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勰“江山之助”说的含义
2018-03-07刘曼华
刘曼华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325035)
“江山之助”说是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文学理论命题,它主要探讨作家创作与自然景物之间的关系。刘勰在《物色》篇中这样表述:“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这几句话主要论述了自然景物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指出自然景物是文学创作的宝库,能够触发作家的情思,进而对作家的创作起到助益作用。刘勰还认为,屈原的诗歌创作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就是因为他深得“江山之助”。
但是,对于“江山之助”这一文学创作理论,刘勰只是概括性地把它提了出来。至于什么是“江山之助”,以及屈原又是如何得“江山之助”,他并没有作更多的具体阐发和解释,因而也给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联想和想象空间,以致于在对“江山之助”一语内涵的理解上言人人殊,产生了许多分歧。其中,较为引人注意的是汪春泓先生的看法,他认为,刘勰在《物色》篇中所使用的“江山”一词,并非单纯地指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景物,而是带有社会政治的色彩。汪先生在发表于《文学评论》2003年第3期的《关于〈文心雕龙〉“江山之助”的本义》一文中指出,“江山”本有遥远和阻隔之意,在此用于评价屈原,是为了“突出放逐对于《离骚》写作缘起的重要意义”[2]137,因而“江山之助”也就“具有抗争不幸命运以强烈抒情的意味”[2]137。显然,汪先生的观点认为,刘勰所说的“江山之助”,是指作家的生平遭遇对文学创作的帮助和启发。而丛瑞华先生则指出,《物色》篇专论自然景物与作家创作的关系问题,“江山”一词与篇中的“清风”“明月”“春林”“白日”等等,都属于自然景物的范畴,因此,把“江山”看作为“社会政治因素”,是不确切的[3]。针对以上两种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本文有必要对“江山之助”说的含义进行讨论和分析。
学界对“江山之助”说含义看法的不同,关键在于对怎样理解“江山”二字所蕴含的意义产生了分歧。而要正确理解“江山”二字的含义,须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一是明确“江山”在深得“江山之助”的屈原笔下的含义;二是探究“江山”一词的本义,以及刘勰之前、魏晋南北朝时期其他作家对这一词语的运用;三是了解刘勰提出“江山之助”说与这一时期兴起的山水诗创作的关系,探究其特定的时代背景。
一、屈原作品中对“江山”的描写
既然刘勰把屈原的作品看作是得“江山之助”的典范,那么要探求“江山”二字的含义,进而探求“江山之助”说的含义,就理应从屈原作品中的“江山”入手来进行考察。需要明确的是,总览屈原的全部作品,其中并无“江山”二字的出现,因此,对屈原作品中“江山”的考察,必须从其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入手。当然,这里所说的“江山”,并不仅仅局限于字面上的“水”和“山”,而是包含了山川草木、风云雷电、鸟兽虫鱼等一切大自然的景物和现象。通观屈原在《楚辞》中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可知,他笔下的“江山”所呈现出来的面貌不是单一的、定性的,而是复杂多样的、丰姿多彩的。
屈原作品中所写到的诸多自然景物的一个共同的显著特征,就是富于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和瑰丽奇谲的想象。这是与楚国的自然地理环境相关的,屈原的诗歌创作带有明显的地方色彩和民族特色,宋人黄伯思所云,“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4],正概括了这一特征。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楚地风景雄奇秀丽,地形复杂多变,孕育了热情奔放的楚国人民,也为屈原的诗歌披上了一层梦幻迷离的面纱。如历来为后世所称诵的《湘夫人》的开头一段: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5]54
美丽的湘水女神降临到了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畔,阵阵秋风吹来,湖水泛起层层涟漪,周围树上的叶子飘飘而落,构成了一幅浪漫而又美妙的图景。楚国花木种类繁多,屈原在他的作品中就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有着众多幽花芳草的美好世界。如《离骚》曰: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5]10
又曰: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5]15
在那个世界里,他能够以芰荷为衣,以芙蓉为裳,饿了就吃秋菊的落英,渴了就饮木兰花上的坠露。诗人的生活与这些香花佳木息息相关。屈原还多次表达了水可以起到洁净身心的作用,如《渔父》中借渔父之口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5]215甚至诗人最后也是以投江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清人王夫之《楚辞通释·序例》曰:“楚,泽国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国也,迭波旷宇,以荡遥情,而迫之以崟嵚戍削之幽菀,故推宕无涯,而天采矗发,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6]楚地的这种烟云变幻、气象万千的奇异风光,不仅为屈原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诗料,而且对诗人浪漫主义气质的形成,艺术美感的熏陶,无疑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屈原作品中山水描写的又一个显著特征,表现为与巫术和祭祀文化的密切联系。屈原笔下的山川河岳有时是神灵的居所,有时是巫觋恋爱的对象,总之都是与巫术文化相关。由于楚国地处长江以南,深山大泽众多,江河湖海纵横,与中原地区相对隔绝,因而“当巫术文化已被‘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理性主义扫荡之时”[7],楚国却较多地保留了原始遗风,巫风和祭祀仍然大行其道,于是这一文化现象就自然地反映到了屈原的作品当中。屈原的作品中有大量关于鬼神和祭祀的描写,最为典型的当属《九歌》。《九歌》十一篇中,《国殇》是祭祀为国战死的将士们的亡灵,《大司命》和《少司命》分别祭祀主管寿夭和子嗣之神,《礼魂》是送神之曲,其余七篇所祭祀的都是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风云雷电之神。这些自然景物都是屈原作品的表现对象,呈现出“景物的神灵化”[8]特点。又如《离骚》中所云: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5]29……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5]31-32
灵氛占卜、巫咸降神,都与巫术文化有着直接联系,是《楚辞》受巫风影响的明证。《汉书·地理志》云:“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嬴蛤,故窳媮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9]唐代诗人元稹在《赛神》一诗中写道:“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事妖结妖社,不问疏与亲。年年十月暮,珠稻欲垂新,家家不敛获,赛妖无富贫。杀牛贳官酒,椎鼓集顽民。喧闹里闾隘,凶酗日夜频。”[10]这是说,楚人到了秋天即将丰收的季节,却仍然不以农事为重,而竞相以集会赛神、歌舞酗酒为乐,我们从中可以了解楚国人民鬼神信仰的普遍性和积极性,以及他们放纵、逸乐的精神生活。这种生活模式对于楚国文学艺术的发展与诗人浪漫主义气质的形成,无疑是有着重要作用的。由此可见,屈原的作品风格是在带有浓厚的宗教信仰色彩的楚文化土壤中形成起来的,因而他笔下的“江山”也不可避免地具有与楚地的巫风和祭祀文化相结合的特点。
此外,屈原继承了自《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而又对其有所发展,他的作品中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大多是出于情感表达的需要。其作品中的景物描写囊括了天地山川、云霞日月、风雨雷电、草木鸟兽等一系列自然现象,但这些景物描写并不是为表现自然本身,而是为了抒发某种特定的思想感情。如《九章·涉江》: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菲菲其承宇。[5]136
作者写进入溆浦以后独处深林的情景,那里山高蔽日、幽暗多雨、霰雪无垠、阴云密布,又是猿狖的居所,实在不是一个宜人的去处。屈原借此象征的是他所处的政治环境的险恶。又如《九章·怀沙》: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5]161
这里描写沅水的浩荡奔流,激流奔涌,征途漫漫,遥遥无尽,是为了引出诗人对前途坎坷、道路险远的忧虑之思,也是诗人遭馋被疏的悲哀和凄凉心境的真实写照。再如《离骚》: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5]24-25
《九章·哀郢》: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5]141
诗人为小人所害,被放江南,内心愁苦不堪,万分抑郁,不由得产生登山顺水避世归隐的想法。还有,屈原的《九章·悲回风》:
冯昆仑以澂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5]188-189
这一段的描写是出自诗人的想象,昆仑山、岷山和长江都不是诗人亲历其境的山水,但又是地理上真实可考的。诗人凭靠着昆仑山俯瞰云雾,飞越至岷山之上细览长江,云雾的翻涌、波涛的澎湃,暗示了诗人内心的不平静,表达了“欲去而又不忍遽去”的挣扎和痛苦心理。
由于诗人对景物的描写多是借景抒情,因而他笔下的山水景物不可避免地要染上个人的主观情绪,而这种情绪往往又是和诗人的身世遭遇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汪春泓先生把“江山之助”与特定社会政治背景下的作家生平遭际联系起来的观点。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屈原借自然界的山水景物所表达的情志是多方面的,并不仅仅特指屈原的“遭谗被疏”之情,有些时候也包含了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对前途命运的忧虑、对神秘的天地和宇宙的探索精神,以及身处险恶政治环境的痛苦等等,从以上所引屈原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综上所论,屈原得“江山之助”,这里所谓的“江山”,并非单纯指自然界客观存在的山水风景,而是贯注了诗人主观情感的自然景物。具体说来,则是带有楚地特有的浪漫主义气息和宗教祭祀色彩的、为诗人赋予了某种特定意义的山水景物。屈原描写了如此丰富多彩的自然景物,其最终目的不在于表现它们本身的美,而是利用对这些自然景物的描写来抒发各种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
二、魏晋时期作品中“江山”的含义
“江山”一词是正确理解“江山之助”说含义的关键,因此,了解“江山”一词在魏晋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含义,可以帮助我们正确把握刘勰“江山之助”说的含义。而从刘勰之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其他作家在创作中对该词的运用来看,“江山”一词可以实指作家眼前所见的特定的山水风景,也可以作为对自然山水的统称,甚至有时候也会用来指代“国家”和“领土疆域”。
“江山”一词最早出现在我国古代典籍中,见于《庄子·山木》篇,其曰: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 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11]
这里讲鲁侯向市南子询问免除祸患之术,市南子为他提出了“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的解决方案。因此,庄子以“江山”指代得“道”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艰难险阻,以“舟车”指代解决困难的手段,具有象征意义。但是,仅从“江山”一词最早所隐含的“遥远和阻隔之意”,并不能推断出“江山之助”中的这一“江山”也具有类似的象征意义,更加不能断定屈原得“江山之助”就是指其身世遭遇对创作的影响。
魏晋时期作家在创作中使用“江山”一词的情况并不少见,有时仅仅实指眼前所见的特定的自然山水,如谢灵运《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诗云:
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景夕群物清,对玩咸可喜。[12]
此诗中的“江山”显见是实指江水和高山,巍峨的青山、辽阔的江面和洁白的云朵,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越发明媚而清秀,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又如诸葛亮《黄陵庙记》云:
趋蜀道,履黄牛,因睹江山之胜,乱石排空,惊涛拍岸,敛巨石于江中,崔嵬巑岏,列作三峰,平治洚水,顺遵其道,非神扶助于禹,人力奚能致此邪?仆纵步环览,乃见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峦如画,孰视于大江重复石壁间,有神像影现焉,鬓发须眉,冠裳宛然,如采画者。[13]
这里的“江山”是对自然景物的总称,包括了“乱石”“惊涛”“大山”“林麓”“峰峦”等作家极目所见的自然景观。
“江山”有时作为自然风景的总称,借以抒发作者的某种感情,也暗含有山川河岳的阻隔之意。如东晋郭璞的《江赋》曰:
芦人渔子,摈落江山,衣则羽褐,食惟蔬钚。[15]
《江赋》全文写大江浩荡之气魄,物产之丰饶以及江上渔人舟楫往来的生活场景,因而郭璞笔下的“江山”一词显然是实指江河山川。但是,根据“摈落”一词及“衣则羽褐,食惟蔬钚”所含有的感情色彩来看,这里带有把“芦人渔子”看作被阻隔于中心政权以外的化外之民的含义。《世说新语·言语》载:
袁彦伯为谢安南司马,都下诸人送至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15]
袁彦伯口中的“江山辽落”是说以山河为背景的空间的辽阔远大,而用在这里,是为了说明袁彦伯即将离别亲友,不免产生了“江山万里”,路途遥远,从此相见不易的凄惘之情。
“江山”一词有时还用来指代“国家”或“国土疆域”,如《三国志·吴书·贺劭传》曰:
昔大皇帝勤身苦体,创基南夏,割据江山,拓土万里,虽承天赞,实由人力也。[16]
根据前后文“创基南夏”“拓土万里”可知,这里是赞颂“大皇帝”开疆拓土的功绩,因此不难理解,此处的“江山”一词是领土、国土疆域的意思。又如《资治通鉴·晋纪二十六》载:
梁熙谏曰:“晋主之暴,未如孙皓,江山险固,易守难攻。陛下必欲廓清江表,亦不过分。命将帅引关东之兵,南临淮泗,下梁益之卒,东出巴峡,又何必亲屈銮辂,远幸沮泽乎?”[17]
这里讲到梁熙向秦王进谏,讲明作战形势,这里的“江山”一词显然是领土、政权之意。 再如魏时钟会《移蜀将吏士民檄》:
我太祖武皇帝神武圣哲,拨乱反正,拯其将坠,造我区夏。高祖文皇帝应天顺民,受命践阼。烈祖明皇帝奕世重光,恢拓洪业。然江山之外,异政殊俗,率土齐民,未蒙王化。此三祖所以顾怀遗恨也。[18]
钟会在写给蜀国的劝降书里先是颂扬了“三祖”的功业,然后又指出未能使“率土齐民”“蒙王化”的遗憾。因而此处的“江山”一词是指国家,即魏国政权管辖范围以内的领土疆域。
综上可知,“江山”一词的含义较为复杂。魏晋作家在使用“江山”一词时,或是实指眼前的自然山水,或是借自然景物来抒发一时的情怀,即便是指代“国土疆域”的含义,也与作家的社会政治遭遇没有必然联系。因此,我们从魏晋作家对“江山”一词的运用上,也可以推断刘勰“江山之助”说中的这一“江山”,也不具备社会政治层面的含义。
三、山水诗的兴起与“江山之助”的提出
晋宋之际山水诗的兴起是刘勰提出“江山之助”说的现实基础。反过来说,“江山之助”说则是在山水诗创作实践的基础上进行的理论概括和总结。山水诗的产生,源于作家山水审美意识的成熟。从六朝时期的各种不同题材诗歌的创作中对自然山水的描写可以看出,文人对山水的审美意识经历了一个由开始觉醒到逐渐成熟的发展和演进过程。而这一过程中,自然山水对诗歌创作所起的不同作用,都可以归结为“江山之助”。
山水诗的产生有着重大的意义,它标志着山水已经不再仅仅是作为情感表达的媒介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而是转变为独立的审美和表现对象。正是基于山水诗的出现,才使得刘勰以《物色》专篇探讨了自然山水对作家创作的影响问题。虽然山水诗人已经具备了比较成熟的山水审美意识,开始自觉和主动地在创作中表现山水美,但是,在他们的创作实践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问题和不足。在认识到这一现状的基础上,刘勰在《物色》篇中提出“江山之助”的命题。而他提出这一命题的目的,也是为了对当时山水诗创作中存在的问题进行探讨,并进一步提出解决方案,所以,正确理解“江山之助”说的含义,还要了解刘勰的这一写作意图。不管是单从《物色》篇来说,还是从《文心雕龙》全书来看,刘勰提出“江山之助”这一理论都是对当时的文坛风气有所针砭的。结合《物色》篇全文与《文心雕龙》中的其他篇章进行考察分析,刘勰认为此时的山水诗坛存在的弊病主要有以下两点:
其一,“繁华损枝,膏腴害骨”[1]136。这两句是刘勰在《诠赋》篇中针对赋的创作而提出来的。《诠赋》也讲到了情物关系,指出“情以物兴”、“物以情观”,认为过分注重文采藻饰而忽略作品的实际内容其实是舍本逐末的做法。与之相类的是,这种创作中极度重视物色描摹,因而显得描写繁缛、冗长的情况在山水诗中同样存在,刘勰对此是有所批评的。《物色》篇指出,“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反映了这一时期作家专注于对自然景物形态的细致刻画和描摹。刘勰一方面肯定了山水诗人体物的细致入微,另一方面又提出“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对于“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的繁缛冗长的景物描写,予以了否定和批判,认为景物描写要善于抓住要害,提倡“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表现手法。而据《明诗》篇所云,宋初山水诗方才兴起之时,其创作情况则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1]67,这种铺采摛文、极貌写物的手法是刘勰所不赞同的。
其二,“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1]67。刘勰在《明诗》篇中评价西晋诗坛的情况时用了这两句话,认为此时的诗歌创作开始走上了浮浅绮丽的道路,文采愈加繁缛,作品的感染力却越来越弱。这种流于浮靡而缺乏真情实感的文风,发展到山水诗人之时依旧盛行,因而刘勰对此是深恶痛绝的。刘勰深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重视文章“兴寄”的作用,认为诗歌创作是“感物吟志”“持人性情”[1]65的,优美的言辞是要为真情实感的表达服务的。《物色》篇认为“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景物描写是为了更好地抒发作者的感情,强调“物”“情”“辞”三者的有机统一。《情采》篇也对某些山水诗人“为文而造情”“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1]538的做法提出了批评,认为这些作家的创作是“言与志反”“翩其反矣”[1]538。
对于当时文坛的不良风气,刘勰是有着深刻认识,并试图予以纠正的。《序志》篇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的看法,即“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1]726。这里刘勰指出了近代以来文章体制败坏,辞人追求新奇和浮诡,并认为这样终将走入歧途。而刘勰提出“江山之助”的理论,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山水诗创作中注重物色描摹而忽略情感表达的弊端,希望对此加以解决,以免误入歧途。这正反映了刘勰在看待山水诗创作问题上超越时代的独到眼光和深刻见解。
根据以上三个方面的分析,刘勰所谓的“江山之助”的含义,可以是单纯的自然界的天地万物对作家的感召,也可以是在一定社会文化背景下的、经过了作者的情感体认的、甚至是被作者赋予了某种特定含义的自然景物对作家文思的启发和帮助。刘勰提出“江山之助”说,是为了进一步论述文学创作中客体对主体的影响关系,同时也是为了纠正山水诗坛的不良风气,引导作家解决山水描写和情感表达的矛盾问题。
从以上我们对“江山”一词含义的分析来看,汪春泓先生在《关于〈文心雕龙〉“江山之助”的本义》一文中对“江山”的理解是有所偏差的。因为从某些语境中“江山”一词所暗含的“遥远与阻隔之意”出发,仅仅单独把“江山”二字放到社会政治层面进行考察,进而与作家政治命运联系起来,认为“江山”“即被放逐之意”,这样的观点显然不够妥当。因此,并不能仅从这一点加以引申,判定屈原作为得“江山之助”的典范,是与其特殊的经历和政治命运相关。
由“江山之助”说的提出,可见刘勰对当时的文学发展情况密切关注,且有着清晰的认识。刘勰是最早注意到山水诗创作的成就并同时认识到其不足的文学批评家,他提出的“江山之助”说对山水诗的研究具有开创之功。这一理论很好地指导了后代的作家积极投身自然山水,在大自然中寻找素材,激发灵感,由此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山水文学作品。他对作家创作和自然景物关系的探讨承前启后,为后世的“意境”说、“情景交融”说等重要理论的产生作了铺垫,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1]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 汪春泓.关于《文心雕龙》“江山之助”的本义[J].文学评论,2003(3):133-139.
[3] 丛瑞华.刘勰“江山之助”说的理论价值[J].社会科学战线,2007(5):103-105.
[4] 黄伯思.新校《楚辞》序[A].杨金鼎.楚辞评论资料选[G].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81.
[5] 董楚平.楚辞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4.
[6] 王夫之.楚辞通释[A].《船山全书》第十四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208.
[7] 陶文鹏,韦凤娟.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15.
[8] 徐大威,裴隽姝.对象化·流动化·神灵化——论《楚辞》中景物描写的审美形态特征[J].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7):56-61.
[9]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313.
[10]元稹.元氏长庆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7.
[11]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291.
[12]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47-48.
[13]段熙仲,闻旭初.诸葛亮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2:53.
[1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57.
[15]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58:140.
[16]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9:861.
[17]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9:4200.
[18]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1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