石与黄庭坚一样,属才学之人,对于事缘和典故可以信手拈来,但与黄庭坚不同,王安石这首《书湖阴先生壁》,用典了无痕迹,就算不了解《汉书》也不影响读者理解,表面看来很平凡,用字对仗都不及黄庭坚精致讲究,但却很有浑然天成之感。所以严羽认为应该以“汉魏晋盛唐为师”,诗歌语言自然流露,韵味无穷,“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可见,严羽对诗歌用典的态度不是绝对的,不因为一首诗有没有用典、如何用典去评价诗歌的好坏,用典只是一种诗歌创作技巧和手法,使用不必过激,要中和,要恰当好处,使之为表达情感服务。
(二)炼字凝词不必局限于考证字词的来历和出处
严羽在《诗辨》一章,说过宋代诗人的弊端乃是“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1]。重视使事,轻视兴致,将工夫都用在考证字词的来历,押韵的出处上,让读者反复阅读仍然不知所云,这严重损害了诗歌的兴致。宋代江西诗派十分重视炼字造句,诗法很为细密,严格到章法、句法、字法,刻意将典故中的字词组合成新奇的意象,除去原本陈旧的含义。黄庭坚在《论作诗文》中提出:“作文需摹古人,百工之技,亦无有不法而成者。”在《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画天马》中认为观摹古人的目的在于“领略古法生新奇”。在严羽看来,这样将每个字都考证出来历,再赋予其新的含义的做法,将作诗沦为一种套数,只顾将前人经典之句用在自己的作品中,而不是自我开拓,严重了束缚诗人的灵感和创造力。
拘于用字来历的诗歌创作,需多读前人的作品,从中汲取艺术营养,再将其运用在自己的作品中,成为自己的素材。著名的理论有黄庭坚“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在阅读学习前人经典之辞的基础上,师承前人的一种字义或写作方法,从而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以故为新”,这种方法对激励人们广泛深入阅读典籍,学习前人的方法有积极意义,但却忽略了从自我的人生经验和时代风貌中去提炼素材,片面拘泥于“无一字无来处”的形式主义方法,不能超越前人,更不能超越自我,只剩下典故连篇,旧事累累。“点铁成金”是黄庭坚在对杜甫尊敬和推崇的基础上,沿袭杜甫诗中的意义、字词再略加改动,用冷僻的典故、罕见的字词出奇制胜。江西诗派的弊端影响持久,在北宋末期已经十分突出,到了南宋,江西诗派的影响更遍及于整个诗坛,像杨万里、陆游、姜夔等著名诗人都曾在艺术上受到江西诗派的影响。此时严羽看到当时诗坛病入膏肓,其中弊端严重的,叫嚣、噪闹、怒强、乖张,违背诗歌忠厚的传统风气,甚至以责备、叫骂为诗,诗歌沦落至此,实在是一大灾难。于是严羽在担忧和痛心疾首的同时,提出具体的改进方法,“不必多使事”“用字不必拘来历”等,即作诗不必要使用大量的典故,不必要拘泥于用字的出处和来历。
(三)作诗不应好古尚奇
作诗不应以古为尚,奇而无理,古语已是不流行的语言,使用得当可以增加诗歌的趣味,盲目使用则使诗歌艰涩难懂。诗歌也不应该过于刻画,流于人工修饰,而要保持事物的本然之色,还原特定的样子和风貌,不破坏内涵和本质。
精于炼字,耽于用典,无一字无来历的创作手法丰富了语言媒介的内容,但由于太过极端,繁文缛节,损害了诗歌对主旨和意蕴的表达。陈捷说:“严羽发现宋人大多数不懂得诗是要形象思维的,而唐人尤其是盛唐人则大多数懂得诗的形象思维。”[2]所谓“本朝人尚理而病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1]。诗歌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崇尚“词”而欠缺“理”,本朝人崇尚“理”而欠缺“意兴”,唐朝人崇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的诗歌,“词”“理”“意兴”融会而无迹可求。“意兴”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用典、使事、大量修饰的诗歌,做到了熟参,但没有达到含蓄隽永的境界。
严羽主张,文学需要诗法自然。“且孟襄阳学历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韩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1]“妙悟”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灵感,是长期思索,偶然得知的结果。孟浩然的诗,以山水田园风光和隐逸生活为主要题材,风格冲淡自然,没有复杂的修饰,却将山水诗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孟浩然“弃象忘言”,即通过形象思维,通过自然的诗化语言,达到诗歌意旨的主张与严羽不谋而合。诗法方面,孟浩然主张作诗不必受近体格律的束缚,应当“一气挥洒,妙极自然”,提倡诗歌创作的抒情言志、表情达意不必太直露,要有弦外之音,象外之旨。
韩愈的诗则往往带有政治色彩,以发表政治意见、教育学生的文章居多,在诗歌表现手法上,韩愈以写赋的方法作诗,铺张罗列,浓彩涂抹,穷形尽相,力尽而后止。生新和奇怪是韩愈在诗歌艺术上的主要追求的目标。这不符合严羽的诗歌审美准则,严羽主张扫除美刺,淡化诗的教化作用。所以严羽认为“孟襄阳之诗独出韩退之之上”,便是基于“最忌骨董、最忌趁贴”“须是本色”“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等这样的要求。
二、《沧浪诗话》典故事义观的产生背景
(一)文以载道、情以理应的文学背景
诗歌经历了魏的建安风骨,唐的盛世气象,到了宋朝,国土较小,经济上地主经济、小农经济迅速发展,政治上加强了中央集权,文人当政,统治者礼遇文士,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使得宋代文人以天下为己任,企图通过仕途、通过承担社会责任来实现人生价值。文学作为思想意识形态的一种,不可能不受到经济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宋代文人以作文的方式作诗,以典故才学作诗,以议论的方法作诗,极大地拓宽了诗歌题材,诗中有世事关怀,有对宇宙、自然的议论,有“治教政令”的政治讽谏,也有展示学问、辨言析理的才学诗。与唐人直抒胸臆的率真豁达不同,宋人追求对社会人生深刻细致的体验与独特透彻的领悟,讲求诗歌创作的高超技巧。
在文学风格方面,宋诗情感性削弱,理性增强。古代贵族等级制的销毁,政治中心的偏移,统治者对文人的需要,成为士人阶层重新确立自己地位、力量和影响力的关键时期。他们通过诗歌这一艺术形式构建和传达自己的话语权,当文以载道成为作诗的主要目的,和雅平淡、内涵深沉、偏重理性便成为宋代文学的突出特征。李瑞卿先生从中国哲学与文化对诗歌形式的影响方面深入探究,认为“宋人借助文艺的特性来调和人之情状,强调诗教,即文学首先为国家负责,为民众负责,为儒家理学负责。这样的文学理念虽然保证了内容之醇厚,形式之平和,但缺少了文学所缺少的激情和非理性,缺少了棱角分明的个性,欲望被桎梏在一种理性和权力之中,他们的身体大部分沉浸在黑暗中,其感觉也遵循着某种天理性质的秩序。”[3]这个时候,理学思想浓郁的宋朝,诗歌创作开始由灵活转向规范。
宋代文人积极投入轰轰烈烈的文化重建,弘扬以天下为己任的主体精神,努力进取,自我开拓,其精神是可贵的。但在主张诗歌“吟咏性情”的严羽看来,宋诗偏离了文学的本质,阻碍了诗歌的情感表达,尤其是到了北宋后期,宋代诗坛上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江西诗派应运而生。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的诗个性鲜明,特点突出,随着追随者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形成了一套写诗的路数和笔法。这一套诗法,为学诗者提供和昭示具体写诗路径。而这种认为作诗可以靠后天勤学,作诗有诗法可依,琢磨技巧便可写出好诗的主张,恰巧与严羽的诗学主张截然相反。且这些诗法被宋人滥用,纷纷效仿,再加上才力不足,渐渐沦为抄袭剽窃,一时诗坛良莠不齐,鱼目混珠。
要摆脱这样的困境,就需要一条出路化解空虚,突围理性的桎梏。北宋初期的诗歌还能沿袭唐诗,王禹偁学习白居易,杨亿、刘筠学习李商隐,盛度学习韦应物,欧阳修学习韩愈的古诗,梅尧臣学习唐人诗歌的平淡之处。他们纷纷努力学习唐诗的精华,但都没有超越,到了江湖诗人,虽自称“唐宗”,却也并无价值。于是严羽在诗歌本体论的角度,在强烈责任感的驱使下,找到一条“以禅喻诗”的出路,以激烈的口吻,扫除美刺,独任性灵,确定诗的正宗要旨需借禅以喻诗,溯源汉魏,回到兴象寄托,神情兼备的盛唐诗。因此严羽反对诗歌大量用典,反对细究出处、刻意雕琢,是基于特定的文学背景。
(二)理论背景
1.钟嵘、皎然等人的典故论
明确提出诗歌应如何用典使事,用典的多少和方式,并非严羽首创。钟嵘《诗品》有云:“至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并且认为那些使事用典之作“拘挛补衲,蠹文已甚”。皎然《诗式》认为“不用事第一格”,如果用事,应做到“不傍经史,情格俱高”“真于情性,尚于作用”“用事不俗,不为事使”。稍早于严羽的张戒在《岁寒堂诗话》更为系统地说: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然诗者,志之所知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用事押韵,何足道哉!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4]这些观点直接影响了严羽的典故事义观,也为严羽的理论提供了理论来源。
“诗者,吟咏性情也。”在对诗歌的整体和本质认识上,严羽也与钟嵘的观点一致。钟嵘认为,堆砌典故之所以是不对的,是因为混淆了文学艺术与一般非艺术文章之间的区别,那些应用型文章,可以而且应该旁征博引,但对于诗歌这样的文学作品,要忌讳大量使用典故。诗歌是以“吟咏性情”为天职的,要激发起情感,描绘出诗意的景物。严羽直接引用钟嵘“吟咏性情”的命题,强调作诗不是说理,不是卖弄学问,更不是抒发靡靡情性,而是表达中正洁健的内心情感。
2.以禅喻诗的思潮
严羽的典故事义观,是建立在其“以禅喻诗”的诗歌本体论基础上的。“禅”乃中国本土化的佛教宗派,基本教义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直接影响到以禅喻诗的诗学理论。
以禅喻诗并不是严羽首创,自魏晋时佛教传入中国,便开始对中国传统哲学与文化渗透,逐渐形成了儒道释相互交融碰撞的新的哲学形态——禅。唐宋以来,禅风盛极一时,士大夫以谈禅为风尚,与禅僧的交往也日益密切,诗与禅的界限不再泾渭分明,王维、柳宗元很好地把禅意、禅境转移到诗歌中,深化了诗歌高雅、幽深的境界,提高了艺术美感。苏轼、黄庭坚等人都通禅,如苏轼《送参寥师》所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以“空”和“静”的佛法理论来论及艺术创作活动。严羽则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理论态式,将“以禅喻诗”上升为一种系统、全面的理论,并找到了一个核心“妙悟”,认为禅道和诗道的共同点,都是“妙悟”。所谓妙悟,在严羽看来,是认识诗歌艺术特色和掌握诗歌创作之法的过程,达到妙悟就掌握了诗歌的特征和创作诗歌的能力。他强调研究各时代的诗歌,各流派的诗作,从比较上认识真正有价值的诗,掌握作诗的奥妙。也用“金刚眼睛”“大小乘禅”这些佛教术语比喻诗歌鉴赏、诗歌优劣。
在禅与诗交融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严羽“以禅喻诗”顺应了时代的要求,以当时盛行的禅宗思想来阐明自己的诗论立场,以人们熟知的禅语来剖析时代诗病,对风靡一时的江西诗派、江湖诗派进行了批判,也将“以禅喻诗”的方法推广开来。
三、《沧浪诗话》典故事义观的价值和影响
(一)理论价值
1.使典故事义理论更加系统完善
严羽在继承前人理论的基础上,从吟咏情性的诗歌本质出发,以兴趣为中心,系统地讨论了诗歌该不该用典、怎样合理地用典、以及用典后诗歌所要达到的效果和境界等具体问题,最后回到诗歌的最高要求——“无迹可求”的境界,这构成了《沧浪诗话》系统的典故事义观。
历代诗话及文论中,对诗歌、文章用典的论述不胜枚举。《用典研究》整合梳理了我国古人对用典的批评和观点,分析了古人在用典研究方面的成果和得失。该书指出:
古人的研究主要围绕着如何恰到好处地引用典故、用典方式有那些等问题展开。但诸如此类的许多论述,有的根本没有联系具体的言语事例来谈,有的即使举了例,也不多,只是就一二个例子做文章,没有更多的归纳,相应地便没有可靠的理论总结。有的不但不能示人以门径,反而大肆渲染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主义气氛。[5]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在诗歌整体情性表达的层面谈诗歌用典的,他反复其强调的“透彻玲珑”的诗风,并不是不可说、不可得的,是一种超越语言、物我两忘、文字与情感浑然一体的意境。它得之“妙悟”,但并不是等待这种灵感的光临,而是需要广泛阅读,熟悉万卷诗歌,才能真正品味到诗道,分辨出诗的好坏,写作中也才能胸有成竹,诗句自然地流泻出来。相较前人,严羽的典故事义观更加精炼、全面、系统,是理论的高度总结和概括。他对诗歌用典不是全盘否定,也没有说用典一定不好,不用典一定高于用典。用精炼的语言凝缩出他对诗歌用典的整体态度,委婉明晰地指出宋诗的不足之处,简明扼要,发人深省。
2.使言意关系论更加辩证
严羽对诗歌用典的态度,折射他对诗歌语言与情感关系的认识。《庄子·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6]《沧浪诗话》继承了这个著名的观点,指出作诗不拘泥于语言文字,重点是从语言到诗意。皎然也说:“但见性情,不睹文字”,司空图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事实上,一旦缺少了语言形式,再强烈的感情,再冲动的情感表现也不具有审美价值。美国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指出:“语言是一件看不见的外衣,披挂在我们的精神上,预先决定了精神的一切表达形式。当这种表达非常有意思的时候,我们就管它叫文学。”[7]在严羽的观点里,虽然也是以追求诗歌的意境为主,但也把语言的作用提到了一定高度。“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并对诗歌的体制、音节提出要求,可见严羽是追求语言溶于意象,语言本身玲珑剔透、抑扬顿挫的美感的。这赋予了语言本身一定的高度。
在西方,20世纪哲学出现了语言论转向,语言不再是思想的工具,语言本身成为美学关注的中心。王一川先生曾说:
西方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兴起现代意义上的语言论诗学。人们相信语言是人的生存方式,认为语言在文学中是创造意义的场所。不再是意义简单地先于语言并决定语言,而是意义在语言中被创造出来。……在这个时期,语言成了人们思考的一个焦点,人们把文学看成语言现象,用语言学模型来分析文学。[8]
我国古代文论和诗歌,虽未明白提出语言学科学,未像西方语言学专家,形式主义流派一样赋予语言高深的地位和前所未有的价值,但很显然,我国文学史上出现的关于文学的论争,很多都囊括着“意”与“象”、“情”与“言”、“文”与“质”、“风骨”与“辞采”的关系论争。如严羽的观点就是这样,他在要求诗歌“不落言筌”,不故弄玄虚的同时,也肯定了使用典故,富有文采和风格的重要性。他追求一唱三叹,否定俗字、俗句和俗韵,也对诗歌的发端和结句都提出具体要求。这正是严羽典故事义观的可贵之处,也是严羽对从前典故事义观的发展和进步之处。
(二)对明清典故事义观的影响
《沧浪诗话》中的典故事义观,深刻影响了明清的诗学观念。明人许学夷说“沧浪说诗,与予千古一辙”,而且推崇古今说诗者“惟沧浪、元美、元瑞为善”(许学夷《诗源辨体》),胡应麟也说:“汉唐以后谈诗者,吾于宋严羽卿得一悟字,于明李献吉得一法字,皆千古词场大关键。”比较用事高低说:“杜用事错综,固极笔力,然体自正大,语尤坦明。晚唐、宋初,用事如作谜。……用事患不得肯綮,得肯綮,则一篇之中八句皆用,一句之中二字串用,亦何不可!”(可见《诗薮》)对诗歌用典的态度也是相对而言的,不再一味否定或一味提倡,深得严羽《沧浪诗话》典故事义观之精髓。明清各家说诗歌用典使事,也几乎必称“用事不必拘来历”。陆圻景 《诗辨坻》:“诗不专贵用事而不害乎用事”,徐增《而庵诗话》:“或有事赴于笔下,即用之不见痕迹,方是作者。”朱庭珍《筱园诗话》:“使事用典,最宜细心。……如是则笔势玲珑,兴象活泼,用典征书,悉具天工,有无迹,如镜花水月矣。”更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著名观点,将典故使得诗歌形象和意象相游离的情况称为“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栏杆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9]
这里评论的是欧阳修《少年游》一词中的两段文字,所引的上半阕主要凭形象说话,游子的羁旅行役之情如盐在水地融化在宛在目前的形象画面之中,具有浓郁的艺术魅力。但下半阕开头的这两句却运用文学典故,“谢家池上”用的是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句,而“江淹浦畔”则是用的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句,尽管谢灵运的两句诗都是情景交融,寄慨深长的千古绝唱,但一旦作为典故被引用,它本身那种明丽的形象和婉曲的深情便消失了,成为一种流于表面的概念化的诗句。王国维说的“隔”与“不隔”,也是对《沧浪诗话》典故事义观继承发展的基础上提出的更具高度、更为精辟的理论。
《沧浪诗话》中的典故事义观,是建立在严羽“以禅喻诗”,追求“妙悟”“兴趣”的美学思想基础上的,是《沧浪诗话》诗学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世诗歌创作、诗歌典故事义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