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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凶手

2018-03-06李师江

福建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三姑贵妃姐姐

李师江

1

闽东沿海地区,民间活跃一种叫“互助会”的经济活动。互助会的组织者叫“会头”,会员叫“会咖”。互助会一般来说一个月标一次,也有半个月的,疯狂的时候,每天一次,叫“日日会”,这基本上已经离开了经济互助的本意,变成非法集资的陷阱。

说说互助会的玩法。比如说五百块钱的互助会,会头组织了五十个会咖,每个月标一次,要五十个月,也就是四年零两个月才标完。第一个月每个会咖出五百元,整个两万五千元给会头,会头以后可以每个月还五百块,无利息。从第二个月开始,会咖开始竞标。互助会有标高和标低两种玩法,标高的会,假如一个急需用钱的会咖以一百块钱中标,那么回头从四十九个会咖和会头那里收集两万五千块钱给他,而他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还六百块,还到最后一次。也就是说,他中标的一百元标的是利息。标低的会,比如说中标会咖的标的是一百块钱,那么他能收到每个会咖的四百元钱,总共两万块钱。而他以后每个月要还五百块钱。

总体而言,早期标到的人要付出利息,而后期标到的人会得到利息,中间时段标到的人可能会不亏不赚,但不管什么时候标到,都能够把零钱化成整钱。早期的互助会,极有好处,老百姓起房子、结婚、做生意要本钱,往往标一两场会就能搞定,以后每个月慢慢还,就能把家庭大事给做成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的语文老师追求女友。但女友父母嫌他家里穷,出不起彩礼,极力阻止。老师回家标了三场“会”,提了一摞钱,砸到未来的岳父母面前。岳父母眼睛一花,说不出话,被拿了户口领了结婚证。

我大学的时候,一个老乡到北京闯荡,倒腾古玩字画。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革命家里有一幅古画,四十万出手。老乡觉得是捡漏了,可是哪里凑得了四十万呢?还是采取传统的办法,让家里亲戚朋友的会全部标来,终于凑齐,把古画入手。隔年到拍卖会上两百万倒出去,成为他在北京捞到的第一桶金。

对于不着急用钱的会咖来说,会钱的利息相当可观,算是一笔不错的投资。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对金钱的需求和欲望越来越大。没有法律的支持,没有不动产的抵押,不诚信和敛财目的混入其中,互助会失去了互助的功能,演变成敛财骗局,出现了“倒会”现象。倒会现象一种是会咖造成的,比如會咖标了会跑路了,甚至有的会咖会以亲朋好友的名义登记了几个会咖,全部标走后跑路了。按照通常的原则,跑掉的会咖的还款,要由会头负责。如果只是一两咖的话,会头就咬牙盯着,如果失信的会咖多了,会头顶不住,每个月该收的钱收不齐,后面的会咖就难以执行会款,或者导致会头无力把握局面,会就倒了。也有一种情况,由于标会并不完全透明,会头也会冒用会咖的名额,收了多次的会款后跑路,这个会也就黄了。再比如说,日日会,标数达到千元以上,每天标一次,利息很高,可能你当天出一千块钱,别人的标的是五百块,你的利息就达到五百元,那么会咖在贪心之下,会到处筹款注资日日会,然后有一天会头失踪,导致血本无归。这种会就完全是一个非法集资、敛财的坑。

近十来年,宁德地区的互助会如火如荼。因为上海的钢贸市场是宁德人主控的,这些民间的资金基本上也汇入钢贸市场,争取更大的产出。2010年后,受银行银根紧缩政策的影响,钢贸泡沫破裂,钢贸企业纷纷破产,主体经济的震荡,加上六合彩、赌场等一系列元素,导致了宁德地区一波极大的“倒会”风潮。“倒会”形成会头潜逃现象,身上背着几十万甚至上千万的负债会款。

以倒会风波最严重的摇头镇为例,根据政府提供的数字,会头有两百家,会咖有三千人,涉及资金两个亿。而根据民间的数据,会头有两千家,会咖达到四万人,涉及资金达到五十亿。摇头镇几乎无人不参会,会连会、会套会,会众更辐射到整个宁德地区。倒会风潮爆发之后,摇头镇已变成一座绝望的小镇,几乎一多半的房子在标价出售而又无人问津,所以民间的说法更可靠。高级别的会头携巨款蒸发,会咖跑到会头家里逼债,有两个低级别会头因看不到任何希望、又不堪忍受逼债者的暴力逼债,跳河自尽。会咖的绝望情绪因得不到正确疏导,发生了严重的打砸抢烧及流血、伤亡事件。

标会属于民间集资行为,没有法律的保障,为此,市政府专门成立了“清会办”,“清会办”分为业务指导情况收集组、标会案件受理侦查组、恶势力专项整治组、治安防控信访维稳组、宣传组、组织人事纪检监察组以及后勤保障组等七个工作组,全力以赴开展各项工作,营造社会稳定环境。潜逃的会头以非法集资的罪名,被立案通缉。

资深的会头,从业二十年以上,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五块钱的会标,到现在数千元的日日会,手上把持的会超过几十家,池底资金巨大,在投资亏空后拆东墙补西墙,表面也能做到光溜。也有会头的初哥,做了几年,就碰到断崖式倒会,被潜逃的会咖连累,也做到走投无路,不得不遁走的。

城关的一个姑娘,叫苏贵媚,原来是开零售商铺的,后来做了会头,算是新会头,也在这次风波中潜逃。早先的标会,都会写好会标,聚集到会头家里,然后开标。后来的会,与时俱进,很多不标的会咖,直接把钱转到会头卡上。苏贵媚一消失,会咖马上警觉,意识到会头卷款潜逃了。一些会咖知道苏贵媚的住处,撬开门锁冲进去,把能搬走的家具搬走,不能搬走的,砸个稀巴烂,接着立马去派出所报案。

在整个市里,苏贵媚的潜逃,只算会头里的百分之一,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此人潜逃后引发的一桩奇案,却成为街巷奇谈,为人津津乐道,亦令人唏嘘不已。事件惊心动魄,曲折离奇,若要知晓原委,只能老老实实,从头道来。

倒会风潮席卷而来,人心惶惶。苏贵媚手上有三场会,蓄意标会逃跑的会咖达到十来家,金额达到一百来万,其中六家在上海做钢贸,用民间借贷还银行贷款,银根紧缩之后再难贷款,导致破产。另外一些也是在外投资生意,血本无归。可以说,银行借贷的多米诺骨牌最后倒在民间借贷手里。

按照常理,会咖逃跑,所欠的部分当由会头来处理。这么大的窟窿,苏贵媚是没法填的。摆在她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活路,就是跑。在彷徨许久之后,她最后明白,如果自己不跑,也会被会咖们剥皮吃肉的。于是,她跑路之前,假冒三姑等会咖标了四场会,卷了一百来万,准备不辞而别。endprint

苏贵媚二十六岁,单身,老家在城郊岛屿浮鹰岛,父母早已去世,亲人里只有一个孪生姐姐苏贵妃。两姐妹外表长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个头,肤白貌美,一头秀发,脸上略带点还未褪去的婴儿肥,美艳中带着一丝妩媚,是这个南方小城里不可多见的美女。虽然外表不分彼此,但是比内在,姊妹俩有天壤之别。姐姐苏贵妃师范大学本科毕业,拥有稳定的工作,完美的家庭,内在理性,聪慧;妹妹苏贵媚呢,高中毕业就摆摊了,没有稳定的工作。贵媚有一个男朋友,在养鱼,但这一桩恋爱一直被姐姐阻止。当然,最重要的区别就是脑子笨,智商和情商妹妹要差一大截。上中学的时候,姐妹俩同班,姐姐成绩是中偏上,妹妹是倒数前十名。连老师有时候都忍不住道,你们是亲姐妹嘛,你父母的遗传也太不公平了吧。在父母亲都过世后,姐姐一直像个母亲一样管束着妹妹。因为,像这样的一个漂亮姑娘,没有约束力的话,一不留神,就被社会带歪了。

苏贵媚做会头的事,最早是不告诉苏贵妃的。苏贵妃觉得,这种事是等而下之的理财方式,是很多家庭妇女干的,年纪轻轻的姑娘,干什么不好?但苏贵媚没有学历,没有足够的智慧,在社会上无法闯荡,原来开个小卖部不死不活的,赚俩钱吃个饭,租个房,形势好一点还能买点化妆品,免得天天被姐姐吐槽连自己的脸都不懂收拾。后来纸包不住火,苏贵妃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会要是开始了,就得一直做下去呀,只好骂骂咧咧两句,说其不务正业,品位低下。现在会倒了,跟其他会头一样,不得不跑路了,贵媚犹豫着要不要跟姐姐说一声。恋爱的事,自己本来就被姐姐骂成没眼光,现在事业失败,在她眼里更不是人了呢。这一走,有可能是生死离别,不告诉姐姐吧,不对,告诉姐姐吧,心虚。不管如何,她还是鼓起勇气,在离家的前夕,把姐姐约到家里。

本来以为要招来一顿狗血喷头的痛骂,但奇怪的是,苏贵妃异常冷静,没有发脾气。这便是她的高明之处:她的头脑比苏贵媚冷静一万倍,不轻易动情绪。何况,事已至此,痛骂一顿一点用都没有,何必费口舌呢。

苏贵妃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高跟鞋发出像钟表一样均匀的滴答声。也许是觉得妹妹只剩下跑路这一条路了,她便不再啰唆,直接问道:“你想跑哪里去?”

“这……还没想。”苏贵媚被这一问,才发觉一头雾水。她想事情不会那么周全,有点靠本能生活。

蘇贵妃叹了口气,道:“哎,就是猪被人撵,也懂得逃回猪圈,你这脑子连猪脑都不如。还记得吗?妈妈临终前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的日子还长,贵媚脑子笨,将来总有一天会碰了一鼻子灰,贵妃你到时候一定要拉妹妹一把。你看,这就给妈妈说中了。”

贵媚点点头,默默无语。是的,母亲在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跟姐姐比起来,自己确实是个低能儿,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偏偏姐妹俩长得无甚区别,所有的人都会拿来对比,这是贵媚需要忍受一辈子的事,虽然有时候心中愤懑不平,为什么人要比来比去呢?

贵妃在屋里踱来踱去,片刻,胸有成竹道:“你这金额上这么大的窟窿,我也是没法给你填了,跑路必不可免。后面的事,我来安排,这几天呢,你不要打我手机,等最后一期会款收到,全部提成现金,你再用公用电话联系我,后面听我的就行了。”

苏贵媚默默地点了点头,眼里流露出疑虑,但别无他法。她无法确定姐姐会不会妥当地安排她。

苏贵妃交代完毕,开门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悄悄地溜出去。

苏贵媚冒领了三轮会钱,共计一百万余,作为潜逃资金。也就是说,她冒用一个会咖的名义收了会钱,放在自己的腰包,但该会咖却无从所知,如此三次。继续下去就会露出破绽了。她把一捆捆现金用黑色塑料袋包好,再放进一个黑色背包。会面的地点是码头。苏贵妃在码头上出现的时候,带着黑色的墨镜,围着口罩,肩上背着坤包,手里提着一大袋日用品。两人在码头雇了一艘快艇,直奔浮鹰岛。这一天是10月16日。

浮鹰岛离陆地有四十分钟的快艇水程。其上有一个小村庄,就是浮鹰村,苏贵妃一家就是岛上的原住民。在两姐妹九岁那一年,苏父出去打鱼,再也没有回来。两姐妹每天在鹰嘴岩上巴巴等待,希望能出现奇迹,看到父亲的渔船出现在海面上,等着等着天色暗下来,就抱头痛哭了。还好,母亲是一个有见识有毅力的母亲,一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女儿拉扯大,看别人的孩子能上学,自己也不落后。所有的辛苦、无助、劳累,靠着吸食自己种的卷烟来承受。在姐妹俩上高二的那一年,母亲也因为肺癌而去见父亲了,姐妹俩成为自食其力的孤儿。

多年前,当地政府将浮鹰岛租与一家有背景的公司,签订了四十年的租期,开发旅游项目,并将当地的村民迁移出来。等到迁移任务完成之后,那家公司出现问题,项目也就搁浅了。而浮鹰岛也成了一座荒岛,静静伏在海面上,再也无人问津。

姐妹俩回到原来住的石屋里,物件倒是依旧,就是物是人非了。那个土灶台,常年被烟火熏出的黑色灶膛里,满满年少时的回忆。从山上引下的清泉水依然通过水管流淌到屋前的井里。苏贵妃打了一锅水,烧了起来,昔日母亲在世时的情景恍然重现。

苏贵妃一边烧火,一边叹道:“你婚姻的事我还没转过弯来呢,又摊上了倒会这样的事,这一跤跌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爬起来。”

姐姐现在是妈妈的口气,或者说,代替妈妈来管束,自己虽然心中不服,但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其实,如果姐姐不管,自己并不是没有办法。但顶嘴有什么用?嘴上的较劲,她远远是不如姐姐的。有时候,有些事情明明觉得自己在理,跟姐姐掰着掰着,就被姐姐给说服了,虽然是口服心不服。

“这几天呢,你就岛上待着,我想了很久,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最安全更熟悉。我没有来接你,你千万不能出岛,万一让会咖看见,他们还不把你生吞活剥了?前天我就听说,有个跑路的会头被会咖逮住,差点被淹死。在这儿呢,妈妈要是有灵,还会保佑你。”

原来的旧床架还在,姐妹俩对这里的感觉,好像只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一样,一点儿也不陌生。贵媚烧了开水,泡了茶,姐妹俩歇息片刻,定了定神,然后取了香烛,到鹰嘴岩祭拜父母。鹰嘴岩是一处巨石高崖,底下惊涛拍石,是临海远眺的绝佳地方。父亲出海失事,尸骨也不知漂在哪片海里,母亲只能年年带她们去鹰嘴岩祭拜。此处的位置,不论父亲的灵魂在哪片海域游荡,一定会看见母女们的思念。母亲临走前,吩咐把骨灰从鹰嘴岩撒下去,这样就可以在海上与父亲重逢了。每年清明,姐妹俩就以鹰嘴岩的那块巨石为墓,祭拜双亲。endprint

姐妹在岩壁上点起香,香烟袅袅,海风阵阵,底下浪花轻抚礁石,似乎父母的灵魂,也在此刻飘飘而来。

“把钱给我,藏到我户头去。”苏贵妃指着苏贵媚背包,那里有一百一十万的会款。

“不,我要放在自己身上。”苏贵媚警惕道,好像是第一次对姐姐拒绝。

“你不信任我?”

“这是我最后的保障了,我必须放在自己身上。”现在这笔钱就是苏贵媚的命了,离开片刻都不安心。

“我帮你去办理出国手续,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居然不信任我!”苏贵妃突然恼怒起来,“钱给我,我帮你换成外汇。”

“我出什么国?又不会外语。况且,如果他们一报案,我的身份就不能用了,出省都不能,还出国?”苏贵媚也觉得恼怒,姐姐为了拿到钱,信口开河,简直真的把自己当成傻瓜。

“你管那么多脑子够用吗?你考虑的问题我就不会考虑吗?你的身份当然不能用,你就不会用我的吗?”苏贵妃咄咄逼人,显然被激怒了,伸手过来硬抢。

由于姐妹俩长得相似,打扮也是妹妹跟着姐姐,所以她们上飞机什么的,经常因为各种原因互相用身份证,从没出过差错。

苏贵媚一把护住包,道:“不,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得靠这个跑路呢。”

苏贵妃气得胸部起伏,叫道:“你连我都不相信了,还叫我帮你?”

“你可以不帮我,我自己能想办法。”苏贵媚赌气道。

苏贵妃盯着她,眼里露出不可置信,突然醒悟道:“好,我知道了,你是想把钱给钟细伢,跟他一起跑路,是不是!”

钟细伢是苏贵媚的男朋友,苏贵妃一直反對。

“是的,最后不行了,我就跟他一起跑。”贵媚诚实地赌气道。

“你为了他,开始做会头,如今还不知道觉悟。”苏贵妃暴怒道,“你信不信他把你的钱吞了,甩手不管?”

“他才不是这种人,他尊重我,什么都为我着想,你才不会,你都是为自己着想。”苏贵媚被激起反抗,终于把多年的郁闷发泄出来,“你说我辍学做买卖,供你上大学,以后咱姐妹一块同甘共苦。可是你有吗?你还不是把我当成傻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尊重过我的想法吗!”

苏贵媚回忆起那段岁月,就憋了一肚子委屈。妈妈走了,自己辍学,在校门口摆摊,供姐姐学费,受了多少人的欺负,最终都是钟细伢来摆平的。而姐姐所谓的同甘共苦,就是什么事都由她来安排,完全不考虑妹妹的感受。

“你居然这样想,一点都不了解我的苦心,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苏贵妃愤怒至极,“要不是妈妈临终委托,我才懒得管你。”

“妈妈临终时告诉我,姐姐比你聪明得多,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东西。”苏贵媚愤怒道。

“你胡说!”苏贵妃道,“我绝对不会让你傻乎乎地把钱送给别人的,妈妈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苏贵妃扑了过来,姐妹俩为了抢那个包包,一个躲,一个冲,在悬崖边扭在一起。苏贵媚的背靠着大海,被苏贵妃紧紧逼迫,显然处于劣势。

“你要是这么蠢,还不如去死。”苏贵妃恐吓道。

“我死也不会给你。”苏贵媚哭道。

苏贵妃气到头上,作势狠狠推过去,显然想把苏贵妃逼到险处逼她就范,嘴里叫道:“好,我就让你在这里死,好去陪着父母。”

“你太狠,原来就是要我的钱!”苏贵媚在瞬间恍然醒悟。她看见苏贵妃扑过来,真的要将她置于死地,那一刻怒从心起,多年来积郁的愤懑喷薄而出,下意识地顺势拉住苏贵妃,自己侧身躲开,却把苏贵妃朝外一带。苏贵妃冲得太猛,惯性加上高跟鞋不得劲,绊了一个趔趄,控制不住,就势摔下了悬崖。

苏贵媚在瞬间也惊呆了,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苏贵妃的身体像一片叶子飘下去,在下面的礁石上一动不动,直到被涨潮的海浪托起。

这一幕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她揪心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揪心的疼痛,她几乎昏厥,瘫倒在悬崖上,潜意识中她希望自己也这样死去,一切都可以了结了。

醒过来后,她在崖边呆立很久,无助地大哭。现在世上再没有至亲的亲人了。她希望母亲的灵魂目睹了这一幕,并且来评评理。

她突然想起,若不是自己手劲儿大,现在掉下去的,有可能是自己。苏贵媚又是心悸又是庆幸。可是,自己杀死的是亲姐姐呀,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选择!

十几岁的时候,姐妹俩在礁石上撬海蛎。山崖的松树上,老鹰的窝里突然掉出一只小鹰,尖叫着,扑腾着尚显稚嫩的翅膀,掉在水面,被海浪吞没。残忍的过程令人心悸。她问姐姐:“为什么会掉下来?”姐姐说:“窝里有一只最大的小鹰,必须把其他小鹰踢下去,它才能活着。”“就不能一起活吗?”“老鹰带回来的食物只够养活一只小鹰。”

那次对话令她心寒,长久地不安,潜意识中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被踢下去。现在,被踢下去的,竟然是姐姐。她在瞬间感到一阵惊愕。

接下去自己怎么办?这世界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吗?

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苏贵妃说,给自己留的退路是送自己出国。她冷笑一声:这简直是说给孩子听的大谎言,明摆着是要摆布自己的款项。这么说来,姐姐自己也是作死的,不算冤,自己没必要陪她死。之前对姐姐的所有不满,此刻在脑海复活,成为她活下去的动力。

现在自己是一个杀人犯,怎么活下去?即便没有杀人,也是一个携款潜逃的经济罪犯,没有立锥之地呀!

姐姐不在了,她的脑子突然被炸开似的,灵光毕现:姐姐说用她的身份给自己办理手续,现在姐姐死了,何不用她的身份活下去!

这个想法可能是她一辈子最聪明的想法了。天哪,这简直是姐姐临死前给她的一份厚礼。是的,把姐姐的死伪造成自己自杀的局面,自己的孽债也一了百了!互换身份,解决掉所有的问题,笨人一辈子也有可能聪明一次呀。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为什么姐姐死后,自己一下子这么聪明?莫非是自己原来就挺聪明的,只是被姐姐比下去,比笨了?endprint

是的,自己从小就渴望成为姐姐一样的人,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她现在必须像姐姐一样聪慧,有主见,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她想到这里,内心平添了勇气,露出跟姐姐一样自信的笑容。

她开始布置遗书等现场,把自己的手包和身份证等留在这里,布置成自己自杀的现场。把钱藏在石屋里,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取。姐姐不是觉得自己笨吗?现在,我就用自己的能力,来一场瞒天过海。姐姐若有灵,应该只是一个咬牙切齿的鬼,后悔自己低看了妹妹。

一切的布置相当完美,她拎上姐姐的拎包。现在,她要以姐姐的身份开始登场了。人生如戏,这是最重要的一场戏。

姐妹俩坐快艇來的时候,快艇的船主老飞给了一张名片,放在贵妃的包里。她掏出名片,边走边给老飞打手机,让他来接自己,并且随手把名片扔在岛上。

2

不过三天,讨海的渔民就在浮鹰岛的鹰嘴岩下摸深海牡蛎时发现搁浅在礁石上的一具女人尸体,经过警方鉴定,此人正是潜逃的苏贵媚。其头部后脑勺遭到撞击而死,疑是跳崖自尽。浮鹰岛宛如一只盘旋海面的大鸟,鹰嘴昂起之处,正是一个六十米多高的悬崖。崖壁直通海底,不知多深,经常有穿着潜水服的渔民沿着崖壁潜入海底,攫取深海牡蛎。鹰嘴岩是岛上最高处,可远眺海面,底下怪石嶙峋,若是跳崖,自然是绝佳场所。

岩壁上方,正是跳崖之处,放着苏贵媚的手提包,手提包里有遗书、身份证等物件。遗书上的字大且歪歪扭扭,字迹笨拙,像是文化程度不高且平时很少写字的人写的。遗书上写自己因为还不清会钱,压力巨大,日夜不眠,选择自尽,希望乡亲们原谅。

公安机关从她家中搜出会咖记录笔迹,经过对比,确认无误,正是她的笔迹。

会咖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傻了。他们最不希望会头死亡。

冤有头,债无主。

上学时,姐姐苏贵妃伶牙俐齿,思维清晰,回答老师的问题井井有条,而苏贵媚一碰到知识就头疼,回答问题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也就是说,两姐妹的智商,天壤之别。老师常常感叹,看起来你们肯定是一个妈生的,可是两个脑子里装的东西怎么不一样呢!苏贵妃虽然得意,但也为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妹妹而苦恼,更可恨的是自己也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妹妹。

上到高二,母亲病故,家中再也没有顶梁柱了,姐妹俩只能独立了。

“现在没有人能供我们俩上学了。”苏贵妃擦干眼泪,直面问题,倒是冷静。

苏贵媚点了点头,姐姐不说,这一点她也能明白,也没有什么亲戚能帮上忙。

“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苏贵妃问道。

“要不,咱们一块儿去打打小工?”苏贵媚道。

“哎,你就是不会用脑子。咱们俩都辍学,以后就没法出头了,只能一人辍学赚钱,一人继续读书。”

“那谁继续上学呢?”苏贵媚还没明白姐姐的意思。

“你能考上大学吗?”苏贵妃问贵媚。

贵媚摇了摇头。

“我肯定比你有希望考上。虽然看起来有点自私,但只能是这样选择了。我不是代表一个人,我代表我们两人考上大学,以后同甘共苦。”苏贵妃道。

苏贵媚就辍学了。

苏贵媚在即将毕业的时候,一下子从书本里解放出来,整个人也活跃了。苏贵媚便在学校门口摆摊卖马蛋,还别说,生意特别好,好像在社会上做点小生意才是她的长项。

苏贵妃高考发挥得并不好,但还是上了本省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回来当了数学老师。苏贵妃的聪明并非表现在考试上,而是对自己人生的规划。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在本市一中当数学老师。在大学里,她就和中文系大专班的同乡邱聪恋爱,毕业之后便修成正果。邱聪是本市企业家邱长发的儿子,邱长发在本地有一个卫生巾厂,别看产品是个小玩意儿,他却成为本地企业的纳税大户。邱聪回来后在本地报社工作两年,没什么意思,就到厂里去任职了。在苏贵妃毕业不到一年,他们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酒席办了八十四桌,随之生下一个宝贝儿子邱天。苏贵妃的人生顺风顺水。生完孩子之后,苏贵妃辞掉了教师的工作,当了全职太太,当然属于通过关系停薪留职,也就是薪水给其他代课老师,但是职务还留在学校。当然,早熟的她对妹妹也十分关心,并决心用自己的智慧为妹妹设计一条未来之路。姐妹俩见识有高低,但姐妹情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苏贵媚虽然时刻被姐姐敲打,但还是以姐姐为榜样。

苏贵媚从岛上回来,手上拎的是姐姐的爱马仕包,陡然觉得有姐姐附体之感。她去美发店做了下头发,把头发留得稍短,显出一点知性。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在预演着自己的角色:姐姐说话的声音比自己要清晰、要慢,更严谨;走路更端庄;眼神比较犀利。她坐在躺椅上,嘴唇在轻轻地演示,一种全新的挑战即将而来。姐姐总是提醒自己笨,现在她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不是真的笨。

家里的情况比较简单,一家三口,丈夫邱聪,整天在企业里忙,儿子邱天,差两个月两周岁,还有一个保姆吴姐,平时带邱天玩,有时还忙点家务。苏贵媚一进家门,就紧张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有一瞬间甚至在内心宣布放弃了,她无法完成挑战。但吴姐开口的瞬间,她的紧张感反而消退下来。

“头发剪了,挺精神的。”吴姐赞叹道,她时不时都能找到女主人身上值得赞美的地方,情商颇高。

“嗯,透气多了。”贵媚低着头回答,眼角却瞟着吴姐,看看有什么异常反应,而且,她必须话少才行。

吴姐没有丝毫怀疑,而是朝里间叫道:“天天,妈妈回来了。”

天天在玩具屋里,踉跄地跑了出来,一把扑在贵媚怀里。贵媚抱住他,吻了吻他的脸蛋,尽量不面对他。平时她到姐姐家里来,跟天天倒是挺亲的,有时候甚至想,自己将来也要生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一想到这个孩子此刻已经没了妈妈,她突然一阵心酸。但是理智很快让她警觉,这个时候不是伤感的时间,是表演的时间,是自己能够活下去的保证。天天说话特别迟,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着什么。贵媚模仿着贵妃的语气道:“妈妈身体不舒服,你去玩玩具吧。”吴姐倒是识相,把天天抱回去了。endprint

邱聪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穿着睡衣睡裤,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道:“怎么这么迟回来?”

“有点麻烦事。”苏贵媚很认真地模仿贵妃的语气,中间特意咳嗽了两声,不敢看邱聪的脸,道,“我妹妹联系不上了,我怕出事。”

“嗨,都那么大人了,她有她自己的办法,不用你整天跟妈似的操心。”邱聪道。

由于邱聪没有丝毫怀疑,贵媚的胆子大了起来,道:“今天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有点神经衰弱,跟你商量个事,晚上你睡客房,免得我老是睡不安稳,好吗?”

邱聪正要把毛巾拿回去,猛地回过头来,叫道:“不对呀。”

贵媚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假装难受,以手托额,遮住面部,道:“怎么啦?”

邱聪看了看玩具屋,确定吴姐听不到谈话,便压低声音道:“以前你说,只有我抱着你,你才会睡得安稳。”

“最近都烦死了,情况特殊,你听我的,忍一忍,好吧!”贵媚虽然模仿姐姐的口吻比较费劲,但还是一丝不苟。她知道邱聪平常都听姐姐的,不像那些飞扬跋扈的富二代,或者说,姐姐把邱聪调教得服服帖帖的。

“好吧,不过交公粮可还是要交哟。”邱聪顽皮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事。”贵媚装作厌烦道。

她闭上眼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她一头仰面躺在床上,好像卸了八百斤重的包袱。而重生之路,刚刚开始。

贵媚接到警察的电话,贵妃的遗体已经在太平间了。由于证据链和跳崖的动因相当明显,没有任何破绽,警方已经认定是自杀,就等着家属签字。

贵媚随着警方走进太平间。警察掀开裹尸布,贵妃的面容栩栩如生。贵媚一阵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觉贵妃坐了起来,怒目圆睁朝她扑了过来,她一声惊叫,往后退了两步,被推车绊倒,摔在地上。警察扶她起来,她已经是头晕目眩,惊吓可不小,就地被送进医院。在医院的检查,脑部并无大碍,医生认为只是因为悲痛而造成的虚弱症状,建议留院观察。这样倒好,可以避免在家里的活动。

邱聪十分后悔没有跟妻子一起来,也就是说,没有预料到此事对妻子的打击程度。在苏贵媚失踪的几天,妻子就惶惶不安,预感有事要发生,性情大变。而这次住院,则是所有不良情绪的一种爆发。另一方面,对邱聪而言,也是松了一口气,妻子原来惶惶不安,夜不安宁,现在苏贵媚的死也算是尘埃落地了,过了这道坎,应该能够恢复如初。

次日,医院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叫钟细伢。在鱼排上养鱼,常年的海风使得他皮肤黝黑,胳膊上一块块肌肉疙瘩,那是繁重的体力活造就的。勉强来说,他算是苏贵媚的男朋友,但是苏贵妃一直不承认。苏贵妃一心想为妹妹找到一个吃公家饭的男人,或者至少是个成功的生意人,绝不是鱼排上的渔民。苏贵媚呢,一方面迫于姐姐的意志,另一方面,跟钟细伢又有感情,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在暗處,躲躲闪闪的。钟细伢常年住在三都澳的鱼排上养黄瓜鱼,虽然时刻关注苏贵媚,但得到的消息自然是滞后的。

他穿着一件背心,浑身像一块橡胶,像个黑人一样闯进来。

病恹恹的贵媚一眼瞅见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如见了一只野兽闯进来,眼露惊恐,吓得大叫起来。一方面,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朝思暮想的,恨不得脱身后就直奔他那里去,向他说明真相;另一方面,现在还不是时机,要是被他认出来,换身计划被捅破,则前功尽弃。

想来钟细伢已经得知苏贵媚的死讯了,一脸痛惜,愣愣道:“苏贵媚在哪里?”

苏贵媚躺在床上,身子往后缩,捂住自己的脸,叫道:“赶走他,我不想见到这个人。”恰好邱聪从水房回来,一把护住妻子,安慰道:“别紧张,他只是来问问情况。”苏贵媚叫道:“你让他走,快让他走。”

邱聪把钟细伢从房间里拉出来,到了走廊上,劝慰道:“我知道你们感情比较深,但是人死了,无法复活,你就认了吧。她现在在太平间,你看了她也不能复活。哎,本来呢,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这种暴死,要做个仪式,找人念经超度的。但现在情况特殊,那么多会咖恨不得剥她皮吃她肉,搞不好还出事呢,我跟贵妃商量了,也就尽快火化,把事了了。贵妃呢,现在伤心过度,失魂落魄的,我都怕提到贵媚的事,你也就别在她面前再问七问八了,问了也没用。”

“我就想看看她。”

“看她,你得找警方,我们也是没有这权力的。”

钟细伢睁着一双眼,直愣愣道:“贵媚是怎么死的?”

“哦,你还不知道状况。她是跳崖自杀呀,回她老家自杀,大概也是一种寻找归宿吧。”邱聪说着,不仅伤感起来,道,“一个女孩背负那么大的债务,确实是压力很大,你呀,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不懂得关心,死后多关心有什么用?”

钟细伢很认真道:“她不会自杀的。她跟我说过,她不会想不开的!”

邱聪疑惑道:“难道是他杀?不过你可别乱说,即便有证据,你也跟警察说去。贵妃现在精神状态很差,你可别再来找麻烦。”

钟细伢从门口经过的时候,再看了一眼苏贵妃:和苏贵媚一样漂亮,微微丰满,但她一头短发显出知性的精干,远不如苏贵媚的真诚可爱。钟细伢的眼里含着恨意:苏贵妃是他最痛恨的人。要不是她,或许他现在已经跟苏贵媚成婚了。

3

钟细伢只觉得晕沉沉的,像一只风筝被拽回鱼排。确认苏贵媚死亡的消息像一顿闷棍,他实在无法接受。他本想躺在排屋的床上。排屋建在泡沫塑料基座上,泡沫之下是海水,托着他一起一伏。闭上眼,似乎看见苏贵媚的遗体漂在海水上,在礁石之间一起一伏,海鸟在其上盘旋。锥心的疼痛使得他呼吸急促。在海鸟盘旋的海面上,即便是水波不兴,水下也必有蹊跷。海风仿佛带来了苏贵媚坠崖时的哀号,但是风中另一种声音突然回荡在钟细伢的脑海:“我不会想不开的,我姐会帮我。”这是他几天前和苏贵媚通话时,苏贵媚明明白白说的话。苏贵媚的性格直来直去,不会明话暗说,她怎么可能跳海呢?钟细伢的思维一步步清晰,那种不甘心再一次冒了出来,不,他坚信她不会做这种蠢事的。钟细伢猛地坐了起来,越来越坚定了一个思路:她不会主动寻死。endprint

退一万步来说,她即使万念俱灰,也会给钟细伢做一个诀别的。

边防所的李安全是一个年轻的警察,常年在鱼排上处理各种纠纷,使得他事无巨细又条理清晰。

“苏贵媚不可能去寻死的。”钟细伢几乎是冲到所里,俯着身子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站在他对面斩钉截铁道。

李安全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取过笔记本,决定记下他有用的部分。

“你是说她没死?”李安全抬头问道。

“我是说她不可能自杀!”

“你的意思是他杀?”

“对,她是被害死的。”

“有证据吗?”

钟细伢觉得找到了知音,双手扳住李安全的肩膀,说起自己的疑点:从死前与苏贵媚的对话,到苏贵媚的性格,以此证明自杀绝非苏贵媚之本意。

“你认为谁杀死苏贵媚?”李安全疑惑道。

“她姐姐苏贵妃。她见了我就歇斯底里,我知道她一定是怕我揭穿。”钟细伢笃定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所有的指证都要有证据。”李安全合上记录本,道,“今天你说的事,没有一个是有证据的,我就不做记录了,你出去也不能乱说,否则别人会告你诽谤!”

“不,你要相信我。”钟细伢哀求道,“如果你经历我这种心如刀割的过程,你就会帮助我的。”

“你太小看我了。”李安全推心置腹道,“我曾经有一个喜欢的同桌,她离开我之后,我也疑神疑鬼,怀疑是不是得罪了她,又疑心她喜欢上别的同学。多年之后,我才发觉,原因非常简单,是因为她父亲的工作调动而导致她转学了。你现在的心情,大概与我类似吧。”

钟细伢道:“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多此一举,现在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你一定要调查苏贵妃,她一定知道内幕的。”

李安全叹了口气道:“我把陈年的秘密都说出来了,还是劝不了你。就事论事,你要调查的话,先要立案,立案呢,要有证据,有苏贵媚被谋杀的证据,而不是主观臆想,人证、物证、谋杀动机,你拿不出来,谁也没辙。”

钟细伢终于明白程序了。他必须拿出证据,而不是靠警方去证实自己的推断。在绝望的一瞬间,他一咬牙,也横下一条心。

“后来你那同桌怎样了?”要走出边防所的一瞬间,钟细伢回头问李安全。

“挺好的吧,现在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李安全道。

“你后来没找过她?”

“失去的缘分,怎么找都找不回来了。她离开机关幼儿园后,我就再没有见到她。”李安全惆怅道。

苏贵媚的会咖里有一个称三姑的,算是远亲,是个五十来岁的家庭妇女。她被苏贵媚坑得比较惨,之前她风闻倒会的消息,颇为警惕,想把会标了,但屡次受到苏贵媚的劝阻,道:“三姑,你怕什么呀,你我的关系,会倒了也倒不到你头上呀。”三姑一想,对呀,自家亲戚,撑不住了,苏贵媚也会预先警告的,把自己的先标到手。哪想到,信任越大,伤害越大。三姑探听了苏贵媚跳海的消息,便跑到医院来找苏贵妃。理由如下:第一,姐妹亲如一家,妹妹走了,遗产归姐姐,债务也归姐姐,天理使然;其次,怎么着也要把三姑这一家的钱还上,其他不管,否则三姑必然缠住姐姐不放;第三,姐姐家是有钱的,这点三姑一清二楚;第四,还不上钱,会咖会去闹苏贵媚的灵堂。

医院住不下去了,也没大毛病,还是回家更清净。邱聪悄悄拉着贵媚出院,到了小区门口,正碰上同一小区的景芳。景芳叫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告诉你,上次我们看的那款紫色风衣,已经有货了,周末到福州吧……”苏贵媚却愣愣地看着景芳。

贵妃跟景芳是因为她孩子在小区里认识的,因为两人家境都不错,偏好中产的趣味,成天聊衣服呀,房子呀,度假呀,变成好姐妹。

景芳看着贵妃一副茫然的样子,与往日的热情机敏大相径庭,道:“怎么啦,你傻了?”

邱聪看着妻子,她眼神空洞,对于景芳的所问一片茫然。他连忙对景芳道:“贵妃悲伤过度,状态不好,改天再详谈。”景芳知道贵妃最近发生的事,但没想到这么严重,悄悄附在邱聪耳边道:“我看你还是带她到上海大医院去看看吧。”

家務和孩子邱天,都是保姆吴姐在操持。三口之家,邱聪经常在外吃饭,家务倒不见得繁杂。吴姐见女主人回来了,忙对正在玩玩具的孩子道:“妈妈回来了,还不快叫妈妈。”邱天口齿不太利索,以吴姐的经验,有的孩子就是说话晚,有一天开窍了,反而不得了。邱天见到妈妈,笑了起来,含混地喊着“蚂蚁蚂蚁”,走过去要妈妈抱。苏贵妃似乎十分疲惫,苦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只哄了几句,就面色苍白,把孩子交到吴姐手里,回房休息。

吴姐是个伶俐人,趁着邱聪从房间出来,悄声问道:“孩子他妈得的是什么病?对孩子都生疏了。”邱聪指了指头,道:“她压力很大,这里受刺激,你跟她说话也悠着点。”吴姐吐了吐舌头,有点难以置信,一边安抚着邱天。邱天吵着要妈妈呢。

作为一家之主妇,平日里家里都是她的气场。现在她喝了一点吴姐早已准备好的粥,进房休息。邱聪见妻子睡下,悄悄地退出来。

邱聪资质一般,从小到大,成绩属于中下游的学生,既无大过,也无大志,性格温和,倒是父母眼里听话的孩子。个子高挑,长得像个豆芽菜。当然,作为企业家的独子,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接过爸爸的厂子,也不必有太多的想法和奋斗,显得无欲无求。他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苏贵妃。在这件事上,邱聪还跟家里闹出一些别扭,家里预想给他介绍一个门当户对的,但邱聪就是喜欢苏贵妃,不仅因为她人长得妩媚而不失理性,既成熟又不失少女的趣味,是百里挑一的姑娘,更因为她有主见,有想法,与邱聪的性格极为互补。邱聪说服家里,对方家庭关系简单,岂不是更好?最后邱聪胜利了。怕夜长梦多,两人毕业后早早结婚,很快生下一子,在此地重男轻女的民间气氛中,算是十分圆满。邱聪认为,自己最成功的事就是娶了苏贵妃。

凌晨三点的时候,邱聪醒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边,空荡荡的。睁开眼睛,房间里居然一片静谧的月光,原来是自己忘了拉上窗帘了。他无法再睡,悄悄起床,进了苏贵妃的卧房。幽暗中,苏贵妃突然“哇”的一声大叫,身子直挺挺从床上坐起。邱聪急忙上前抱住,道:“怎么啦?”endprint

“她……她要杀死我。”贵媚一身汗,连睡衣都是湿润的,想来在梦境中恐惧良久了。

“谁,谁要杀你?”

“我不知道,她是惡魔……”贵媚因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靠着邱聪,瑟瑟发抖。

“叫你跟我一起睡,就不会做噩梦了。”邱聪道。

“不。”苏贵妃平静下来,突然推开邱聪道,“我要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

邱聪提起一颗心。他觉得现在是答案揭晓的时候了。

“我得了失忆症了。”苏贵妃严肃道。

“不会吧?那玩意儿是韩剧里才有的。”

“真的,很多事很多人我都忘了,我现在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

邱聪突然想起白天她见到景芳的样子,感觉这事儿不是开玩笑。

“你是不是不记得景芳了?”邱聪问道。

苏贵妃点了点头,道:“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不记得跟她之间具体的交往。”

邱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儿子你记得吧?”

苏贵妃点了点头。邱聪松了一口气。

“我你也记得吧?”

“记得,可是我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发生过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邱聪这才恍然,想起这阵子妻子跟换了个人似的,连吴姐都认生,他虽说认定是伤心过度,但心里也还是打鼓。看来电视剧也不全是瞎编的。

“还真有这种病。”邱聪道,“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还记得爱我和儿子就好,其他忘记了也没什么。”

贵媚怔怔不语,显然,对她而言,失忆症现在是一件最重要的障眼法,必须全力以赴地运用。

“要不,我们分手吧?”贵媚酝酿之后,忍不住向邱聪提出来。

这是最重要的一步。能离开邱聪,她才有复活的条件。

邱聪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可以去上海治疗。”邱聪急道。

“你不能体会到那种感觉,我对这个家,都变得陌生了。就像,你忘了这个人是你母亲,忘记了她抚育你成长的过程,只是一觉醒来后,别人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那你会有她是母亲的感觉吗,会有对母亲的爱吗?”贵媚显然考虑良久,做了一个比喻,“简单地说,我忘记了对你,对孩子的爱,我已经没有做妻子做母亲的资格了。对我而言,你跟街上的一个陌生男人并无本质区别,我们能够再生活在一起吗?”

邱聪没有想到这种病的后遗症如此严重,显然,自己低估了其后果。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是可以治疗的。”邱聪强调。

“爱是无法治愈的。”贵媚摇了摇头。

“不管如何,我不会分手的。”邱聪斩钉截铁道。

贵媚心里咯噔一下。那一刻,她也感受到原来姐姐家庭的和谐与幸福。虽然过意不去,但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姐姐,你有这样的圆满的家庭,为什么就不让我也有呢?为什么要逼我做出丧尽天良的事呢?

三姑在小区里堵住贵媚,当时她正下来散心。三姑的目的很单纯,要苏贵妃替苏贵媚还钱,还得也不多,就是三姑的那一份,十来万。三姑说:“苏贵媚跳海前,肯定把余钱给你了,即便她没给你钱,你也是应该还我的。你看,你这住的小区多高档,只怕家里一个马桶就顶得上给我的钱了。”

贵媚只好努力扮演姐姐的角色,道:“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没有义务承担债务。”

三姑撇嘴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俩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你娘临死前就交代好了,你们姐妹俩一定要互相帮衬,特别是你这当姐姐的,学历又高,又有正式工作,一定要替妹妹着想。你看,你妹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架不住压力一死了之,有你一半原因吧?你现在替她还点债也是善事。我跟你是亲戚,这是来跟你和气谈钱的,如果你这一点都做不到,可别怪我撕破脸皮了。”

三姑是厉害的中年妇女,能呼风唤雨的头儿。

“那你想怎样?”贵媚怯生生道。

“说出来只怕吓破你的胆,我要组织会咖,来你家要钱,你不给,我们轮班守着,直到你给钱,到时候可就不只给我一咖那么简单了。”

“可是这没道理呀?”

“现在不讲道理,就讲门路,我们的钱跟死人没法要,只能跟活人要。有一点你要明白,跑路的会头都给自己留一笔的,这个账也能算得出来呀,你不想还钱,就把你妹妹的这笔跑路钱拿出来也行。”

贵媚并不想跟三姑过多纠缠,只想脱身,道:“我不跟你扯那么多,我是我,她是她,她的事你找她去。”

三姑要挟道:“看来你是把我的话当儿戏了,好,今天开始,咱们就不是亲戚了。”

贵媚突然想起了从前的日子,有点生气,回头道:“三姑,本来我们姐妹紧迫的时候,你也没把我们当亲戚,你爱怎样就怎样。”

“好,撕破脸皮了是吧?我组织人马去!”三姑气得浑身发抖。

贵媚回来,把遇见三姑的事跟邱聪说了一遍,但没说自己最后与三姑的冲突。邱聪道:“这个老婆子,想钱想疯了,居然算到我们头上,那是哪路子想法?你甭管她,法律肯定不支持她。”

邱聪现在上心的倒不是三姑的问题,而是她的失忆症多严重的问题。他到卧室取出一个相册。如今这时代,相册这东西不多用了,像个古董,当然也充满了怀旧的气息。邱聪翻开一张姐妹俩大概十来岁时的合影,两个姣好的少女,青春年少,姐姐右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照片虽然陈旧,姐妹情深扑面而来。邱聪道:“这张照片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贵媚看着照片,道:“还有故事?”

“哎,果真忘了。我来给你慢慢恢复记忆吧。”邱聪道,“仔细看这张照片,你的眉弓上有一道疤痕,那是你妹妹被男孩子欺负,你为了保护她,跟男孩子干起架,眉弓被木棍砸中。你说当初还流了很多血,因为这里的毛细血管特别丰富,当时你都以为自己要瞎了。还好你皮肤好,后来一点儿疤痕也没留下。所以呀,你是个又勇敢又有爱心的人,一直在保护亲人,这个是你最大的品质,你可别忘了。”endprint

贵媚心里一阵抽搐,看着旧照,一阵伤心涌上心头,眼睛不由自主湿润了。昔日情深,如今阴阳相隔,曾经的姐姐是那么好。

邱聪道:“我给你讲这些往事,是为了让你恢复记忆,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不是勾起你伤心事的,来,继续。”

相册大概是一个人的成长史,邱聪娓娓道来,贵媚不住拿纸巾擦眼泪。她越听越有几分伤感,成长的过程,姐姐并不只是呵斥她啥,更有保护和关爱。她的心渐渐软了,像深入海水,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有一瞬间,她有一种冲动,想对邱聪说出真相的冲动。冲动像一只小兽,想从体内越出时,被理智生生拉回去了。

邱聪则耐心地讲述,像面对一个孩子,他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既能让她想起往事,又能恢复夫妻感情。

4

三姑组织了十几个人,打着横幅,横幅上书“苏贵妃姐妹还我们血汗钱”,浩浩荡荡往小区来。这种阵容,在城市里并不少见。清会办、妇联,关于互助会的上访人员多得数不清,吵吵闹闹的,所以见怪不怪了。

苏贵妃所在的金城小区物业费死贵,安保不错,上班期间保安甚至多过业主。保安把守大门,死活不让进去。三姑拿着一个大喇叭,高声控诉苏家姐妹的诈骗史,总之姐妹俩捆绑在一块。三姑的口才是绝好的,朗朗入耳,中国最不缺的就是观众,于是小区门口像来了个马戏團,保安赶也赶不走。

保安通知了邱聪,邱聪下来,义正词严道:“我老婆和苏贵媚的财务是分开的,我们家又不穷,不可能要苏贵媚的钱,你们不要造谣,造谣的话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们被卷走了那么多钱,法律都不管,还管我们造谣?这法律是不是太闲了?”三姑叫嚣道。

“这是两码事,互助会是民间经济组织,不受法律保护的,虽然我也同情你们,但这锅我们一定不会背的。”

邱聪非常理智地说出了自己的态度。他知道,只要自己退让一小步,马上掉进粪坑洗不清。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人,正是钟细伢。他径直走到邱聪面前道:“苏贵媚临死前跟苏贵妃是在一起的,她肯定是被苏贵妃害死的,我有证据。”

三姑听了一愣,猛地醒悟过来,拍手道:“太好了,我就说什么亲姐妹,原来就是谋财害命。”

邱聪气坏了,道:“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要叫警察了。”

“对,我希望你叫警察。我去报案,但警察不给我立案,这事我希望你来干。”钟细伢道。

钟细伢的说法得到会咖们的附和,大伙儿围过来,鸡一嘴鸭一嘴,群情激昂,简直要把邱聪生吞活剥。邱聪知道这样闹下去,是裤裆里沾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只好仓皇逃窜。

三姑叫嚣道:“不把你老婆交出来解决问题,你的工厂也要遭殃。”

邱聪一进门,就看见贵媚已经吓得不轻,原来她从窗户里看到了外面的架势。

“偏偏这个时候,连钟细伢这个家伙也赶来凑热闹,凭空诬陷你谋财害命。你不让苏贵媚嫁给他,他就怀恨在心,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邱聪恨恨道。

“哦,他怎么说?”

“他说找到你谋财害命的证据,我看就是想浑水摸鱼,跟着会咖们来敲诈一笔。”邱聪道。

“我们还是分开吧。”贵媚含泪道,“要不然他们会纠缠下去,连累到你的厂子。”

“这点事就分开,我还算男人吗!”邱聪伸手,欲把贵媚揽在怀中安慰,道,“没关系,只要在法律上我们有理,我就搞得定。”

苏贵妃一把躲开,哭道:“不,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不是爱你的苏贵妃了,我记不得许多事了,我也不爱你了,那怎么生活在一块?”

邱聪沉默了。现在面临的尴尬境地是,对于邱聪而言,苏贵妃是爱妻,想一辈子厮守的女人。而自己在爱妻眼里,却是个相当陌生的人,昔日一点一滴积累的情感已然忘却,很难再行夫妻之实了。

邱聪踱来踱去,尽量从双方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以求万全之策。孩子的房间关着,因为妻子的原因,邱聪让吴姐送到爷爷奶奶家住。他是绝不忍心把自己这个完美的家庭拆解掉的。

“要不,你到新加坡的同学那边去散散心,你不是说她已经安排好了吗?”邱聪想来个过渡,建议道。

“哦,新加坡同学?”

“哎,你连这事都忘了。出事前,你说你有个高中的女同学,跟你交情很好,如果你妹妹这边实在无路可走,就把她送到新加坡,你已经跟同学联系好了,可以安排她的生活和工作。现在你妹妹走了,把尾巴留下,不如你自己到那里一段时间,他们也就不好惹我了。”

“真的吗,我给妹妹留了后路?”贵媚一脸愕然。

原来姐姐安排自己出国是真的。那一刻,像有一柄大锤撞击胸口,她简直喘不过气了。

“不是真的,难道我能编嘛!”邱聪反驳道。

“可是三姑她说我对妹妹那么刻薄。”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呀,对你妹妹你平时严厉了些,其实是想让她上进。对了,你那同学名字叫什么你记得吗?”

苏贵妃摇摇头。邱聪叹了口气。名字都记不起来,还怎么去?

“你再想一想,你会记得的,她答应能照顾好你妹妹,你更不在话下。现在这里乱,到处都是倒会的消息,人心惶惶,你出去一段时间,等待水落石出,一切就能恢复原状。”邱聪鼓励道。

贵媚的心在滴血,她捂住脸的双手里,眼泪不争气地渗透出来。自己错怪了姐姐,还误认为是姐姐要谋自己的财。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再也无法表演下去。她想说出真相,让自己的心不再负罪。

在崩溃的边缘,她想起了钟细伢,是的,必须找个男人依靠了。

贵媚抹了一把眼泪,更坚决地摇了摇头,双眼真诚地盯着邱聪:“我们一定要分开,不论从会钱的角度还是从感情的角度。你一定要明白一个事实,那个曾经爱过你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就像一个刚出生的人,是不会爱你的。”

争执了半天,在贵媚的坚持下,邱聪做出了让步,假离婚,即向会咖们宣称离婚,但不办离婚证,让苏贵妃先离开一段时间。endprint

“你要不要去外面旅游一圈?”邱聪问道。旅行一趟,说不定对记忆的恢复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你让我安静一下,我要把三姑的问题解决掉,否则她会揪住你不放。”

“那你就到酒店里住吧,有什么事跟我打电话。”邱聪体贴道。

邱聪感觉,应该让她清静一段时间,也许一切都可以恢复。

钟细伢驾着自己的渔船,上了浮鹰岛。这个岛屿虽已荒无人烟,但他很熟悉,苏贵媚家的石头房子也保存完好,他以前来过,现在看着它,就好像能感觉到苏贵媚正住在屋里,那种熟悉的味道,既让他有一丝甜蜜,又让他揪心。他不忍打开,不忍打扰。

他来到鹰嘴岩,这里是浮鹰岛的最高处,可以极目远眺海面。岛民们在岩石上摆下祭品,点上香,敬献海神,期望打鱼的家人可以安全回家。那巨大的岩石上,留下香火的痕迹,使人浮想联翩。

他和苏贵媚姐妹是初中同学。初中读完,因为家境不好,读书也吃力,便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干过各种杂工。数年后,有一次路过校门口,苏贵媚正在摆摊卖马蛋,被几个高中学生欺负。他去教训那几个小子,没想到那几个小子团结一致,合力揍了他一顿,鼻青脸肿的,最后被苏贵媚送到诊所。这一次不成功的英雄救美,却让钟细伢和苏贵媚重新联络起来。钟细伢对苏贵媚的尊重和细心的呵护,使得苏贵媚拥有安全感,渐渐地陷入了爱河。而后苏贵妃发觉,觉得这桩婚姻不值当,强烈要求两人分手。苏贵妃比较强势,在母亲去世后,有点长女为母的味道,苏贵媚比较憷她,因此爱情转入地下。苏贵妃给苏贵媚介绍过几个,不是苏贵媚觉得不乐意,就是对方嫌弃苏贵媚不是大学生,这事一直就僵着。钟细伢认为,苏贵媚没有门户偏见,是难得的女子,虽然老被苏贵妃说很傻,但钟细伢觉得那不是傻,是善良。不论怎么阻挠,他都会耐心地等待。倒会之后,他问她能不能撑得住,她说没有问题,找到妥善的解决之道,再来找他。

钟细伢沿着小路走下悬崖,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海浪拍打着岩缝,如此温柔而幽秘,不,贵媚不可能会在这么熟稔的地方轻生的。钟细伢似乎从海浪中得到启示:她绝对是被害的。

在岛上,他四处寻找蛛丝马迹。在靠近小码头的小路上,突然有一张卡片在阳光下晃眼,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张覆膜的名片。这是个快艇的名片,写着承运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他心中一动:如果这张名片的快艇是苏贵媚上岛的快艇,那就知道当时的状况了。

快艇的主人叫老飞,在县城码头上用快艇载客。很幸运,老飞记得当天的情况。他说当天曾载着两个女人去浮鹰岛,两个女人长得漂亮,样子也很相似。他给了她们一张名片。到了下午,有个电话叫他去浮鹰岛接人,只有一个女人回来。当时他心里还嘀咕,另一个女人怎么不回来了?老飞不是多事的人,也不上心,所以没问。

“你确定是两个人来,走的时候只有一个?”钟细伢问道。

“千真万确。”老飞道,“你知道那个女人去哪里了吗?”

钟细伢摇摇头没有回答,他怕说出来自己的心会裂开。

钟细伢第二次找到李安全报案。这一次,多了一个证人的证词,确证了钟细伢的直觉。

“老飞有直接的证据吗?比如说照片或者录音什么的?”李安全问道。

“没有,他只是记得。”

“苏贵媚自杀一事已经定性了,尸体也已经火化,现在要翻案,需要确凿的证据,光凭你的猜疑和老飞的口述,这没法立案呀。另外,报案应该是她的亲属来,你跟她實际上没有法律上的亲缘关系呀。”

“她就是被她最亲的人害死的,凶手怎么可能来报案?”

“那我跟你说实话,你要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苏贵媚被杀的证据,比如说凶器呀,现场照片呀。”

钟细伢叹了口气,道:“行,法律这一套我玩不起,我自己来破案,我不会让贵媚白死的。”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们需要的是更客观的证据,立案侦查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情。”

钟细伢心想,只有从苏贵妃身上入手,才能找到直接的证据。

他没有多想,直接去找苏贵妃对峙,碰上三姑正在小区门口大闹,他一下子觉得终于找到盟友了。情绪一激动,便把苏贵妃谋财害命的真相说出来。邱聪见越来越扯不清了,在保安的保护下仓皇回去。

三姑见半路杀出个钟细伢,特别高兴。听说钟细伢有苏贵妃谋财害命的证据,自己的会钱显然更有着落了,道:“你把证据拿出来,我们一起起诉她。”

钟细伢道:“现在证据还不成熟,警方不肯立案。”

三姑道:“什么不成熟,是关系不硬吧?各位,你们谁有公安方面的熟人,赶紧贡献出来。”

大家安静下来,但没有人反应。钟细伢道:“我可以肯定,苏贵媚是被害死的,害死她的人,是为了得到她最后的钱。这个凶手是不是苏贵妃我不敢讲,但是绝对与苏贵妃有关系。你们是为了钱,我是为了给苏贵媚的死要一个说法,谁有办法都可以说出来。”

三姑道:“难怪,早前我就听他娘说,贵妃是个人精,贵媚是个傻姑娘,贵妃若是把贵媚卖了,贵媚都会给她数钱,果不其然。”

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虽然没有一个结果,但是要告倒苏贵妃的同盟已经形成。他们约定,各自找到门路了,便集结前进。

5

鱼排上,钟细伢把鱼饲料喂完,回到排屋,坐在床上休息片刻。此时有一点点浪花,排屋随之晃动,像个摇篮。只要一停下来,他就胸闷,就心痛。不得已,他只好一头跳进水里,水淹没自己头顶时,他感觉巨大的痛苦在抚摩他,此刻稍微好受一些。

三都澳的鱼排,像是一座海上浮城。钟细伢最初替别人养鱼,学了几年经验,后来买个几排网箱的位置,自己养黄瓜鱼。养黄瓜鱼一是靠技术,二是靠天吃饭,比如说国际市场的价格,还有会不会碰上台风等等。钟细伢希望自己赚一年,在县城买个房子,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求苏贵媚,也不至于让苏贵妃翻白眼叫嚣:没房没车你还好意思追我妹妹?endprint

在他知道苏贵媚倒会风波时,他还为她担心,问她要不要躲到鱼排上来。她很乐观,说姐姐会安排的,实在没辙的时候,会来找他。他了解苏贵媚的性格,简单,乐观,虽然有时候情绪冲动简单粗暴,但大体而言,还是个心理健康的人,不会有事藏在心里。她心窝子浅,藏不住事,想不开的事会告诉他。

他很后悔自己在她倒会后没有陪伴她。每个倒会的会头,一般都会卷走一笔钱,这笔钱既是自己跑路的保障,也是一个隐患。不义之财,人人都可以取之。但谁能想到,她会死在自己的亲姐姐手里?知道苏贵妃是个厉害角色,谁又能想到她如此心狠手辣?两个女人上岛后,发生了什么呢?苏贵妃是怎么杀死她,然后逃过警察的验尸呢?

他在水里,脑海里尽是这些问题,但没有办法想清楚。只有面对苏贵妃,当面质问。他想,如果她不回答,自己可以用命来逼迫她松口,否则,他无法原谅自己,无法让贵媚蒙受不白之冤。

天色渐渐暗了,海水比地面更温暖。他泡在海里,就如婴儿泡在子宫里。不知多久了,当悲伤的情绪渐渐被海水消融,他才感觉到饿了。一整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他回到棚里,从角落的啤酒箱里取出一瓶啤酒,咬掉盖子,咕嘟咕嘟地喝。以往他能喝四瓶,现在空腹喝了两瓶后,已然有眩晕的感觉。从窗外看去,天上的星星在一颗颗往海里掉。

一阵马达声由远而近,继而一阵缓慢的熄火声音,似乎在边上停下。鱼排的水道上,白天舢板进进出出,搬运饲料、货品,并不奇怪。但是晚上绝少有船进来,一是危险,二是鱼排上的生活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渔民绝少在晚上活动。但钟细伢脑子昏沉沉的,半睡半醒,才不管外面昏天黑地呢。

门被轻轻推开。借助屋里的节能灯,钟细伢睁开眼睛,看见苏贵妃进门。钟细伢揉了揉眼睛,心想看花了,再次睁开眼睛,千真万确是苏贵妃。自己琢磨了一天怎么才能逮到她,没想到她自己送上门来。钟细伢霍地从床上翻起来,眼前一阵眩晕。他心中疑惑,唯一的理智是想有没有可能她带人来灭口。他下意识地举起枕头,盯着苏贵妃,道:“你来干什么?”

贵媚没有回话,嘴角颤抖,似乎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眼泪已经从眼角渗透出来,但灯下闪闪发光。苏贵妃突然扑向钟细伢,抱住了他,泣不成声道:“我……我对不起你。”

钟细伢没想到她来这一招,愤怒地一把推开,道:“你到底耍什么花招!”

但苏贵妃却紧紧抱住他。钟细伢因愤怒而用枕头砸向她,厉声叫道:“贵媚是不是你害死的?你快告诉我。”

苏贵媚见到钟细伢圆睁双眼,一副要吞掉自己的样子,哭诉道:“你别动手,听我说……”

苏贵媚被他推开,只好瘫坐在地上,一点一滴地从头说起。一段陈述之后,钟细伢简直不能相信。是的,死而复生的事情,在这世界上太罕见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形象上是苏贵妃,她所说的,是真的吗?难不成又是一个骗局?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苏贵媚指着自己,是的,很难置信。

“我不知道。”钟细伢抓住头发。他只能半信半疑,怀疑苏贵妃为了封口而搞鬼。

“你记得吧?有一次,你被我姐从我家里赶出来,我后来追到鱼排上,就在这里,我说,不论我姐给我介绍谁,我最终都会选择你。你问我爱你什么,我说只有你尊重我,疼我,而其他的人,包括我姐和她介绍的人,都因我没学历没工作,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低看我一等,我才不会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你说,可是你没法摆脱你姐姐的控制呀。我说,我姐姐是狗眼看人低,就看到钱和权,看到社會地位。你不是一直想养殖来翻身却没有成本吗?我去当会头,给你拢十几万资金,你有经验,养起来,钱慢慢还,这就是翻身的机会,等咱们有钱买房买车,就能堵住她的臭嘴了。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难道你忘了?”

人们很奇怪年纪轻轻的贵媚,为什么会去当会头,但贵媚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钟细伢的眼睛溢满了眼泪,终于遏制不住,抱住了苏贵媚,号啕大哭起来。是的,这个已经死去多时、让他无比悲痛的女人,现在全面复活了。苏贵媚也抱住他,长久的紧张在此刻释放出来,像一条鼻涕一样软,脸上也哭成了花。

海上的夜很黑很浓,氤氲的热气像巨大的海的灵魂。而人类的那点悲欢离合被它包围,似乎微不足道。黑夜的海使得一切都很渺小。黑丝绸一样的海水一波波荡漾,鱼排随着摇晃,如摇篮,一切都那么美好,像不曾发生过。

平静下来,已是下半夜。

“我该怎么办?”苏贵媚含泪问道。

“活下去。”钟细伢道。

苏贵媚掏出一张照片,那是跟她姐姐十几岁的合影。

“我姐姐是爱我的,我原以为她要害我,原来她为我安排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害死了她,我不想活了。”因为心里难受,苏贵媚不断喘气。

“你去认罪她也不能复生。”钟细伢道,“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我决不让你去死的。”

“我有罪,我害死了亲姐姐,我有资格活下去吗?”

“你有罪,但有罪的人也可以活着,你必须为我而活,如果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会死的。答应我,别再找死,好吗?”钟细伢大声道。

“我已经没有勇气做任何决定了,你要怎样就怎样,我只是行尸走肉。”苏贵媚捧着照片,姐姐的真实意图把她的精神彻底打垮了。

“你就在这里,我再也不会让谁带走你。”钟细伢抱着她,像抱住自己的婴儿。

良久,思绪平复之后,钟细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糟糕,我把你们姐妹上岛的情节告知三姑了,她还会纠缠不休或者报案,迟早会把你的身份给折腾出来,我必须把她摆平,你才能以苏贵妃的身份生活下去。”

三姑是个厉害角色,会走各种关系,她折腾下去,绝对让苏贵媚无法藏身。

钟细伢皱着眉头,走来走去。他现在太后悔自己一时莽撞,跟三姑达成联盟,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贵媚看着钟细伢难受的样子,眼里恢复了以往的爱意。是的,这样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在一块,即便是苟且偷生,也是值得的。endprint

“你过来。”苏贵媚柔声道,“我有话说。”

三姑喝了一杯枸杞茶,然后张开双手甩胳膊拍掌,掌声响亮,拍上十分钟。这是一套养生的训练,据说坚持一年,生命能延长一个月。然后闭目养神。这时她脑海里生成一个计划:笼络老飞一起去报案,若事情成功,则让会咖们出资给老飞报酬。此计大妙,她睁开眼睛,决定给钟细伢打个电话,一块去怂恿老飞出山。

她刚刚拿起手机,手机就响了,是钟细伢的电话。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摁开接听键,呵呵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钟细伢约她有事相谈。三姑道:“你不约我,我也要约你了,就先锋广场,广场舞那边,我们见。”

钟细伢道:“那里太闹了,我们谈的是严肃的事,约个安静的地方。”

“哎哟,你个土老帽,要求还好高呀。你要是请我喝咖啡的话,我们也可以学着年轻人,去咖啡厅呀。”

“咖啡厅也不行,我们需要一个封闭的房间,没有人看见的地方。”

“封闭的房间?难道你有什么坏心思?”

“你别想多了,对你来说绝对是好事。”

“我一个侄儿,在东湖市场对面开个饭馆,叫成龙海鲜排档,现在不是吃饭时间,我让他借一个房间给我们谈事?”

“那再好不过。”

“哎,记得来的时候鱼排上带点小杂鱼过来,对老人家要有礼貌是不是?”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成龙海鲜排档的房间见面了,由于钟细伢没有带见面的伴手礼,三姑老大不高兴。

“我给你想出天大的主意了,你对我可是一点都不礼貌。”三姑臭着脸,坐在椅子上。

钟细伢背着一个黑色的包,把包间的风扇开起来,呼哧呼哧往脸上吹,说话也带着颤抖的声音,道:“你别计较礼貌的事了。我问你,你的会钱,拢共是十一万吧?”

“对呀,养老钱都在这儿呢。”

“你当初跟苏贵妃说,如果把你的钱还上,你就了了这事,不告她了,现在这话还算数吗?”

“那当然了,我的钱回来了,我还操那么多心干吗?我又不是个多事的人。”

钟细伢到门口,把门反锁上,从黑色的包里掏出几沓钞票:“每沓一万,你看看有没有错。”

三姑瞪着圆眼睛,看了下钟细伢,又看了下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钟细伢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事苏贵妃委托我,给你私下的条件。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也千万别再提会钱的事,好好养老去。”

三姑数了数钱,眉开眼笑,指着钟细伢道:“地道,你这事办得地道。”

数分钟后,两人从包间出来,分手道别。三姑的脸上像开了两朵菊花,不住地夸钟细伢:“你长得土里土气,办事却这么活络,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个是钟细伢和苏贵媚想到的最好的主意:把三姑摆平,她消停了,追会钱的事就消停了。

噩梦纠缠着苏贵媚。在钟细伢兴冲冲地回到鱼排的时候,苏贵媚正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她哭道:“我梦见我姐姐在到处找我。”

“那只是你负疚而已。”钟细伢叹道,“这世界上,与你相爱相杀的人,不是你负她,就是她负你。从前你为了她上大学,牺牲了自己,现在,她为了你能活着,做了牺牲,也算是因果。”

“不,我不能原谅自己,她确实为我找好了路子,可是我却害了她,她死不瞑目的。以她的性格,是不会放过我的。”苏贵媚已经瘦了许多,负疚像一根绳子勒住她。

钟细伢把她抱在怀里,抚慰道:“你现在需要的,是失忆,真正的失忆,只有失忆,才能有明白——所有的负罪,我来替你承担,就算是报应,也报在我身上,一切都是因为你我相爱而起的,我愿意承担这一切。”

苏贵媚满脸泪花往钟细伢身上钻,好像钟细伢是一座山,山里有一个洞,她必须钻到洞的深处,才能躲避鬼魂的追捕。她哭道:“你不知道,心痛的感觉像一把刀在挖,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不想活了。”

尽管钟细伢精心呵护,但苏贵妃恐惧的症状越来越深,时不时神经质地大叫。晚上睡觉不能熄灯,一熄灯就心惊胆战。

她的手机一响,她就心惊,特别是手机上尽是邱聪打来的号码。对于妻子暂离自己,邱聪还是很担心的,他只想让她离开后能恢复好一点,并不想失去她。苏贵媚不敢接他的手机,圆一个谎言,就要圓更多的谎,现在她的精神面貌根本无法做到。所以她只能关掉手机。关掉之后,就越发心慌,不知道邱聪会采取什么行动——她知道邱聪爱着苏贵妃,绝不会离婚的。渐渐地,她的噩梦里,邱聪也追着她。她风声鹤唳,钟细伢时刻也离开不了。钟细伢想带她看医生,被她拒绝——她已经无法再见到任何人了。

这一天钟细伢又接到三姑的电话,钟细伢看着来电显示,心头一惊。三姑让钟细伢老地方见面。钟细伢婉言拒绝,说现在实在是走不开。三姑也不勉强,道:“你如果不来的话,事儿遮不住,到时候可别怪我。”

钟细伢感觉头上有一块乌云压了下来。

6

三姑买完菜回来,不由自主地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走进楼道。推着轮椅出去的老齐,与之擦肩而过,皱着眉道:“发横财了?”三姑斜了他一眼,挑衅道:“是呀,发老大横财了,眼红不?”老齐撇嘴道:“小心欢喜死了!”

三姑回到家,坐下来休息片刻,因兴奋而脑袋空落落的。会钱失而复得,这在全市的会咖来说,无疑是幸运儿。转念一想,其实这些钱是我应得的,是自己的钱,何以跟捡了宝似的?发横财?根本一毛钱也没得到。钟细伢被苏贵妃指使来跟自己周旋封口,这里面猫腻很大。她再往深里一想,我都被当工具使,还穷开心呢。

不行,重新谈判!她当机立断。

她气咻咻地在成龙海鲜的包间里等着,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是的,自己的智商受了侮辱。钟细伢匆匆进来,手里提着四只新鲜的黄瓜鱼,是刚才网箱里捞上来的。黄瓜鱼属于深海鱼,虽然已经可以被驯化成网箱养殖,水深浅了不少,但一出水就死了,软绵绵的,当然还算新鲜得很。endprint

“这是刚捞出来的,给你尝尝鲜。”钟细伢把黄瓜鱼递给三姑,不自然地谄媚道。

三姑厌烦地撇了撇嘴,接过来扔在地上道:“你呀,以后不要跟我来这种小恩小惠,没用,咱们今儿把话挑明了,直接说。”

“什么事呀,让你发那么大火?”钟细伢总是有求于人,还是一副低下的姿态。

“苏贵妃谋财害命,贪了几百万,为了掩人耳目,把你收买了,肯定是给了一大笔封口费,你一毛也没给我,这还有天理吗?”三姑咄咄逼人。

“不存在什么封口费,你不是拿走十一万了吗?”

“十一万是我的钱呀,可是给你的封口费,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你那口是口,我那口就不是口吗?我的口不会报案吗?”

“你听我说,我跟苏贵妃之间不存在交易,是我冤枉了她。她觉得该你的钱是应该还你呢,便委托我这件事,好让你别去找邱家的麻烦,就是这样。”

三姑站了起来,像眼镜蛇一样哧哧冷笑,道:“当初说苏贵妃谋财害命,现在又说冤枉了她,不会只是给你灌迷魂汤吧?今天我不跟你啰唆,明码标价,给我五十万封口费,我以后绝口不提这事。不然的话,我去报案,我组织大家去报案,到时候连她贿赂你的事都会被捅出来。我说了这话,就有这个能耐,你信不信?”

钟细伢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气又怒:“你太无耻了!”

“哎哟,还说我无耻,当初你说多爱苏贵媚,要为她报仇申冤呀,现在收了钱,抱苏贵妃的大腿去了。咱们比一比,谁无耻?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其实就是个滑头,以报仇的名义来敲诈一笔而已。苏贵媚死前还死心塌地地爱你呢,我看她是瞎了眼,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货!”

“不准你骂她!”

“哎哟,还装得很爱她是不是?我替她妈骂她,不该爱你这样的烂人!”

钟细伢一股怒火从心头起,猛地揪住三姑的衣领,疯了一样抽她的嘴巴,口中喃喃道:“我让你骂,我让你去报案,我抽烂你!”

三姑被一顿狠抽,咧着嘴哭喊道:“打人啦,打人啦!”

三姑意欲逃窜,被钟细伢狠狠摁住,质问道:“你再敢说去报案,信不信弄死你!”

三姑愤愤道:“来呀,你弄死我,你也逃不了,我一命换你一命,你敢不敢!你要是不弄死我,我绝对报案,让你们全部完蛋!”

一个女服务员探头,见了一副打斗场面,惊慌失措,回身跑到厨房叫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三姑见有人去报信,嘴角流着鲜血,叫嚣着:“你打,继续打,这次医疗费让你赔到内裤都没得穿,哈哈哈!”

钟细伢头上青筋暴起,喘着气,拎起一张凳子,朝她砸下去。三姑的微笑还留在唇边,但已经没有了声息。

三姑的侄儿冲进来,意欲扑向钟细伢,钟细伢顺势将凳子一甩,侄儿侧身让过,钟细伢趁机跑了出去,冲往大门,看热闹的服务员急急退让两边。

侄儿与一个厨师在后面追,边叫道:“你跑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谁!”

钟细伢像疯狗一样,穿过东湖市场,穿过城隍巷,直奔码头,引得路人侧目。不知何时,已经把后面两个人甩掉,但他还在奔跑,跑到岸边,直到跳进自己的舢板,已经累得要散架了,弯着腰喘气,好似把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儿。

缓过劲儿,他把身子能站直了,想要松开缆绳的瞬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了岸,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人在跟踪自己,便走进一家医药超市。他买了两盒天王补心丸,急急上船,马达一声轰鸣,舢板破开一条水路,消失在海面上。

钟细伢走进鱼排,苏贵媚连忙扑了上来,抱住他,眼里是疑问。钟细伢剥开天王补心丸的蜡皮,送到苏贵媚嘴里,道:“嚼烂了,吞下去。我娘跳楼走了那几年,我经常心悸,就是吃这个,特别管用,吃个一两天,胆就肥起来了。”

钟细伢说着,给苏贵媚倒开水。

“怎么样了?”苏贵媚边嚼着丸子边轻声问道。

“三姑想以报案勒索我们,还骂你,被我拍倒了,不知道死了没有。”钟细伢轻描淡写道,“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要把你安排好了,再去自首。”

苏贵媚无力地把头埋在钟细伢怀里。所有坏的结果,她都已经能预料,但还是无法接受。

“是我害了你!”苏贵媚道,“让我去坐牢吧。”

“不,现在你要自己靠自己,即便警察审问你,你也一定不能承認,一定要靠苏贵妃的身份活下去,为我活下去。”钟细伢道,“我在牢里,希望你能来给我送牢饭,这也是我渴望的生活。”

“本来应该是你来给我送牢饭的。”

“我更愿意这样对换。”

“你怎么对三姑下得了手?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呀。”

“我也不知道我坏起来会这么残暴,总之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再伤害你,她想让你死,我就让她死。”

钟细伢抚摩着苏贵媚的头,道:“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很快会到这里,我必须做点事了。”

钟细伢推开苏贵媚,麻利地把食品等装进袋子里,放到舢板上。舢板启动,朝着浮鹰岛方向开去。

邱聪并没有把假离婚的事情公之于众,他只想在三姑等人上门闹事的时候,把离婚的事摆出来,为此还做了一本假离婚证。但是三姑好像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在小区门口坚持战斗。邱聪也不知道她要耍什么花招,内心也是严阵以待。

邱聪几天联系不到苏贵妃,急得失魂落魄。电话要么不接,要么关机,他没有想到自己是这样离不开这个女人。他甚至想去寻找三姑,打听苏贵妃的下落。

邱天有时候想妈妈了,也哭闹起来,吴姐怎么哄也哄不好。邱聪看着就觉得心疼。吴姐也直叹气,道:“妈妈就是妈妈,小孩子要母亲,这是天性,是别人不能代替的。”

邱聪只好把忐忑和思念寄托在邱天身上。他几乎不去厂里,天天陪着邱天,孩子的可爱让他减轻焦躁。在小区的游乐区,他碰到了景芳。景芳问起苏贵妃的情况,邱聪正一肚子苦水没地儿倒,便把具体情况说了,道:“不知道怎么搞,非得要离开我,我也没干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呀。”endprint

景芳眨了眨眼,道:“既然到了这一地步,要不要听我一些实话?”

“那说吧,我就是需要点拨呀。”

“女人说什么失忆症之类的,都是托词,我看她的真正原因,就是想离开你。”景芳坦白道。

“为什么呀?我们一直好好的呀?”

“为什么?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呀。”景芳白了一眼道。

“不可能,贵妃不是那样的人。”邱聪否定道。

景芳冷笑道:“不可能,上次她买的那个爱马仕限量版的包,老在我面前炫,不会是你买的吧?”

邱聪摇头道:“我从来不管她购物的事,不过你要说她外边有人,我是打死也不信的。”

“行呀,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信不信,你还是找她回来问吧。”

景芳说罢,摇着屁股踩着高跟鞋,像一匹马,笃笃地走了。邱聪眨了眨眼,更加困惑了。

保姆吴姐打来电话,说家里来了两个警察。邱聪心里一咯噔,慌忙抱了邱天上去。

来的警察是李安全和小周。

钟细伢到所里投案自首,坦言自己一怒之下把三姑打了。李安全做完笔录,把钟细伢交接给东湖派出所后,突然想起钟细伢曾经来报案,说苏贵妃谋财害命的事,便向兰所长做了汇报。兰所长沉思片刻,道:“这个事情,不足以立案,但当它不存在也说不过去,万一将来真的这件事有什么猫腻,就是咱们的失职。我看你和小周去调查一下苏贵妃,看看这件事具体如何,她能否解释得通,解释得通的话,也要做个笔录来备案。”

李安全和小周这才跑上门了。邱聪听了原委,道:“你们找苏贵妃,我比你们更想找到呢,打了几天手机,不是没接,就是关机,我这焦心呀,都想报案让你们找。”

李安全盯着邱聪的表情,觉得他说话有点表演的痕迹,微微一笑道:“那你就在这里给苏贵妃打个电话,我们都看着。”

邱聪用客厅的电话摁了免提键,拨了苏贵妃的手机。很意外,这次居然拨通了。邱聪一脸惊愕,李安全得意地微微点头,示意邱聪继续。

邱聪道:“贵妃,是你吗?你在哪里?我找了你好多天了。”

对方并没有应答,听筒里呼呼响,好像是风吹的声音。片刻,才听到呜咽声,是苏贵妃的哭腔,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邱聪,我要跟你离婚,你不离婚,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邱聪急了,叫道:“你在哪里?”

“我在鹰嘴岩,你不离婚的话,就来收尸吧。”

“你别轻举妄动,你等我,什么话都好说。”

放下电话,三人马上出门。在一旁抱着孩子的吴姐道:“把孩子带上吧,见了孩子她就心软了。”

邱聪把邱天抱上,哄道:“走,我们去找妈妈。”

浮鹰岛,现在是最适合苏贵媚居住的地方,有少年的记忆,没有任何人打扰。本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岛屿,但是被资本绑架,而后又被遗弃,现在则显得荒芜。而岛对自己的命运没有言语,它久久地沉默,任由浪花拍岸,任由沧海桑田。

贵媚的命运,跟这座岛如出一辙。这也是最适合她藏身的地方。

钟细伢把她放在岛上,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的了,你待着,等着我的消息。如果我能躲过这一劫,真想与你在这里厮守下去。”

苏贵媚含泪点头,巴巴地看着钟细伢。現在她的意志已经消耗殆尽,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她在鹰嘴岩上祭奠姐姐。想起那一刻,她就无法面对自己,她真想纵身一跃,去那个世界里向姐姐忏悔。

可是,她放不下钟细伢,现在钟细伢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如果她走了,钟细伢往后的日子也就毁了。

当然,她也渴望上天能怜悯,活着跟钟细伢有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的那一天。那是她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即便这一天迟迟到来。

为了钟细伢,她必须摆脱邱聪,让自己有一个自由的身份,期待着钟细伢回来。

忏悔与希望,冰火两重天在她内心交战,使她迅速消瘦。

每次她打开手机,总是邱聪的各种焦急催促,询问,即使她烦躁,也让她感受到邱聪对姐姐的爱,那也是扎在她心头的另一把刀。

她必须向邱聪发出最后的通牒。而她不知道,案情在迅速地发酵了。

当她跪在鹰嘴岩上抬起头时,她愣住了,邱聪抱着邱天,带着两个警察朝她走来。她的眼里一阵慌张,迅速退往悬崖边,朝着邱聪叫道:“别过来逼我,为什么带警察过来?”

邱聪慌忙停住,道:“你别乱来,警察只是来问点事。”

李安全看苏贵媚身处危险位置,怕出问题,摆了摆手,示意苏贵媚不要紧张,诚恳道:“是这样的。原来呢,钟细伢来报案,说是有证据证明你和你妹妹一块乘坐快艇到岛上,而据快艇主人回忆,回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当初我们已经把苏贵媚之死做自杀结案,仅仅凭借口头证明很难推翻立案,因此没有做进一步调查。现在钟细伢因为打人被拘留,我跟所长谈起此事,所长建议我走访你一下,如果你能把钟细伢报案的情况解释清楚,我们做个备案即可,并没有来逮捕你的意思。”

苏贵媚此刻反而冷静下来,焦急地问道:“钟细伢情况如何?会判死刑吗?”

“三姑被打晕了,醒来后神志不清,嘴巴都歪了半边,钟细伢主动自首,认罪态度良好,死罪能免,坐牢可能是免不了,具体如何,要等法院的判决。”

苏贵媚松了一口气。钟细伢的情况似乎给了她勇气,她的求生欲望突然加强,脑子里在加速运转。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钟细伢?”邱聪不解道,语气带着醋意。

以前苏贵妃是听了钟细伢名字就厌烦不已,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就是个骗子,给妹妹灌了迷魂汤,她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我对不起他。”苏贵媚淡淡回道。

邱聪皱着眉头,转念一想,也是有理。以前苏贵妃阻止他们的爱情,倘若不是这个态度,也许现在苏贵媚不会遭此厄运。这样一想,倒也释然。endprint

李安全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笔,道:“苏贵妃同志,请你把我的问题回答一下。”

苏贵妃道:“一定要回答吗?”

“当然,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将来我们要负责任的。”

“那天,是我们姐妹一起到岛上的。我妹妹会倒了,没地方跑路,我就送她到浮鹰岛上先待着,这里最安全,等情况平息之后,我再送她出国,去新加坡,这一点邱聪可以做证。”苏贵媚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这样的证词,在她脑海中演练过。

李安全转向邱聪,邱聪点了点头,道:“这一点贵妃跟我商量过。”

“我送她到岛上之后,稍微安排了下原来的住处,就叫快艇回城了。因为当初手续没有办好,所以我也没跟妹妹说具体的出国安排,只说先扛过倒会风潮,看看情况再说。但我没有想到,她在岛上自己想不开,写了遗书就走了,也许她已经有了抑郁倾向,但是我没有觉察。”苏贵媚侃侃解释,一切都合情合理。

李安全一句一句地记录,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跟警方说清楚?”

“一是因为我太震惊了,妹妹已经死了,我说这些干吗?只能节外生枝;二是我一说出来,我是妹妹潜逃的共犯,不知道你们警方会不会饶了我,你们饶了我,会咖也饶不了我,所以,今天我说出来,你们也要替我保密。我这样解释,可以了吗?”

李安全点点头,道:“合情合理,只不过还需要你签字。”

邱聪回想起这一段苏贵妃的反常,原来是有这一段秘密,现在说出来,应该释然了,道:“贵妃,既然都真相大白了,我们回去吧,好吗?”

“不,我要离婚,不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邱聪抱着邱天,痛苦地跪下来,哭道:“究竟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当初你说,你无父无母,如果嫁给我,希望我一辈子都对你好,我说,能娶到你是我的荣幸,我要一辈子呵护你,让你享受到你无法从父母亲那里得到的爱。这样的话,你难道都忘了吗?”

苏贵媚已经被邱聪说得泪眼婆娑,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我不管,我就要一个人过。”

邱聪继续悲愤道:“能不能为了孩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些天,孩子焦躁得很,哭着找妈妈,拦都拦不住,这样下去,孩子会疯掉的。”

苏贵媚双手捂住脸,忍着哭声厉声道:“快,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去找我的姐妹,去找我的父母。”

邱聪赶紧腾出一只手,摆手道:“你别做傻事,你不要死,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即便离了婚,我还是只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

苏贵媚抖着嘴唇,示意用李安全的纸笔写离婚协议。邱聪放下孩子,一笔一画,写下每个字都好像扛一块巨石,写完已是筋疲力尽。

苏贵媚道:“你念给我听。”邱聪一字一句念了下来,比念自己的遗书还要悲伤。

苏贵媚命令邱聪在上面签字。邱聪签完字,把协议书从本子上撕下来,放在邱天的手里,在儿子耳边呢喃道:“找妈妈去。”

邱聪离苏贵媚大概有三米的距离。邱天拿着协议书,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苏贵媚从孩子手里接过协议书,颤颤巍巍地写上姐姐的名字。对于可以模仿姐姐签名的这一刻,她已经期待了好久。

在这一刻,她想起钟细伢的话:我想跟你一起住在这岛上,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她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幸福。是的,她多么想在此刻告知钟细伢:我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羁绊,我等你回来。

7

邱天乌黑的眼珠子盯着苏贵媚的眼睛,突然开窍似的,第一次在她耳边如此清晰地、奶声奶氣地唤道:“姨,我要妈妈!”

像一块石头砸中苏贵媚的胸口,使她喘不过气了,又如一道闪电劈开她的脑门,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抱住邱天,走上几步,跪在邱聪面前,撕心裂肺地叫道:“姐夫,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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