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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好似做了几代人

2018-03-06单子轩

人物 2018年2期
关键词:楼梯社工香港

单子轩

年轻时做过各行各业,在香港的经济腾飞时期奋力攀爬,随着境遇辗转,暮年依旧操劳,难得安稳,林锡齐的一生几乎是一代香港人的缩影。

后楼梯上的老人

九龙半岛西北部的深水埗,是香港最老旧的社区之一,建筑风貌大多和1960年代的照片里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这里有林立的食肆、古庙和市集。过去,这里是繁忙的深水码头、二手货品的集散地和工业中心。现在,深水埗是岛上最贫穷的地方,家庭每月收入全港最低,老年人口比率高于全港平均值。

有整整10年时间,年逾花甲的林锡齐每晚都睡在深水埗一座大厦狭小的后楼梯上。他是那幢楼的夜更保安,每天拿着100多港币的薪资,时薪还不及当时香港法定最低工资的一半。他把收入的大部分都用来供养当时患癌的第二任妻子和年幼的养女,自己只得蜷缩在楼梯角。

香港黑帮盘根错节的上世纪50年代,十几岁的林锡齐加入过帮会,跟大佬弟兄一起抢占地盘。到塑胶业强劲发展的60年代,他金盆洗手,在洋行做采购生意,风头十足。后来时局变迁,林锡齐失去了体面的工作,当起保安勉强糊口。

年轻时做过各行各业,在香港的经济腾飞时期奋力攀爬,随着境遇辗转,暮年依旧操劳,难得安稳,林锡齐的一生几乎是一代香港人的缩影。

在香港,两鬓斑白的拾荒者、保安员、清洁工人无处不在。不少老人佝偻着腰背,在街头、店铺门口捡拾废纸,或者在港铁站收集上班族读完的免费报纸卖到回收铺,一公斤卖7毫(1港币=10毫),就这样赚上几元钱,以帮补生计。

根据2015年政府公布的香港贫穷情况报告,香港贫穷人口97.1万,其中老年人约占三分之一。而在老年人中,贫穷率高达30.1%—意味着大约每3个老年人中,就有一人贫穷。长期以来,“自力更生”、“自己顾自己”的观念影响着香港社会福利政策的走向,至今未设立覆盖全民的退休保障制度。如今的香港人,退休后的生活来源主要是个人储蓄,以及自2000年开始实施、由私人机构管理的强积金。对于贫穷老人,政府会在审查资产后发放津贴或综合援助金。

与此同时,香港也成为一个老龄化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根据香港政府统计署的推算, 50年后,香港每3个人中就有一位是65岁以上的老年人。如林锡齐一般的老人只会越来越多。

创办于1972年的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紧扎深水埗,帮助林锡齐和许多境况类似的老人维护权益。摄影师林振东曾作为这家机构的义务摄影师,长期跟拍了林锡齐等20余位长者的晚年生活。

林振东第一次见到林锡齐,是2011年7月的一个清晨。清晨五六点钟,林振东来到他工作的大厦,那是一座60年代的唐楼(香港多称没有电梯的住宅为唐楼),等待他巡夜结束。每天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林锡齐要在这14层楼里来回检查,一层层地走到顶楼再走下来,每两个小时一遍,全年无休。

收工后,他就回到顶楼的后楼梯上休息。那是一张床布已经破洞又缝补过的单人折叠床,被他正正好好塞进楼梯的拐角处。台阶被他当成了柜子,摆着零碎的生活用品和食物。要晾的衣服,就搭在他挂起的绳子上。地上一个不大的纸箱里立着一把蒲扇—7月的香港正闷热,后楼梯里几乎没有一丝风吹过。从后楼梯走出去,便是一个开阔的天台,望得见深水埗密集的房屋和周围的山岭。

躺到中午11点,日头开始变毒,后楼梯里就热得林锡齐再也睡不着了。他就到茶餐厅里坐一会儿,或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林振东跟着他,“林伯他没什么事情做,不爱说话,就这样消磨一些时光。”

 “你信命运吗?” 

身材瘦削的林锡齐有170多厘米高,眉目分明,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但在林振东的记忆里,他总是不太笑。

林振东对林锡齐抽烟的样子印象深刻:“总是很缓慢地一呼一吸,不大抬头,一直朝下看,好像一直在沉思,在想过去。”

他会得意地跟社工和摄影师回忆起过往在洋行工作时的风光。每月1100港元的月薪外加提成,遠高于普通服务员当时一个月赚的六七百元,供养妻子和3个儿女也足够宽裕。

好景不长。70年代,香港制造业北移,洋行随之衰落,林锡齐无奈之下重返帮会打点赌档。随即廉政公署成立,地下世界也失去庇护,弟兄们散了,后来,林锡齐的家也散了。

做保安时的林锡齐,有时候会在报纸上翻到富商李嘉诚的新闻。他看着看着,就想起60年代的自己,好像轨迹也和这个人“走得很近”,但最终走得越来越远,直到“连影都看不到了”。冷不丁地,他会慢悠悠地问来访的社工和摄影师:“你相信命运吗?”

听老人们讲起往昔,或者抛来这样的问题,林振东时常无言以对。“我经常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们,但是可能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听他们讲话了,即使我不回应他们,只是听,他们就蛮开心。”

林振东拍摄的老人里,不少都是香港经济繁荣的见证者、贡献者,但到老却没能成为经济发展的受惠者。 70多岁的麦国汉,住在面积不足3平方米、租金2000港元的一间“棺材房”内。每天回家开门都是一副“大阵仗”—打开门后他没法直接进去,得移开房间里的椅子,然后缩起肚腩转进屋里。平时煮面吃饭,都得在床板上进行。

他会坐在床板上,笑着回忆起年轻时候做无线电视节目,参与过当年家喻户晓的《欢乐今宵》,后被资深电视人周梁淑怡赏识,邀他共事。当时麦国汉做收音主管,月入3200港元,与徐克、苗金凤等人一起录制节目,还负责过第一届亚洲小姐选举。endprint

后来,为求生活更安稳,麦国汉离开了电视圈。他试过当大巴司机、做合资生意,到了晚年,开始当清洁工谋生。林振东拍摄的时候,麦国汉脚患痛风,但为了交房租仍在做着清洁工的工作,每天9个半小时,时薪32元。他觉得,有雇主愿意请他,就很开心了。

林锡齐显得更窘迫一些。社工吴卫东刚认识他那会儿,老板开给林锡齐的工资只有每小时12.1港元。到了2011年,香港正式实施法定最低时薪28元,林锡齐的时薪也只有13.2港元。

但是,在大陆的第二任妻子罹患癌症,医疗费用不菲,林锡齐不敢起诉雇主,也不敢辞职。那段时间里,唐楼的住户们时常给住在楼梯上的林锡齐送来汤水和零食,也会拿些钱接济他。

 時间流得很慢 

过往的照片、画报已经发黄发旧,过去10年里不同年份的年历还都挂在墙上,林振东有时候觉得,走进老人的家里,就像闯入另一个世界,时间也恍似停滞。

为什么旧日历还一直挂着呢?林振东这样问过老人,但没有得到回答。

“我自己理解的是,老人家看事情可能并不像我们一样,看它有用没用。是啊,有用没用可能没那么重要。”林振东语气沉沉地对《人物》记者这样说。

在老人们身边,林振东经常觉得“时间好像流得很慢”。林锡齐总是不太理他,自顾自地低着头出神。

70多岁的周汝良喜欢逛公园,坐在长椅上拿着收音机,一遍遍地放着粤语老歌。收音机里传出的歌曲林振东从前都没听过,也不知道名字。坐了很久,林振东在他身旁睡着了—“或许那个温度,那个气味,令人安心”。

认识周汝良以后,林振东才发现,香港的公园里绝大多数都是老人。周汝良和一群朋友每天围坐在石阶上谈论新闻,或是聊起改革开放时广东农村里亲历的旧事,仿佛就在昨天。

吴绍荣的太太患了中风,半身瘫痪,他每天24小时看护她,买菜、煮饭、洗衣服、帮太太按摩。每隔几日,吴绍荣会带太太到楼下不远的小花园里散步—他要把轮椅扛出来,再把太太背下楼,推到公园,扶太太起身,一步一步地陪着她缓慢地走。花园的小路很短,几分钟就能走完,吴绍荣陪着太太走完一遍,却已是一个多小时了。 夫妇二人在广东乡下结婚,吴绍荣来港讨生活时,申请太太来港一直没有成功,两人两地分居过30多年,那时候没有电话和网络可以联络,但终究熬了过去。退休前,吴绍荣患上心脏病,妻子就一个人打工赚钱。

两个人先后背起照顾对方的担子,吴绍荣觉得再平常不过:“两公婆,点可以话无事就爱,有事就唔爱?(两夫妻怎么可以说没有事情的时候就爱,有事情的时候就不爱?)”林振东经常在吴家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他们吃饭、看电视、打扫卫生,他们也不理林振东。有时候,太太坐在床上,吴绍荣就自然而然地坐在太太的轮椅上。

在遭遇中风之前,两夫妇一直活跃在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的活动里,吴绍荣还是老人权益协会的副主席,经常带着几十个老人一同向政府请愿,以求改善退休保障制度。每次请愿,总是他一个人打电话挨个召集。太太刚中风的时候,吴绍荣还推着轮椅带她参加过一次社区活动。

 归于大海 

请愿10年,吴绍荣夫妇没能看到一个理想的结果。如今,85岁的吴绍荣行动越来越迟缓,无力照料妻子,两个人一起搬进了安老院。香港的公立安老院位置稀缺,政府资助的床位排队近4年才能等到,太太虽然已经排到,但吴绍荣不愿与结婚50多年的太太分开,就选择了深水埗一家私人安老院。

林振东和社工吴卫东前不久一起去探望他们,吴绍荣满面愁容,因为自己之前摔倒了,医生不让他随意离开安老院,他觉得这像坐牢一样。而且,私人安老院里吃的饭菜,不如他自己以前每日去市场挑来的新鲜。

3年前,林锡齐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辞去了保安的工作。每日在没有电梯的大厦里来回爬楼,他的腿脚受累,已不大灵活了。社工吴卫东想帮他告老板,算了算应该赔偿13万港元。老板拿出3万多元想和他私了,林锡齐答应了,因为打官司要一年多,他想早点把住户们借他的钱都还上。

也就是那阵子,林锡齐对跟他长期接触的吴卫东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行了,希望能海葬。吴卫东应了下来。

曾经记录林锡齐生平的社工陈倩儿问过他,是否害怕病痛或死亡。“我一生人好似做咗几代人咁,人生太复杂,所以我宜家咩都唔惊。(我一生好似做了几代人那样,人生太复杂,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林锡齐这样回答她。

重病的妻子最终没能捱过病痛。养女留在大陆,几个月来探望林锡齐一次。暮年的林锡齐总是独来独往,他觉得“做保安无face(丢脸)”,不愿与街坊老友多交谈。他去打听过和第一任妻子养育的3个孩子的消息,听说他们移民加拿大,过得不错,也不敢再打扰。

2014年的时候,林振东和香港社区组织协会把记录18位老人生活的照片做成了一次摄影展,林锡齐也受邀去观看。那时候他已经申请到了政府的公共房屋,一个10平方米的小屋子,没有窗户,月租金1200元。林振东举着相机,想让林锡齐笑一下,但他还是面色阴沉,嘴角向下。“可能他看到自己住在楼梯的日子,还是觉得不开心。” 展览上,林振东还是拍下了他的面容,并把照片印了出来,想着有机会再拿给他。

收录18位老人故事的书也在那一年出版。林振东和社工们反复争论过书名,“年轮”、“回声”、“硬净(粤语中意指坚强)”、“廉人(普通人)”都曾是备选方案。最后定了一个他们觉得有点土的名字:活着。他们带着纸笔,问林锡齐愿不愿意为书题字,没想到他很喜欢这两个字—“写了一个竖排的‘活着,像一个伫立着的他,温柔的,悠悠的,又充满力量。”陈倩儿在一篇回忆林锡齐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2017年下半年,林锡齐在香港明爱医院昏迷了一个月之后,离开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将他送到了医院。吴卫东、林振东和陈倩儿在医院的殓房里为他送行。养女的通行证出了问题,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吴卫东心里难过:“社会终究还是亏欠了他们。”吴卫东说,强积金制度开始的2000年,林锡齐已经66岁,不在这个政策辐射的人群里。直到2011年,他才拿到政府审查资产后发放的救济津贴。

“我很谢谢他愿意让我们把他的故事讲出来。不是所有老人都愿意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我真的很谢谢他。”吴卫东语气带着一点颤抖地对《人物》记者说道。

在殓房里,林振东曾经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刻。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想林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是那样凋零的。”而展览上拍的那张照片,他一直没有来得及交给林锡齐。

遗体火化两个月以后,养女来到香港,和送走林锡齐的3个人一起,把老人的骨灰撒到了大海。那天,他们一早从码头坐船,按照香港海葬的规定,开到临近公海的地方,20多个家庭一起举行仪式。

骨灰装在一个具有可溶性的、半透明的黄色布袋里,通过船上的一个滑道滑进海水里,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那一瞬间,吴卫东有些错愕:“我以为可以拿起来他的灰,慢慢撒下去,再跟他做一个最后的告别。结果还不到一秒钟,他就掉到海里面了。我觉得好舍不得。”除了3000元现金和公屋的钥匙,林锡齐没有留下任何遗物。养女说起,他有个常背在身上的包,里面放着证件和一点照片,却找不到了。

海葬的前一天,是吴卫东第一次见到林锡齐的养女。“很年轻,很摩登,很有时代感,手指涂着很漂亮的颜色,每个手指颜色都不一样,一个长头发的美女。”他把《活着》那本书送给了养女。“我跟她讲她爸爸的字很好看,她好像不知道她爸爸以前的故事,不知道她爸爸和我们一起出过这样一本书。她说她会带回大陆好好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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