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图藏杭世骏《浙江山川古迹记》抄本考论
2018-03-06申宾
申 宾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杭世骏(1696—1772),字大宗,号堇浦,又号秦亭老民、秦亭山民等,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代雍乾时期著名学者。乾隆元年(1736),举博学宏词,列一等第五,授编修。乾隆八年,因上时务策建言朝廷用人当泯满汉之见,触怒乾隆,遭削职遣回。乾隆三十七年(1772)卒于杭州。一生勤于著述,王昶云“堇浦先生书拥百城,胸罗四库”,“两浙文人自黄梨洲先生后,全谢山庶常及先生而已”,“生平著述甚夥,今付剞厥者未及其半”。*(清)王昶《湖海诗传》卷五,清嘉庆刻本。现保存下来的著作约有三十余种,由于种种原因,尚有相当数量的著作没有刊刻,少数以抄本形式流传下来,《浙江山川古迹记》便是其中之一。
该书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见过此书的少数藏书家和学者均对之颇为珍视。唐翰题(1816-1896)跋云:“藏书家珍如图球。”章钰(1865-1937)跋亦云“缮写精完”,“与沈椒园撰《两浙人物志》抄本,可谓旧钞本中双璧”。*(清)杭世骏《浙江山川古迹记》卷末,国家图书馆藏抄本。按:本文所引用《浙江山川古迹记》书影及内容,来自国家图书馆网站,原书稿未曾经眼。在此感谢国家图书馆提供全书书影。蔡锦芳师在《杭世骏集》之《诗文辑佚》中收入杭世骏自序及章钰的跋(第1385-1386页)。王雨先生亦见过杭世骏此书,云:“密行小字,书写极精,此书无刻本,各藏书家均无著录。”*王雨《王雨古籍版本学文集·古籍善本经眼录》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4页。
长期以来,此书虽有抄本流传,由于知之者甚少,不仅许多目录书籍中没有著录,各种杭世骏相关传记、笔记亦未提及此书,清代各种刊本《道古堂文集》也均未收《浙江山川古迹记序》。惟近日蔡锦芳师点校整理《杭世骏集》,辑佚到《浙江山川古迹记序》,并附录了章钰的跋。*(清)杭世骏著,蔡锦芳、唐宸点校《浙江文丛:杭世骏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385-1386页。有鉴于此,我们觉得有必要向读者介绍一下此书。下面便从此书的基本情况、流传过程、编纂背景及文献价值四个方面来加以评述。
1 《浙江山川古迹记》的基本情况
本书为抄本,*通过比较杭世骏现存手迹,尚无法确定其为杭世骏手稿,亦未见杭世骏的印章,故暂称为抄本。六卷,八册,半页13行,行32字,无格。前有杭世骏序、唐翰题跋和章钰跋。目录右下方和卷一正文右下方均署“仁和杭大宗世骏辑”。此书是关于浙江山川古迹历史记载的一个总结性资料汇编。全书引用材料宏富,编排精心,图文并茂。六卷目录为:卷一全省考,卷二临安山川考,卷三嘉兴山川考,卷四四明山川考,卷五赤城山川考、吴兴山川考、绍兴山川考、金华山川考、衢州山川考,卷六睦州山川考、括仓山川考、温州山川考。
杭世骏《序》云:
两浙甲称寓内,盖山川之胜为多观。观夫天目遥峙,两峰近列,江介海门,环绕若带,而吴峰、秦望诸山错落其间,以是钱越称霸,赵宋徙都,*原文为“徒”,疑误,当为“徙”,赵宋迁都于此。龙飞凤舞,往牒征焉。若乃湖波澄秀,江涛奇诡,咸足壮览观而侈谈说,斯人文所由钟毓矣哉!
凡叙山川者,或等其远近,或坎其大小,其峰岩洞壑之类或附见于下,或分见于后,各从一例,庶于义有据也。旧志所列,或首其大者,或先其近者,甚则两无所据而漫然及之者。至于峰岩洞壑,往往互见,或分见焉,参错不论,何以为义例乎?予所叙诸山,皆自近及远,由东及西,而南而北而四隅,皆以次。故有以培塿而首千刃者,地近也,或四方之正也;以穹隆而后岗阜者,地远也,或四隅之偏也。乃诸峰岩岭洞之属,则各以类分见于后。庶乎山与山齿,则可教其前后左右,而文彩可施;峰与峰齿,岩与岩齿,则见其派列区分,而披览亦便。亦犹叙水者,先海,次江,次河,次溪流诸委。当叙海时,不闻及海之支流也;及叙江时,不闻叙江之分派也。嗟嗟!挂漏舛错者无庸论矣。若徒记山名丈尺而藻缋不施,此与途经门籍何异?
顷见《广志》所载,山形物产,比类连事,焕然有文,真可增观山川,慰为懿典。予因参稽遗牒,质以故老之言,考厥地形,博稽物产,联络组绘,辑为是书,后之按籍卧游者,亦知撰者苦心云。*(清)杭世骏《浙江山川古迹记》,杭世骏序,下文唐翰题(鹪安)跋,均见国家图书馆藏抄本。
此序书法优美,行文流畅,不过序末无杭世骏落款,亦未署时间。对比杭世骏现存手稿,很可能是他人传抄。此序主要讲述了本书的缘起和编纂义例。杭世骏之所以要编辑此书,一是因为两浙有众多的名胜古迹值得观览,之前的文献中亦多有记载;二是虽然之前的文献中多有记载,但由于体例较为混乱,故眉目不清。针对这样的情况,杭世骏提出了自己的编辑体例:叙山皆自近及远,由东及西,而南而北而四隅;叙水则先海,次江,次河,次溪流诸委。
由于杭世骏自雍正九年开始,应浙江总督李卫之邀,参与了《浙江通志》的编纂工作,据杭世骏所言“予因参稽遗牒”来看,此书很可能编辑于雍正九年(1731)至雍正十三年(1735),即《浙江通志》编纂期间,而序则可能写于本书大致编成之时。
杭世骏此书把玉环山、天目山、武林山、四明山、普陀山、天台山、雁荡山放在全书最前面,然后从卷一开始,按照行政地理的划分,从全省到地方,分门别类地介绍山脉、河流、湖塘等。介绍时,主要根据历代乃至当代的各类文献,并对各类文献加以剪裁和组织。另外,此书可能是一部没有最后完成的书稿,因为部分书页的天头有一些补充说明,而在引书需要标明出处的地方还多有空缺,似乎是还没有来得及核查有关文献。
2 《浙江山川古迹记》的流传过程
杭世骏于乾隆三十七年去世,身后子嗣萧条。王昶《湖海诗传》记载:“先生有十子,自第八子宾仁外,余皆下世,诸孙亦零落殆尽。其《道古堂集》,梁山舟侍讲刻之。生平著述甚夥,今付剞厥者未及其半。”*(清)王昶:《湖海诗传》卷五“杭世骏”,清嘉庆刻本。赵怀玉《鸿词所业序》云:“宾仁,先生少子,贫而远客,独汲汲以表章先业为事,能知所先,此谓务本,名父之后加人一等矣。”*(清)赵怀玉:《亦有生斋集》文卷二,序,清道光元年刻本。洪亮吉《杭堇浦先生〈三国志补注〉序》亦云:“令子宾仁,于先生身后能一一刊先生之遗书,俾之流布,则其能承家学又不待问,余故不敢辞而序之。”*(清)洪亮吉:《卷施阁集》文乙集卷六,清光绪三年,洪氏授经堂刻洪北江全集增修本。杭世骏的第八子杭宾仁,虽然在很艰难的情况下努力刊布父亲的著作,但限于财力,还是有一些书未能付梓。许宗彦《杭太史别传》亦云:“太史遗书未刻者尚夥,宾仁既殁,往往散落人间云。”*(清)许宗彦:《鉴止水斋集》卷十七传,清嘉庆二十四年,德清许氏家刻本。杭宾仁去世后,杭世骏遗著有些便散落出去,此书能流传下来实属幸运。
关于此书的流传,唐翰题的跋最先有所介绍。唐翰题跋云:“余既得仁和沈椒园先生所纂《两浙人物志》十六卷,阅一年,复得是册。盖一时传录之本,同为陈仲鱼外翰所藏,图记如一。浩劫后故家藏书十佚八九,是书离而复合,未始非缘也。卷中有抱经堂墨印、何梦花上舍石印,皆曾经鉴藏者。*何梦花,即何梦华(1766-1829),何元锡字梦华,又字敬祉,号蝶隐,清代著名藏书家。渊如孙观察朱书,乃亲笔也。丁卯夏五月嘉兴新丰乡人记。(有唐翰题‘鹪安平生真赏’印)。*唐翰题一生只经历过一个丁卯年,即同治六年(1867)。两书未有刊本,故藏书家珍如图球。(有唐翰题‘晋昌’印。)”
此跋写于同治六年丁卯(1867年)夏。所谓“浩劫后故家藏书十佚八九”,此浩劫乃指太平天国运动,该运动起于咸丰元年(1851年),至同治三年(1864年)结束。经此大动乱,苏浙藏书家和藏书楼的的藏书,均遭遇极大摧残,其间也包括南三阁的《四库全书》。唐翰题于同治五年先收得仁和沈椒园先生所纂的《两浙人物志》十六卷,第二年即同治六年,便收得杭世骏此书,据其称“盖一时传录之本”来看,我们猜测此书的传录可能和卢文弨有关。因为沈椒园即沈廷芳(1702-1772)*钱仲联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第1166页。关于沈廷芳的生卒年说法不一,这里仅采其一。,其所撰《历代两浙人物志》十六卷,上海图书馆藏有抄本,章钰曾评价此书:“此稿体例秩然,根据确凿,抱经校语亦有益。”*沈云龙主编,章钰著《四当斋集·杭大宗先生浙江江山古迹记稿本题词》,台北:文海出版社,1989年版,第138页。即沈廷芳此书是有卢文弨校语的。而杭世骏此书,据唐翰题跋“卷中有抱经堂墨印”,亦可知经卢文弨鉴藏过。卢文弨(1717-1795),字绍弓,号矶渔,又号檠斋,晚号弓父,人称“抱经先生”。浙江余姚人。乾隆间著名学者,一生喜欢藏书、校书、抄书、刻书,“家藏图籍数万卷”,并刻有《抱经堂丛书》。渊如孙观察即孙星衍(1753-1818),字渊如,号伯渊。阳湖(今江苏常州)人。性好聚书,闻人家有善本,借抄无虚日。孙星衍虽然不是浙江人,但他曾经在诂经精舍教学多年,与杭州渊源颇深,所以亦容易获见此书。不过国图本中,所谓“渊如孙观察朱书,乃亲笔也”之朱书却未见。何梦华即何元锡(1766-1829),梦华是其字。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精于簿录之学,家多旧书善本,嗜古成癖。他能鉴藏此书,当亦有近水楼台之便。
至于同时收藏有杭书和沈书的陈鳣(1753-1817),字仲鱼,号简庄,又号河庄,别署新坡。浙江海宁人。学者、大藏书家,藏书十万卷。“遇宋元椠本必以善价购之,与吴门黄丕烈、同邑吴骞互相抄传。”他能得见此两种书,从地缘上、人际交往上来看,亦有诸多方便
陈鳣之藏书散出后,此两书便为唐翰题先后所购得。唐翰题(1816-1896),初名宝衔,字鹪安,一作鹪庵,号子冰、鹪生、文伯,别署新丰乡人、鹪叟等,浙江嘉兴贡生。自幼即有书癖,精于鉴别,“收藏金石、书籍、碑版、名画甚富。其藏书多有善本,同治六年(1867)购藏吴骞拜经楼旧藏800余种”。*李玉安,黄正雨《中国藏书家通典》,北京: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608页。虽然唐翰题购得杭世骏此书与购藏吴骞旧藏都在同治六年,但《浙江山川古迹记》中并未见吴骞的印章,吴骞的《拜经楼书目》中亦未著录此书,故唐翰题并非从吴骞旧藏中获得此书,而是偶然的机会购得的陈鳣的旧藏。
唐翰题之后,章钰在《杭大宗先生浙江山川古迹记抄本题词》中,对此书的流传也有所交代:“堇浦先生著书,刊行甚多,此《浙江山川古迹记》稿本,则藏书家未见著录。先生于雍正辛亥聘修《两浙全志》,草成《两浙经籍志》,自序见《道古堂集》。《经籍志》以有所避忌,官修官定不与采用,序言极为愤慨。此《山川志》必系先后属草,或以意见不合,秘而未出。许宗彦拟先生《别传》,有曰‘遗书未刊者尚夥,往往散落人间’,此稿即其一也。缮写精完,先归陈简庄,继入别下斋,与沈椒园撰《两浙人物志》稿本可谓旧钞本中双壁。乙亥(1935)九月初十日,*章钰(1865-1937),一生经历过两个乙亥年:即1875年和1935年,1875年他只有10岁,因此此处只能是1935年。霜根学人长洲章钰题。(有章钰“同治乙丑生”方印)”*(清)杭世骏《浙江山川古迹记》之章钰跋,国家图书馆藏抄本。题目见章钰《四当斋集》第五卷。章钰生于同治乙丑年,即同治四年(1865)。章钰此跋写于1935年,较之写于同治六年(1867)的唐翰题跋,晚六十八年。章钰对此书“秘而未出”的原因作了猜测,以为和修《两浙全志》时与谋事者意见不合有关,同时也赞美此抄本抄写精致。不过,从章钰所云“先归陈简庄,继入别下斋”来看,此书在陈鳣鉴藏后,又流转到了蒋光煦的别下斋。蒋光煦(1813-1860),字日甫,号生沐,浙江海宁人。藏书家,积古籍十万卷,并辑刻有《别下斋丛书》。他和陈鳣都是海宁人,所以他能比较便捷地收藏到陈鳣家的藏书。唐翰题是同治六年(1867年)
唐翰题、章钰的跋
得到此书并为之写跋的,此时已在蒋光煦卒后七年,故唐翰题应该能够看到蒋光煦在书上留下的印章,如“蒋光煦”印、“生沐”印、“生沐秘籍”印、“别下斋藏书印”等,但他却没有提及。而另一方面,章钰所见的本子应与唐翰题所见一样,都是陈鳣家旧藏,虽然他没有提及唐翰题跋,但从他所云“与沈椒园撰《两浙人物志》稿本可谓旧钞本中双壁”来看,他也应该看到了题写在前面的唐跋,因为唐翰题在跋中明确地将这两书联系在一起并作了简单对比。
除了唐翰题、章钰的跋,王雨(1896—1980)《古籍善本经眼录》对此书也有介绍,云:“《浙江山川古迹记》六卷,杭大宗辑,旧抄本,密行小字,书写极精。此书无刻本,故各藏书家均未著录。此与《两浙人物志》同时抄写,陈仲鱼藏书。卷首有‘海宁陈鳣观’长印、‘得此书费辛苦后之人其鉴我’方印,仲鱼图像方印,‘鹪安校勘秘籍印’,‘鹪安平生真赏’方印,‘晋昌’方印,‘蒋光煦’印,‘生沐’印,‘生沐秘籍’印,‘别下斋藏书印’,‘何元锡印’,‘海丰吴氏藏书’、‘吴重憙’二印。唐鹪安题跋云:‘……(有“鹪安平生真赏”印),两书未有刊本,故藏书家珍如图球。(“晋昌”印)。’”*王雨《王子霖古籍版本学文集·古籍善本经眼录》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0-41页。为避免重复,此处唐翰题跋省略。较之唐、章二跋,王雨告诉我们他所见之本上,还有蒋光煦别下斋的藏书印和海丰吴氏的藏书印。吴氏即吴重憙(1838-1918),字仲怿,一字仲饴,晚号石莲,山东海丰(今山东无棣县)人。藏书甚富,且有渊源。辛亥后,与章钰同客津沽,常以金石目录之学相质证,所藏秘籍章氏大都寓目,或题或未题。傅增湘曾跋校本《北梦琐言》云:“其(吴氏)书多得自嘉兴唐鹪安家,而唐氏又得于吴氏拜经楼”,此书“缮录工雅,有红药山房、拜经楼、海宁杨氏诸印”。由此可知吴氏之书多得自唐翰题,而唐氏则多得自吴骞拜经楼。*参见郑伟章著《文献家通考》中册“吴重熹”条,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83页。就《浙江山川古迹记》一书来说,吴氏应得自唐翰题旧藏,而章钰则很有可能从吴氏处得观并后来于1935年为此书作跋。
王雨之外,顾廷龙先生亦曾见过此书,并有所记载:“《浙江山川古迹记》,《目》记仁和杭世骏抄本,有观欵、题记,六卷,似从原本影出。按余尝见此原书,卷尾唐氏有跋,《目》中则未录,跋云:‘……。’以上钞本三种,均未经刊刻,不啻原稿之珍琦也。”*顾廷龙《顾廷龙文集·安雅廔藏书目录跋》,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32页。此处唐跋省略。顾先生对此抄本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至此,《浙江山川古迹记》一书的流传过程已大致清楚了。杭世骏卒后,其子宾仁无力尽刻父书,有些未刻之书在宾仁卒后便散出。此书可能最初由卢文弨鉴藏,与沈廷芳的《历代两浙人物志》一起,也不排除此两书为卢文弨请人代抄的可能性。其后,此书为孙星衍和何元锡经眼过,然后为陈鳣所收藏,陈鳣亦同时收藏有沈廷芳的《历代两浙人物志》。再之后,此书为蒋光煦别下斋所藏。同治五年,唐翰题先购得沈廷芳的《历代两浙人物志》,明年又购得杭世骏此书,于是作跋。唐氏之书散出后,此书为吴重熹收藏,章钰与吴重熹关系密切,故有可能在吴氏处即得见此书,1935年章钰为此书作跋。章钰身后,其藏书多归北图。之后,王雨、顾廷龙两先生亦得见此书,并有所记录。今此抄本为国图所藏。
3 《浙江山川古迹记》的编纂背景
杭世骏《浙江山川古迹记》一书编成后,在杭世骏生前一直秘而未出。关于其中的原因,前面所引章钰跋已有所推测,章钰以为恐与《两浙经籍志》一书的成书情况相关联。
杭世骏在雍正辛亥(雍正九年)参与了制府李卫主持的《浙江通志》的编撰,在此期间,他用九个月时间编成了《两浙经籍志》。但后来由于李卫的调任,又由于与同编者在编纂体例上的意见不合,《两浙经籍志》未能为《浙江通志》所采用。为此杭世骏很是愤怒,其《两浙经籍志序》云:
无何,制府朝京,局事大变。狐凭虎以作威,蜮含沙而射影,檄取成书,妄生弹射,谓时令、地理非史,天文、律历非子,食货不宜别标宝货、器用,医家不宜更分经方、针灸,树颐胲而插齿牙,沸吼吹唇,牢不可破。予援四代史志及《崇文》、昭德、莆田、鄱阳之书以证之,益复中其所畏。倡为鸱张狼顾之谈,以济其鹓腐鼠之吓,谓圣天子稽古向学,将按籍而开献书之路,封疆大吏虑不能尽应,以裨乙夜之览。至或郢书燕说,记丑而博,贻曲学之讥,来求全之责,解之不能,为累滋大。又或草莽之私史,孤愤之《离骚》,将吹毛以索疵,必伤桃而戒李。凡兹数说,转丸飞钳,恫疑虚喝,当局秉笔者舌挢颈缩,大有戒心,肆意涂逭,无复诠整。艾儒魁士之述作,以疑似而见删,家猷国献之章程,因运移而并废。续凫断鹤,取笑通人,今世所行本是也。*(清)杭世骏著:蔡锦芳,唐宸点校《浙江文丛:杭世骏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6-87页。
对于此事,其后章学诚在《读道古堂文集》一文中感慨道:“按:杭所称制府,李公卫也。……而小人诪张遽已如此,苍蝇变乱黑白,虽李公之裁断,犹不能禁于暂去之际。群邪丑正,从古然矣!”*(清)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十三,《校雠通义外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14-115页。
按照章学诚的解释,“制府”即是李卫,“制府朝京”即是李卫进京。雍正九年:“九月,……召浙江总督李卫进京。”*吴海京《资治通鉴续纪 下》,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第215页。雍正十年:“秋,七月,以李卫署直隶总督,寻实授。命提督以下并受节制。”*吴海京《资治通鉴续纪 下》,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第216页。李卫两次进京,都在《浙江通志》编撰期间,这里应该指雍正十年。因为雍正九年二月开始《浙江通志》的编写,杭世骏一共用了九个月完成《两浙经籍志》,“阅月凡九,乃克成编”。很明显,雍正九年九月的时候,杭世骏此书还没有写成,不存在遭受诘难、被否定的问题。所以只能是在雍正十年,在李卫进京任职之后。所谓“局势大变”即指此事。李卫进京以后,继任者是程元章。程元章曾推荐杭世骏等人参加了乾隆元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应该说程元章还是很欣赏杭世骏的。持异议作梗者,当是具体负责编书的某些人。于是杭世骏的《两浙经籍志》只能“别本单行”。
章钰跋云“此《山川志》必系先后属草,或以意见不合,秘而未出”,我们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杭世骏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既然《两浙经籍志》已在《通志》馆中闹得如此不快,《浙江山川古迹记》也就不便在此时公诸于世,还是暂时藏诸箧中比较妥当。于是此书在杭世骏生前几乎就无人知晓了。
4 《浙江山川古迹记》的文献价值
此书因为知者甚少,故其文献价值尚未为世人所知,今择其要略述如下:
其一,在体例上,杭世骏该书可与《浙江通志》互补。如前所述,杭世骏编辑山川古迹的体例是:叙山皆自近及远,由东及西,而南而北而四隅;叙水则先海,次江,次河,次溪流诸委。杭世骏的这个做法,与《(雍正)浙江通志》中的做法其实是互补的,《通志·凡例》云:“山川分隶诸邑,悉仍旧志,在郡郭以内者属府,余俱分属各县。其名山大川联络数郡者,仍用互见,他若峰岭岩洞、溪涧泉池,均以类次。而昔人丽制名篇,择其有关切要者,附缀一二以资考证。”*《中国地方志集成·雍正浙江通志(一)》,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4页。《(雍正)浙江通志》中,山川分属各府各县,《古迹记》中则着眼全浙;《通志》中对于相关的历史文献是“择其有关切要者,附缀一二”,即选取名家的代表性作品,而《古迹记》中则尽可能全面地收集相关文献,并以时代先后为线索而编排。
关于《(雍正)浙江通志》的编写体例,章学诚曾给予高度肯定,并以为很可能出自杭世骏之手。章学诚在《读道古堂文集》中云:“予在京师,见朱竹君先生家藏各省《通志》,其体例以《浙江通志》为最,即李公所修本也。此事见于雍正年间朱批奏折。李公当日请动公帑万金,彼时物力不甚艰难,一切人功食用剞劂,较今殆省倍蓰,而请帑万金,优礼厚币,征名贤也。杭于史学未为深造,然才雄学富,一时未易其俦,《浙志》体例优于他部,殆其力欤?”*章学诚著:《章学诚遗书》卷十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8月,第115页。章学诚于史学和方志学是有专门研究的,以他的眼光来评判各省《通志》的体例,以为“以《浙江通志》为最”,我们是毋庸置疑的,而这里面,杭世骏应是有贡献的。
其二,在内容上,杭世骏该书较之《通志》有承有补。虽然就整体而言,此书与《(雍正)浙江通志》的“山川”条目重合较多,但也有部分内容的增补。如关于钱塘县和仁和县的顺序,《(雍正)浙江通志》云:“钱塘县,《旧浙江通志》:‘附郭东西广四十五里,南北袤一百四十里。’ 《杭州府志》:‘东至清泰、望江二门,抵城而止;西至余杭县长桥界十里;南至富阳县庙山界七十里;北至湖州徳清县导墩铺界七十里。东南到绍兴府萧山县西兴界二十八里;西南到富阳县分金岭界六十五里;东北到仁和县羲和坊四里;西北到余杭县西溪界四十里。’谨按《杭州府志》依明制列仁和为首县,伏查《大清会典》叙钱塘于仁和之前,《旧浙江通志》亦同,今恭阅《御定皇舆图表》,于杭州府属首列钱塘,自宜钦遵奉为铨次,以下各门悉准此例。”*《中国地方志集成·雍正浙江通志(一)》卷三,“疆域”,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47-248页。
观杭世骏《浙江山川古迹记》卷一“全省考”云:“钱塘县,《太平寰宇记》:‘秦旧县,隶会稽郡。’《汉书·地理志》:‘会稽郡县钱唐(注:西部都尉治)。’《三国志·吴志》:‘吴郡都尉治钱唐。’《晋书·地理志》:‘吴郡统县钱唐。’《宋书·州郡制》:‘吴郡太守领钱唐。’《南齐书·州郡志》:‘吴郡钱唐。’《隋书·地理志》:‘旧置钱唐郡,平陈废郡。’(又)余杭郡统县钱唐。《唐书·地理志》:‘杭州余杭郡钱塘。(唐以唐为国号,加土焉)。’《十国春秋》:‘吴越西府杭州领县钱塘。’《宋史·地理志》:‘临安大都督府杭州余杭郡钱塘。’《元史·地理志》:‘杭州路领县钱塘。’《旧浙江通志》:‘明钱塘县属杭州府。’国朝钱塘县附郭属杭州府,编户一百三十五里。”通过比较,不难看出,《浙江山川古迹记》对此作了一个全面的检索和梳理,然后按照历代文献的先后加以征引,眉目非常清晰。
其三,该书征引文献丰富,对今天考察浙江的地方文献很有助益。如陈桥驿在考察绍兴的地方文献时,曾从此书和《浙江通志》辑录明人魏骥撰的《清白泉记》。其《绍兴地方文献考录》云:“《清白泉记》,明魏骥撰。此文收入于《浙江山川古迹记》卷四及《(雍正)浙江通志》卷十五“山川”七。按:清白泉在卧龙山,宋宝元二年知州范仲淹撰有《清白堂记》,参考该文考录。撰者,字仲房,萧山人,永乐四年进士,《明史》卷一八五有传。①陈桥驿《绍兴地方文献考录》,“二 名胜、古迹、游记类”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2页。又,陈桥驿在辑录郦道元《水经注》佚文时,也颇得力于此书。其《会稽方志集成序》云:“《水经注》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残籍,在不少卷篇中都有脱漏,同样存在辑佚的需要。我往年曾广辑郦佚,撰成《论水经注的佚文》一篇,并附录我所辑录的佚文300余条。其中有关会稽的有4条,系从《浙江山川古迹记》(北京图书馆藏抄本)等书中辑出。②陈桥驿《陈桥驿方志论集》,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30页。可见此书篇幅虽然不长,却保留了一些颇有价值的文献。
其四,此书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书中图文并茂,抄写精美,其中的绘图简洁生动,山川河流一目了然。其序跋的书法亦很精湛。此外,此书经卢文弨、陈鳣等诸多著名藏书家之手,也留下了这些藏书家的诸多印章,极具观赏价值。
总之,杭世骏的《浙江山川古迹记》,这样一部有着独特文献价值和观赏价值的书,目前国图所藏抄本可能已是世上的唯一存本,作为孤本,其价值自是不用多言的。我们希望它能引起更多学者的关注,也希望它对今后的浙地文献的考索和浙江文化的建设发挥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