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文|路 明

一

1936年，12岁的齐邦媛第一次见到了18岁的张大飞。

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学生流亡关内。齐邦媛的父亲申请到一笔拨款，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后迁至南京郊外的板桥镇。每到周末，许多离乡背井的东北孩子都来齐邦媛家中吃饭，张大飞就是其中一个。在齐邦媛的印象中，张大飞很少说话，“母亲总叫他坐在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1937年10月，日机轰炸南京，齐邦媛随家人乘船撤往武汉。兵荒马乱中，她又一次见到了张大飞。张大飞告诉她：“我已经报名军校，11点钟要去码头。”临别时，张大飞拿出一个小包放在齐邦媛手里：“你好好保存着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那是一本《圣经》，扉页上写着一句话：“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张大飞考入杭州笕桥航校12期，毕业后参加了重庆空战。1941年，他赴美国受训，第二年回国，加入中美混合大队，也就是传说中的“飞虎队”。

他们的书信往来一直没有中断过。浅蓝色的航空信纸，装在浅蓝色的信封里，邮戳总是在变：云南驿、个旧、蒙自……都是“飞虎队”的驻防地。

二

看过电影《无问西东》的人，可有不喜欢“飞虎队”飞行员沈光耀的？当然，有人会用专业的口吻分析：特写太多，耍帅频繁，形象单薄。还有人说，沈光耀这个角色就是负责煽情的，从他加入空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必死无疑。

他们说得都没错，可我就是喜欢。或许是一厢情愿吧，我心目中的“飞虎队”队员就该是这个样子。套用一句剧中的台词，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电影，而是“从自己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

沈光耀执意报考空军，他母亲从老家赶来劝阻，那段粤语台词是近年华语电影的典范：

“当初你离家千里，来到这个地方读书，你父亲和我都没有反对过。因为我们想你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如同你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

“注意，不是给我增添子孙，而是你自己能够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禄，没有什么是你的祖上没经历过的，那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我怕你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你的命就没了啊！”

可是那个时候，有太多的年轻人上了战场，没时间多考虑，“命就没了”。他们的孤注一掷，为后人赢得了享受人生乐趣的机会。

沈光耀的原型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学生沈崇诲。沈崇诲是湖北武昌人，中央航校三期毕业，任空军第二大队第九中队中尉分队长。1937年8月19日，他驾驶战斗机于上海白龙港撞击日舰，英勇殉国，年仅27岁。

撞机前，他与同机战友陈锡纯高呼空军誓言：“我的身体、飞机，当与敌人的飞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 裂。”

他们是中国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从航校毕业到牺牲，平均时间是6个月，平均年龄23岁。

三

1943年的重庆，19岁的南开中学高三女生齐邦媛正在复习功课，一个女孩跑来对她说：“有人在操场等你。”

她看见一个穿军雨衣的人向她走来，突然站住：“邦媛，你怎么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她认出了他的笑意，是张大飞。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张大飞

那年夏天，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乐山），人还没到宿舍，张大飞的信已经到了。在一次“落地”后，张大飞写出了自己炽烈的情感：“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1945年5月18日，张大飞在豫南空战中殉国，年仅27岁。此时，距离日本投降不到3个月。

在给齐邦媛哥哥的诀别信里，张大飞写道：“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8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7个人都走了。3天前，最后的好友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那天看到她自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那一次相见，是齐邦媛最后一次见到张大飞，“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重庆彻夜狂欢，火炬照亮了所有的街道。人们跑上街头，用鞭炮、锣鼓、眼泪和酒精纪念这一刻。大家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那一夜，齐邦媛哭得昏天黑地。多年后，她把对张大飞的记忆和思念，写进了《巨流河》。

四

抗战时，《大公报》的记者采访一位即将奔赴前线的军人：“抗战胜利了，你准备做什么呢？”军人回答：“那时我已经死了，这场战争中的军人大概都要死的。”

在战争里，很多人顽强地活下去，也有人心甘情愿地去死。

他们深知，一个人的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前线还是会打败仗，后方还是会有贪污腐败。粉身碎骨，不过是化作一个冰冷的统计数字。讲到底，打赢这场战争的可能性，远小于捐躯的可能性。他们不会不知道，一纸噩耗，会给亲人、爱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但他们依然奔赴战场。

时至今日，可有人听见他们留下的话？

“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