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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石的比喻:进化论与20世纪中后期的乡土建筑研究

2018-03-06潘曦PANXi

世界建筑 2018年2期
关键词:进化论建筑文化

潘曦/PANXi

1 20世纪中后期乡土建筑研究的盛行

20世纪中后期、尤其1960年代,是西方乡土建筑研究的一个兴盛期。最令人瞩目的事件之一当属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1964 年举办的展览——“没有建筑师的建筑”。这场展览展示了世界各地的非正统建筑(图1),与此后的同名著作极大地激发了对乡土建筑的关注,引导人们把目光从精英文化转向普通人的寻常建筑。这种乡土建筑地位的提高并不限于建筑学领域,人类学家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的印第安人建筑研究在1965年被重新挖掘出来,并成为了畅销书。80余年前,此书只是因《古代社会》一书体量太大而将第五部分析出才单独印刷出版,并未引起太多讨论;而1981年再版时,它却被评价为“不可取代”“具有启发性”,对彼时处于人类学前沿的空间关系学和新进化论产生了重要影响[1]。数年后,拉普普特(Amos Rapoport)出版了《宅形与文化》一书,以广博的视角从气候、材料、技术、经济、社会文化等多个方面讨论了世界各地的原始建筑与风土建筑,可谓兼具广度与深度。他重申了摩尔根的观点,即“原始”建筑只是在建造方法上而非思想理念上“原始”,可以为人们提供关于居住的智慧[2]。

乡土建筑研究为何会在这个时期兴盛?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功能主义的普及、战后经济人口大规模增长带来的对住宅问题的关注等等。但这些研究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相似的想法,即把乡土建筑作为过去历史与初民社会的见证,为当下的社会研究提供参照,就像深受摩尔根影响的马克思所论述的那样:“过去劳动过程中的工具的遗存,对于调查现存的社会经济形式来说,就像化石对于现存物种的确定一样重要”1)[3]。

2 化石比喻的理论与时代背景

化石比喻作为主导性类比,显著地影响了该时期对建筑等物质文化的解读。对今日某些社会的民族志调查,被认为可以类比解读过去历史中存在于相似物质环境条件下的社会,进而审视当代社会及其物质实践,建筑亦是如此。这种研究思路的产生,与几方面背景有关。

首先是进化论的复兴。活跃于19世纪晚期的进化论学派曾遭到文化传播学派、博厄斯学派等的批评,但在20世纪中期又再次复兴,成为文化人类学的重要思想。1958年,美国人类学界举行研讨会纪念达尔文《物种起源》发表100周年,在进化论批判中曾是众矢之的的摩尔根又重被尊为美国文化人类学之父。在这场复兴中,怀特(Leslie White)起到了极大作用,他的普遍进化论修正了摩尔根的理论,把文化划分为技术、社会和思想意识3个亚系统,以技术为决定性系统,并把能源获取和利用模式作为文化不同发展阶段的标志。斯图尔特(Julian Steward)则提出了多线进化论,成为文化生态学的发端。他缓和了摩尔根单系进化论的绝对性,认为文化发展与环境密不可分:在相似的环境条件下,文化会沿着相似的道路发展,不同的环境则会造就不同的文化及进化道路。总之,这些理论都以唯物论为哲学基础,认为人类心理存在普遍一致性,因此不同文化间具有共同的发展规律、其差异只是因所处阶段不同,所以今日此处之社会可以类比过去彼处之社会,而区分文化发展阶段的关键标志则是物质现象。

于是,物质文化研究的地位大大提高,以描述不同族群的社会文化发展水平并类比过去的情况。例如,宾福德(Lewis Binford)的努那缪提社会研究就在整体空间环境中对各种物质对象及其空间分布与流动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记录和阐释,以描述文化进化过程中对环境的适应[4]。在物质文化研究中,建筑一直是十分重要的对象;早在西方殖民扩张时期,建筑在针对各种初民社会的考察报告中就是当地社会文化描写中的常见内容。在20世纪的这次物质文化研究复兴中,建筑依然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所有的建筑形式都源自于一种共同的思想,继而展示了某些共同理念的不同发展阶段,来应对共同的需求2)”[1]。

1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图片来源:伯纳德·鲁道夫斯基.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M]. 高军译. 天津 : 天津大学出版社, 2011.)

此外,这类研究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比较研究的可行性大大提高。一方面,随着地理学、考古学、人类学的发展,对现存与过去不同社会之调查的范围不断扩大,有助于人们引援不同案例来构建文化发展的共性规律体系。另一方面,线图和印刷文化的发展促进了信息的保存、复制和传播3)。线图对建筑实体进行了清晰、固化的表达,加上印刷工业的普及,保证了在印刷品可及的范围内,关于建筑实体的信息在所有时间与空间中都是一样的。这使人们得以形成广泛、稳定的普遍知识,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进行类比和比较,进而分析建筑的普遍特性、推导普遍需求。拉普普特就说,“对于类型的比较可以提供一种洞察力,以更好地理解设计过程中遮蔽所和‘住居’的本质,以及‘基本需求’的含义”4)[2],与前述摩尔根形式应对需求的观点可谓遥相呼应。

3 进化论影响下的乡土建筑研究

进化论思想有两个基本假设:首先,人类心理具有普遍一致性,因此在类似条件下会表达形成类似的文化及发展道路;其次,物质现象是区分文化发展阶段的关键标志,相同阶段具有类似的物质技术。将其延伸到对建筑的解读,就会产生两个主题:一个是建筑与意义的认知表达,既然建筑是物质文化的重要内容,那么人类心理的一致性必然会表达形成建筑中的某种结构,建筑也会反过来参与认知结构的再生产;另一个是建筑与社会文化体系,建筑作为不可移动的、容纳社会文化生活的实体对象,成为了论证文化发展阶段、构建甚至推演文化谱系的重要手段。这两个主题,在20世纪中后期的乡土建筑研究中都有体现。

3.1 建筑与意义认知表达

对于人类心理一致性及其外在表达的强调,通过语言学与结构主义产生了极大影响。早在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者们收集世界各地的语言进行比较和分类,建立共同的源语言,探索语言演变发展的普遍规律,这与进化论者的工作方法便如出一辙。施莱歇尔(August Schleicher)明确论述了达尔文理论和语言学的关系自然有机体,根据确定的规律成长起来;在不断分化的过程中,语言也和生物一样形成谱系,其中高度发达的类型经过生存竞争而保存下来[5]。与施莱歇尔的语言谱系图(图2)类似的建筑谱系图(图3),20世纪初也出现在《弗莱彻建筑史》中。

在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脉络中,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创始的结构主义在20世纪影响甚广,成为了分析语言与社会文化的重要方法。这种影响在乡土建筑研究上最典型的体现,当属格拉希(Henry Glassie)使用语言学方法对弗吉尼亚中部338栋民居进行的解读[6]。他把建筑看作建造者与居住者思想的表达,进而用一套详细的语言学化的分析类比方法将这些民居根据具体特征构成进行分类,探讨了建筑类型演变的源流谱系和建造“语法”,并认为建筑作为物质实证,其变迁记录了历史过程中地方思想的发展与演进,揭示了塑造建成环境的内在认知结构(图4、5)。

2 印度日耳曼语言谱系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5]: 72.)

3 建筑之树,(图片来源:李允鉌. 华夏意匠[M]. 天津 : 天津大学出版社, 2005: 12.)

4 某民居类型演化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6]: 47.)

5 建筑语法示意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6]: 160.)

此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对结构主义的发展也影响了建筑研究。他的“家屋社会”理论[7]不仅提出了一种普遍的新社会类型,而且把房屋建筑放到了社会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位置上。他把家屋定义为一个“‘道德主体’,它持有一处由物质和非物质财富所构成的产业,通过依照某条真实的或是想象的脉络传承其名称而延续下来,这种延续性只要能以亲属或姻亲关系表现出来(通常两者都有),它就被认为是合理的”5)。在该理论中,房屋建筑非常接近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的“物质意识形态”概念,它不仅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承载人们的认知,而且还参与认知的建构、参与社会文化的再生产。在社会分工不甚彻底的乡土社会中,建筑在全生命周期的各阶段中与社群的生活过程相互交织,彼此形成了一种互动关系。这种建筑与意义认知间的关系,可以在空间关系学与福柯对圆形监狱的阐述中看到,也体现在卡斯腾(Janet Carsten)组织的一系列乡土建筑研究中[8],其讨论涉及了房屋建筑特征与人们对宇宙观、社会关系、祖先亲缘之认知的相互关系。

3.2 建筑与社会文化体系

在进化论影响下,社会文化体系的研究引起了更多关注。这在乡土建筑研究中体现在田野调查往往被整合到更大的图式之中,以构建具有普遍性的系统。

例如,肯特(Susan Kent)的研究就在明显地体现了摩尔根进化论的影响。在住宅与空间使用的研究中,她认为社会的复杂性决定了空间与建成环境组织的隔离度,“当一个社会在社会-政治上变得更加复杂时,它的文化、行为或空间使用方式以及文化物质或建筑就会变得更加隔离”6)。她从摩尔根的社会发展七阶段中选取了5个,把73个社会根据社会政治的复杂性分类归入其中、依序排列,再依次考察其空间使用和建筑的隔离程度(图6),以这个模型论证了“一个人群如何组织其文化决定了他们如何组织对空间和建成环境的使用”7)。这一结论与拉普普特的观点十分相近,后者尽管并不持进化论立场,但同样认为文化是住宅形式的决定性因素。肯特认为,跨文化分析可以提取出文化普遍性进程的特征,再通过阐明文化、空间使用和建筑三者间的关系,就可以推定过去和将来人们对空间和建成环境的使用方式。这不仅有助于更好地解读过去的建筑形式,而且可以发展出一套空间理论、引导未来的建筑形式,使其更符合人们的需求[9]。

6 社会隔离度分析(图片来源:改绘自参考文献[9]: 142,143.)

此外,苏联学者对原始住宅的研究也是一个鲜明的例子。马克思主义者继承并发展了摩尔根的理论体系,如果早期的建筑形式可以为早期的社会形式以及人类社会演化提供证据,进而以此设想社会演进的下一阶段,这就足以引起研究者的强烈兴趣和密切关注。早在1920年代,苏联的城市规划学派(urbanist)和去城市规划学派(disurbanist)就曾经争论棚屋和长屋这两种平等主义的结构形式哪个更适宜社会主义的实现。20世纪中期,在格拉多夫斯(Gradovs)的规划启蒙读本等苏联规划文献中,摩尔根的易洛魁长屋(图7)更是被作为当时苏联现代主义住宅提案的历史先例而提及[10]48-50。伴随着19世纪晚期诸多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图8),相关研究也随之深入密集地开展,而一些研究也如人们所愿地为摩尔根的蒙昧阶段和母系氏族制生活提供了证据[11]。正如布赫利(Victor Buchli)评论的那样[]],乡土研究被国族建设之大业所关注,因为这可以“构建共同的民族之过往,进而造就共同的民族之未来”,“是马克思单系进化论理念之下更广泛的政治与社会议题的其中一部分”8)。

7 易洛魁“共产制”长屋(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 125,126.)

8 加加林诺旧石器时代晚期住宅(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0]: 49.)

4 反思与发展:从化石到羊皮纸

不可否认,化石比喻极大地推动了包括建筑在内的物质文化研究的发展,并且在进化论以及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相关理论的影响下,赋予了这些研究明显的“系统性”特征[12]。但是,一旦认定人类心理的普遍一致性,社会结构或集体意识就成了外在于个人行动的物质文化的决定因素。这一观点遭到了注重个体实践的理论流派的质疑,1960年代文化生态学与象征人类学的争论就是一个鲜明的体现,前者指责后者是热衷于无法证实的主观解释的唯心主义者,后者则认为前者是缺乏想象的经验主义者[13]。

继而,对该研究方法的反思不断展开,以回应对普遍性和确定论的质疑。例如,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结构理论就体现了调和结构与行动这对二元结构的尝试,形成了对结构原则更加动态和开放的解读。籍此,建筑形式以及其他物质文化也可以通过一种更加开放的方式来认知,就像尚克斯(Michael Shanks)主张的那样[14],经由多样化的主体形成多样化的解读,而不再只有唯一的确定性解读。

基于对个体解读之多样性的认同,历时性的层叠进入了建筑研究的视野中。以往的进化论者们往往对案例进行“快照式”的静态研究[10]65-66,然后将这些不同来源的素材人为拼贴,建构出一个普遍性框架。而当引入行动性维度后,对案例的静态共时性研究转向历时性阐释,建筑就成了一张反复重写的羊皮纸(palimpsest)。博里克(Dusan Boric)的聚落研究[15]就以“长时段”概念描述了同一场地上新旧房屋的不断叠加,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不断弃用旧的房屋,然后沿着原有建筑的轮廓建造新的房屋,并重复原有的空间使用方式。他认为,新建筑通过对旧建筑进行覆盖而与之产生联系,“一座房屋的建筑部分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集体性的、与祖先相关的整体的一部分,它体现了在谱系和社会关系上与过去的联系。这些不断累积的传记,让房屋实体变得有血有肉、更加有力”9)。特林翰(Ruth Tringham)对欧洲“焚屋区域”的论述也同样体现了这种历时性的视角[16],被焚烧而永久保存下来的黏土房屋参与到当代村民的日常生活中,不断涌现,层层叠叠地书写着过去的历史,成为了村落社会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共时性与历时性视角对于建筑解读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说,“羊皮纸”比喻为“化石”比喻提供了历时性、行动性、阐释性方面的补充,两者共同形成了对乡土建筑更为完善和广泛的解读。

注释

1)"Relics of bygone instruments of labour possess the same importance for the investigation of extinct economic forms of society, as do fossil bones for the determination of extinct species of animals."

2)"All the forms of this architecture sprang from a common mind, and exhibit, as a consequence, different stages of development of the same conceptions, operating upon similar necessities."

3)19世纪晚期,奥古斯特·舒瓦齐把平行投影/轴测理论应用到建筑中。1845年,德国生产出首台快速印刷机,各发达国家在约一个世纪内相继实现了机械化、工业化印刷。

4)"Comparisons of this type can offer an insight into the basic nature of shelter and 'dwelling' of the design process and the meaning of 'basic needs'."

5)"moral person holding an estate made up of material and immaterial wealth which perpetuates it-self through the transmission of its name down a real or imaginary line,considered legitimate as long as this continuity can express itself in the language of kinship or of affinity, and most often of both.

"6)"That as a society becomes more socio-politically complex,its culture, behavior or use of space, and cultural material or architecture become more segmented. "

7)"how a group organises its culture determines how it organizes its use of space and its built environment."

8) "To constitute a common national past and thereby forge a common national future","as part of a wider political and social agenda sustained by Marxian notions of unilineal evolutionism.

"9)"Thus architectural parts of a house can be seen as parts of a collective or ancestral body, which embodies genealogical and social links to the past. These accumulated biographies enrich and enhance the potency of a houses physicality."

[1] Lewis Henry Morgan. Houses and house-life of the American aborigine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5: ix-xxi, xxiii.

[2] Amos Rapoport. House form and culture[M]. London:Prentice-Hall, Inc. Englewood Cliffs, N.J. 1969: 1-17.

[3] Jon Elster.AnintroductiontoKarlMarx[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78.

[4] Lewis Binford. Nunamiut Ethnoarchaeology[M]. New Yor:Academic Press, 1978.

[5] Konrad Koerner ed.Linguistics and Evolutionary Theory:Three Essay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 1-72.

[6] Henry Glassie. Folk Housing in Middle Virginia: A Structural analysis of Historic Artifacts. 1975.

[7] Claude Lévi-Strauss. The Way of the Masks[M]. Translated by Sylvia Modelski. London: Jonathan Cape, 1983: 163-174.

[8] Janet Carsten and Stephen Hugh-Jones. About the House : Lévi-Strauss and Beyond[M].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9] Susan Kent,Domestic architecture and the use of space[M].1990a: 127-152

[10] Victor Buchli. An anthropology of Architecture[M].London: Bloomsbury, 2013: 48-50,65-66.

[11] Victor Buchli. Constructing Utopian Sexualities: The Archaeology and Architecture of the Early Soviet State. //Robert A. Schmidt and Barbara L. Voss, ed. Archaeologies of Sexuality[M]. Florence: Taylor and Francis, 2005:236-249.

[12] Ian Hodder. Reading the Past: Current Approaches to the Interpretation in Archaeology[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34-35.

[13] 谢丽·奥特纳. 20 世纪下半叶的欧美人类学理论[J].何国强译.青海民族研究, 2010,2(21):19-37.

[14] Michael Shanks. Three rooms: Archaeology and performance[J].Journal of Social Archaeology, 2004, 4: 147-180.

[15] Dusan Boric. "Deep time" Metaphor: Mnemonic and Apotropaic Practice at Lepenski Vir[J]. Journal of Social Archaeology, 2003, 3: 46-74.

[16] Ruth Tringham. The Continuous House: A View from the Deep Past. //Rosemary Joyce and Susan Gillespie ed.Beyond Kinship: Social and Material Reproduction in House Societies[M].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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