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清的愁绪 朦胧的光辉
2018-03-06彭远华
彭远华
《雨巷》是戴望舒的代表作,也是成名作。作品创作于1927年夏天,发表于1928年8月《小说月报》第19卷第8号上,1929年4月,被收录入他的第一部诗集《我的记忆》中。早在1926年,戴望舒与施蛰存、苏汶一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7年3月因从事革命活动被反动当局拘捕,经保释出狱后,又逢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诗人被迫隐居江苏松江友人家里。大革命失败,戴望舒经历了血雨腥风的洗礼,但仍找不到革命的出路,便十分迷惘、惆怅,在痛苦和孤寂中感受到“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望舒草·序》)。于是,戴望舒产生了严重的幻灭情绪,不得不将受伤的灵魂和满腔凄清的愁绪倾注在自己构筑的“雨巷”中。
作品开篇定调,一开篇,诗人用低沉、忧郁笔触描绘出一幅梅雨季节江南小巷的阴沉图画,给人一种忧愁、郁闷和苦涩的抒情总基调。在第一节中,“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在绵绵的细雨中,诗人孤独、寂寞,是在雨巷中慢慢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苦闷彷徨的主人公,“雨巷”暗喻大革命失败以后黑暗、沉闷的社会现实。在阴郁而孤寂的环境里,“我”即诗人,满怀痛苦、朦胧的希望。“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在此,“姑娘”是赋予美好理想的象征,是诗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也潜藏着诗人理想幻灭的痛苦,所以,作品笼罩着一种美丽而凄楚的色彩。从写作学的角度看,所谓“调”,即“调子”,又称“语气”“语调”“情调”“色调”“基调”等等,其核心是作者所蕴涵的感情和情绪。“调子”是作者的感情和情绪孕育而成,是所要表达文字内容必须持有的情绪。只要作者情绪把握准了,相应的语调就会出来,艺术传达就会准确地进行。凡成功的传达都是一种语调、情调的统一,作者一当进入表达阶段,起笔必须找准“调子”,让开头部分的“语气”“情调”统摄全篇。
戴望舒指出:“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也不单是想象。”作品第二节中,诗人以一种忧伤的语调反复咏叹,“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她”内心充满“凄清”“苦涩”和“惆怅”,“她”和“我”一样,“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显然,诗人从李商隐《代赠》中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和南唐诗人李璟《浣溪沙》中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获得了滋养,作品积淀着古典文化的底蕴。正如施蜇存所说:“戴望舒初期的诗,有很浓厚的中国古诗影响。及至他沉浸于法国诗,才渐渐地倾向欧洲现代诗,竭力摆脱中国诗的传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丁香是愁怨和苦闷情感的象征。丁香在雨中呈紫色,显得特别忧郁、苦涩和凝重,而紫色带来的苦味成了人们情感的天然符号。诗人以全部的生命去强烈追求的理想破灭,其情感受到极大的创伤而产生愁怨的情绪。在这里,丁香一样的“姑娘”是诗人想象的满怀愁怨情绪的艺术形象,与其说作品中的艺术形象和意境是借鉴古典诗词或超越古典诗词,不如说诗人凭借自身的生活历练和想象创造出比生活更美的艺术结晶。作品第三节中,诗人叙写“姑娘”苦闷和惆怅时,仍采用十分低沉的语调。“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在雨巷中,姑娘彳亍的足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人们仿佛感到满巷子里都弥漫着一种凄清的愁绪,让人伤感、迷茫和痛苦不堪。然而,这种凄清、痛苦的愁绪不能笼统地说成是个人的哀怨,应是在白色恐怖下的黑暗现实和个人理想的幻灭在诗人心中烙下的烙印。诗人没有放开歌喉,他压抑、他痛苦,他无奈。作品中,诗人没有反叛的呼号,没有抗争的呐喊,而是像小草低吟,像细雨轻飘,坦露出一部分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理想幻灭以后痛苦、惆怅的内心世界,从而引起人们憎恨雨巷,离开雨巷,渴望到达宽阔、光明的地方。“雨巷”作为一个意象,凝聚了诗人对生活独特的感受和情感。戴望舒以一种“既不是隐藏自己,也不是表现自己”的方式,创作出“雨巷”富有象征意味的诗境。作品第四节中,诗人仍用沉郁的笔调叙写“姑娘”。“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姑娘”作为一个抒情形象,既清白又朦胧,既确立又飘忽,凝聚了诗人美好的希冀。“梦”是什么?梦是一种幻覺。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诗人将情怀寄托于凄婉迷茫的“姑娘”,这里隐含着一种情绪,一切都像梦、像太息一般虚空、缥缈,不可捉摸,给人一种凄婉、朦胧的美感。
戴望舒早期的诗歌创作受新月派新格律诗的影响,十分讲究诗的音律美。因早年留学法国,特别倾心于法国象征派诗人魏尔伦的诗歌。魏尔伦追求诗歌的音乐美,不仅讲究外在的韵律,而且注重音乐的暗示性和流动性的效果。戴望舒将两者成功地融合在一起。作品第五节中,诗人写“姑娘”飘忽不定,采用暗示和隐喻表达自己内心瞬间的感情。“像梦中飘过/一支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一个朦胧、飘忽的女郎从诗人的身边飘过,给人创造了无比广阔的联想空间。“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雨巷阴冷、潮湿、狭窄,两旁是颓垣断壁,是一幅凄凉、破败的景象,更能唤起人们在希望破灭以后幻灭的情绪。在这里,诗人注意挖掘诗歌暗示和隐喻的能力,明显地反映出诗人深受法国象征诗派的影响。作品第六节中,诗人忧伤的情绪不可遏止,并且巧用通感。“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雨”给人视觉和触觉,“哀曲”给人听觉,由视觉和触觉转为听觉,无疑增添了一种凄清、苦楚的色彩。雨,淅淅沥沥,模糊人的视线;刮着风,雨仿佛就在痛苦中低吟,给人清冷、抑郁的感觉。在非同寻常的环境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姑娘的“颜色”“芬芳”一切都已经“消散了”,像梦幻一般飘然而逝。“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这是一个浓厚的象征色彩的抒情意境。“她”是丁香一般的“姑娘”,是美好理想的化身,诗人作为一个在雨巷中徘徊的独行者,期待美好理想的出现。然而,在血雨腥风的年代里,一切美好的理想在黑暗、残酷的现实面前都化成了泡影。endprint
戴望舒指出:“诗的韵律不在于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作品第七节中,除“逢着”换成“飘过”之外,其句式、文辞与第一节中完全相同,抒情基调与第一节中完全一致,如此重复出现,首尾呼应,结构谨严,富有音乐感。从“逢着”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到“飘过”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意象的叠加与重组,生动再现出诗人失望、幻灭的心境。诗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而不能实现、失落所形成的愁怨,直接寄托到丁香的意象上。孤寂的心境,凄清的愁绪,伤感的情调便自然流露出来。“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不仅是“冷漠、凄清、又惆怅”情绪的表现,而且是一种愁怨情结的象征,读者无不深有感触自己的心仿佛沉溺于一种凄风苦雨的环境之中,无不感受到诗人凄清、孤独此起彼伏的情绪流,无不领悟到一部分进步知识分子孤寂、彷徨的心灵历程。
综上所述,戴望舒运用象征的手法,创造出寂寥悠长的雨巷,在雨巷中徘徊的独行者,以及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等象征性的意象,或者说,创造出一组充满象征意味的抒情形象。从内容上看,这些象征性的意象或充满象征意味的抒情形象,共同构成了一个富有浓重象征色彩的抒情意境,含蓄地暗示作者既迷惘伤感又期待的情怀,同时可以清楚地领悟到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社会现实的氛围,以及人们苦苦追求又不可得的希望所产生的苦闷和彷徨。作品中,诗人以“丁香”反复吟咏,缥缈神秘,若隐若现,一种凄清、苦楚的情绪流贯穿于始终,呈现朦胧、凄婉之美感。从形式上看,全诗共七节,每节有六行,没有新格律的整饬诗行,也没有一贯到底的平仄韵脚,因感情的骤动,每一行字数不等,句子长短不拘,参差不齐。一开篇就形成了听觉柔和的ang韵,如:“雨巷”“彷徨”“芬芳”“惆怅”“迷茫”“女郎”等,间隔反复,一韵到底。每个词语、每个句子和每个小节都为情绪的自然流露各尽所能,每节之间凭情绪的恣意涌动而衔接自然,收到了散而不漫、情绪连贯、整体和谐的艺术效果。正如诗人所说:“字句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情绪的节奏所替代。”此外,采用重叠、反复、回环往复的咏叹,声调低沉,但音律协调,形成柔婉的節奏和婉转的旋律,灵动着乐感。叶圣陶称赞:“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如果说,《雨巷》中充满象征意味的抒情形象和富有象征色彩的抒情意境是凄清的愁绪的流露,那么,在雨巷中独自彳亍前行的孤独者和结着愁怨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无不折射出朦胧的艺术光辉。
参考文献
①戴望舒.《戴望舒诗全编·诗的零札》,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92页。
②施蛰存.《戴望舒诗全编·引言》,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
③戴望舒.《诗的零札》,《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年版1月第148页。
④⑤於可训.《新诗文体二十二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12月版第75页。
[作者通联:湖南华容县鲇市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