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八十一梦》的讽刺艺术
2018-03-07谢慧
谢 慧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八十一梦》是张恨水先生坚持抗日、誓死报国心态的真实写照。杨义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认为“《八十一梦》是继张天翼《鬼土日记》、老舍《猫城记》、王任叔《证章》之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1]。笔者认为其最大的成就就在于其讽刺性,故本文对其讽刺性书写进行具体分析。
一、颠覆性的讽刺构思
张恨水在作品中常通过对经典人物与历史事件的颠覆性改写,构成一种非常规与常规的矛盾冲突,以瓦解合理性的形式营造巨大的叙事荒诞与讽刺语境,实现其讽刺目的。
首先,是对经典人物的颠覆。在《天堂之游》这一回中,“我”于梦中来到天庭游历,见到了很多《西游记》中的人物,如猪八戒、红孩儿、牛魔王等,但其形象都与书中所写大相径庭,猪八戒不再是憨厚朴实的二师兄,摇身一变成了南天门督办,干着囤货居奇,牟取暴利的勾当,言语间透着贪得无厌与骄奢淫逸,张恨水摒弃了其滑稽可爱的正面特征,极力夸大其贪婪、好色等负面属性,将其彻底塑造成了一个反面形象。张恨水对这类经典人物形象的颠覆,实则展现了一种崇高性与历史感的幻灭,相较于凭空塑造的反面人物,具有更强的讽刺力度与隐喻意义,将抗战时期国统区重庆那种物欲横流、官商勾结的黑暗现实影射得淋漓尽致,“几乎写出了一部国难史”[2],读者可在经典人物呈现的巨大反差中获得一种戏谑不经,荒诞错愕的阅读感受。
其次,是对常规逻辑的颠覆。《八十一梦》中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情节,如《狗头国一瞥》中,狗头国的人极爱用外国货,不用外国货就会咳嗽,有一个药商患有心口疼的毛病,必要有西洋拳师揍他才会好,所以请求我这个本岛的外国人去赏他巴掌,左脸挨一耳光后又将右脸伸过来,并笑着鞠躬说“外国的耳光是比本国的耳光值钱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为了说明狗头国人崇洋媚外的程度之深,张恨水设计了这一违背常规逻辑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可正是这看似荒唐的举动,却处处影射着国统区盲目追逐国外之风,以西洋为绝对流行的社会现实,透过匪夷所思的情节本身看到的是扭曲变形的社会生活,是垮塌崩溃的精神世界,是合理性的逐渐消无,不仅会产生令人目瞪口呆、戏谑发笑的讽刺效果,更会达到彻底暴露社会丑态的讽刺力度。
最后,是对叙事时空的颠覆。《八十一梦》没有一个贯穿到底的故事情节,而是由十四个独立的梦境连缀成篇,因梦境建立在人的意识维度上,以梦境为创作载体便可脱离现实语境与正常的叙事逻辑,呈现出虚实相生、变幻莫测、纵横恣肆的形态特征,这种极度的叙事自由使想象力得以尽情生发,天然地与讽刺这一艺术形式相契合。在《八十一梦》中,古今中外的人物可在同一个梦境里汇为一堂,随意往来。他们皆成为张恨水笔下的讽刺主体,如第八章《天堂之游》,我于梦中来到天庭游历,却在南天门内看到法国梧桐、柏油路、汽车等现代建筑,路遇警察署、交通机关、政府部门,所见之人,既有猪八戒、牛魔王、红孩儿等西游诸神,又有梁山义士、西门庆、潘金莲等水浒众生,张恨水将这些本不属于同一时空的人鬼神魔放到一起顺次登场,其艺术手段不仅仅是借古讽今,而是借古今中外各色人物形象的颠覆,在读者眼前集中呈现社会秩序的瓦解,道德人格的沦丧,将崇高性、文明性逐次摧毁给人看,表面上是一出充满反转的闹剧,实则是将社会的黑暗面放大,透过诙谐的外衣浓墨重彩地暴露出来,以跨越时空的多种声音、多样视角达到齐讽同喻的艺术效果,大大提升了讽刺强度与表现力度。
二、夸张式的人物刻画
首先,精彩的动作神态刻画。张恨水为了增强《八十一梦》的讽刺性,对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作了十分精到的细节描摹。如第五梦《号外号外》中,我因为抗战爆发,想在重庆租一所安全性高的房子,于是来到房东处商量价钱,初见房东金先生,作者对他做了这样的描写。“正如此想着,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蓝绸长夹袄,鼻梁上架着大框圆眼镜,手里捧了一只水烟袋,缓缓走了出来,问道‘做啥子’”,当听到我关于佃租还价时,“他不等我说完,仿佛像街上小贩子回价的声调,答应了我地道川调‘没有少!’”。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了日军投降,南京收复的号外,我再回头一看,金房东“老远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招了几招,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堆出笑容,向我说道‘我看您老哥是正经人,我房租可以减半,佃租也全不要您的了’”。听到号外前“捧着烟袋”“缓缓走来”,说的是地道川调,听到号外后,“老远抬手”“招了几招”“细胞里皆堆出笑”,神态、动作的细节描写将房东在抗战胜利前后迥然不同的面孔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而这样巨大的转变竟然是因为一则小小的号外,严肃的人物发展与情节推进通过一个偶然、随意的细小环节陡然形成极具冲突的反转,造成瞬间的荒诞与戏谑,产生了极强的讽刺效果,读者可在笑声中透过这一人物看到千千万万大发国难财的市井百姓的身影,从而产生对国民劣根性问题的思考。
其次,漫画式描写。张恨水对反面人物的细节刻画不仅有动作神态的勾勒,还有大量漫画式描写,如《天堂之游》中写道:“其中一个身背鳖甲,上顶龟头的人,将绿豆眼一翻,淡笑道”“猪八戒将肚子一挺,扇了扇两扇大耳朵,笑道‘实不相瞒,我除了高老庄那位夫人之外,又讨了几位新夫人’”。张恨水善于抓住所写对象的主要特征进行漫画式夸张,语言尖刻犀利、精准传神,人物的丑态与狼狈相被放大、定格且跃然纸上,极富戏谑感,使读者一眼识破其象征意蕴,达到了很好的讽刺效果。
三、通俗化的讽刺语言
张恨水在《八十一梦》中彻底放弃了前期典雅工丽的旧式章回小说语言,融入了大量方言、口语,追求平实、通俗的语言风格,以满足其讽刺的需要。《号外号外》中,房东先生说的是“做啥子”“没有少”的川话,大量囤货以谋暴利的王老板说的是“勿听哩话。哩自家倒发仔好几百万哉”的上海话,“我”和大部分人物说的是京白,如“你老哥要回去,分文不取”“你不用发愁没法子消遣,现在消遣的法子来了”,此外还有大量口语、俗话的穿插,如《生财有道》中“一旦搭上了这发财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点元宝边”,连其中的诗歌都变成了打油诗“多拍苍蝇原痛快,一逢老虎便寒酸。吾侪巨笔今还在,写幅招牌大众看”,这些方言、口语、打油诗的大量穿插使作品语言更接近于市民大众的语言习惯,作品内容显得浅白易懂,极具可读性,大大增强了作品的通俗性色彩,且这种平实简洁的语言风格也更利于达到一针见血,直戳要害的讽刺效果。“作品出版后,畅销国统区和解放区,成为现代讽刺小说的一个里程碑”[3],可以说,张恨水这种锐利辛辣又极接地气的讽刺语言,是这部作品得以畅销并被广泛赞誉的重要原因。
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很多语言细节中看到张恨水的讽刺智慧,如人物的命名。《生财有道》中的“魏法才”又可以念成“为发财”,《星期日》中“吴士干”又通“无事干”、《号外号外》中邓进才又通“邓进财”,这正是借用一字多音以求一语双关,将人物的特点隐藏在名字中,于细微处进行正面讽刺。当然,也有反讽的例子,如《星期日》中的牛有廉、马知耻,《忠实分子》中的金不取等,“它能使读者心领神会,拍案喝彩”[4],讽刺效果更强,还包括许多细节描写,如昼夜揩油之人形成的组织叫“灯油输送委员会”,以欺诈民财为宗旨的“忠实新村”墙上的标语是“廉洁政治,忠实人民”,这样的讽刺细节无处不在,给读者一种应接不暇的荒诞感受,丰富了讽刺性书写的表现内容,增强了作品的讽刺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