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万泰·说重庆

[受访人] 扈万泰/ [Interviewee] HU Wantai

[时 间] 2018年11月12日 / [Date] November 12, 2018

[地 点] 重 庆 / [Place] Chongqing, China

[采访人] 夏明明，卞一之 / [Interviewer] XIA Mingming，BIAN Yizhi

Q1重庆是著名的山城江城，城市空间独具特色，请谈谈您认为最具代表性的城市空间。

世界上山城很多,江城也很多，但是既有大山又有大江，既是山城又是江城,作为大山大江之城，重庆是最为独特的。起伏的山地,造就了“站立”的重庆。重庆主城区（图2—图3），四列青山纵隔，与蜿蜒而过的长江嘉陵江构成了“一岛、两江、三谷、四脉”的自然山水格局。

先说山城。重庆主城区内山体分布广泛,缙云山、中梁山、铜锣山、明月山4条平行山岭纵贯城市南北,寨山坪、樵坪山、云纂山等独立山体以及100余座丘陵散布在城中。以四山为主脉,以鹅岭—平顶山、龙王洞山—照母山—石子山2条城市山脊线为次脉, 40座重要城中山体和其他一般丘陵共同形成了主城区“四山双脊四十丘”的山系空间格局。城市依山而构,临峡江而筑,形成了倚山筑城、以江为池、以崖为墙、随意赋形、自由布局、极具地域特色的山地城市风貌和山—水—城共融共生的城市空间格局。简言之,“山即是城,城即是山”。

再说江城。我们都知道著名的长江三峡，库区还有大宁河小三峡,但少有人知道重庆主城也有长江的小三峡,即在主城范围内,有猫儿峡、铜锣峡、明月峡; 在主城嘉陵江范围内,有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的嘉陵江小三峡，风景极具特色。重庆市内江河纵横,水网密布,长江与嘉陵江分别自西南、西北流入主城区,并在朝天门汇合后向东而去。长江、嘉陵江与40条一级支流, 2,000余条二、三级支流或沟壑及64处水库共同形成了主城区“千溪百潮、两江汇流”的水系空间格局。

独具特色的山城江城具有3个主要特征。

其一，渝中半岛是最能代表重庆山地特色的城市标志。渝中半岛是重庆的母城和发源地,其既是两江环绕的半岛,也是自东向西延绵的山体,佛图关、鹅岭、枇杷山构成半岛的山脊线,山顶至江边高差达到200多米。无论是两江交汇的朝天门，还是最具特色的山城街巷,抑或是白象街、湖广会馆、十八梯等历史文化特色街区以及现如今的年轻人打卡胜地洪崖洞、鹅岭二厂,都汇聚于此。

图1 / Figure 12018年11月12日，扈万泰在重庆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接受采访Mr.HU Wantai in interview, November 12,2018,Chongqing Planning and Natural Resources Bureau,Chongqing, China

其二，山水交融形成的“岛、嘴、湾、沱、碚、浩、峡”以及“崖、岩、关、岗、岭、坡、坝、垭、坪”都是山城江城所独有的地理特征要素。例如渝中半岛、广阳母、江北嘴、洪崖洞、菜园坝等重庆地名,都具有极强的山地特色。变幻多样的山地空间,既承载了天然的造化、历史的痕迹,也烙印在山城人民家乡的记忆里,每个人在重庆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山水空间。

其三，山水交融形成独特的山城景观。岛内看,奇幻多变,随山蜿蜒的道路,互为因借的楼宇,高低起伏的视角,造就了山地独特的空包体验。岛外看,起伏壮阔,山水城同框,解放碑周边高层建筑形成城市之冠,立体山城扑面而来。夜晚,在夜色映衬下半岛轮廓被五光十色的灯光进一步凸显,渝中半岛世界级的山水城市夜景已然成为了重庆独一无二的名片。目前,市委市政府正在全面开展城市品质提升行动,推动城市更新,高标准打造两江四岸百里世界级江岸。在不远的未来,渝中半岛将焕发更迷人的色彩,成为重庆这座世界级山水名城的明珠。

Q2重庆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请您谈谈文化传承与城市发展的关系。

重庆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重庆具有独特的城市历史和自然资源文化价值，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文化遗产，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对做好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明确要求和殷切期望，落实总书记的指示精神对于重庆这样一个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名城来说意义尤其重大。重庆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历史文化保护工作，陈敏尔书记反复强调，要以更高的站位和标准加强历史文化保护，城市规划只有不忘本来才能谋划好未来，这里“本来”指的就是历史文化保护，“未来”指的就是做好规划。重庆有着三千年的发展史，历史文化内涵深厚，历史积淀非常丰富。1986年，国务院批准重庆为第二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重庆的历史文化内涵可以概括为巴渝文化、革命文化2个基础文化和三峡文化、移民文化、抗战文化、统战文化4个特色文化。巴渝文化发端于20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期早期“巫山人”及新石器时期“巫山大溪文化”，自先秦到明清时期形成的，以重庆为中心的四川盆地东部地区的地域文化，是重庆的基础性文化形态和巴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重庆的革命文化指的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奋斗过程中，特别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重庆人民在建立新中国而奋斗的过程中，形成的勇于追求真理、挺立潮头、坚韧顽强、开放包容、敢想敢干、不屈不挠、舍生忘死、屡仆屡作等精神财富的总和，是近代以来重庆最鲜明的文化特征。这2个基础文化，是对重庆文明的高度概括，其中又可以细分为4个特色文化：三峡文化和移民文化是巴渝文化的重要分支，抗战文化和统战文化则是革命文化的突出节点，它们都是重庆区别于其他城市的重要文化形态和特色。

重庆的历史文化价值体现在5个方面。

（1）重庆的巴渝精神是中华民族独立品格和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习近平总书记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参加重庆代表团审议时，对重庆的历史、文化、精神进行了提炼和概括，发表了非常精彩的论述。战国时期巴蔓子以头留城、忠信两全，宋蒙战争时期巴渝军民万众一心、矢志不渝，近代邹容、歌乐英烈勇于牺牲、宁死不屈，抗战时期重庆人民奋勇拼搏、坚韧不拔，现代三峡百万移民顾全大局、舍己奉公，都体现出了“坚韧顽强、开放包容、豪爽耿直”的巴渝精神。

（2）重庆是推动中国历史进程、影响世界格局的见证之地。南宋末年的宋蒙战争时期，在重庆城周边形成了钓鱼城、白帝城、天生城等山地防御体系，尤其是发生在钓鱼城的蒙宋战争，改写了世界历史的格局。抗战之际，重庆作为中国战时首都、中国抗战大后方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同盟中国战区统帅部（图4）所在地，极大地促进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和自身的城市发展。

（3）重庆是中国南北方和东西部文化交融的重要节点。重庆因其地理优势，处于中国内陆心脏地带，重庆重要支流嘉陵江发源于秦岭，秦岭所在的陕西这一区域是战国、秦汉以及唐朝时期政治和文化的中心，而嘉陵江流域则将黄河流域的文化和长江流域的文化连接了起来。古代时期陕西、湖北、湖南、广东等多地移民，多次迁移入渝，带来了他们的地域文化，并同重庆的本土文化进行了交流融合，形成了重庆独具特色的文化魅力。

（4）重庆是中华生态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世界山水城市典范，其因水而建、因水而兴，两江环抱、地势起伏，形成了鲜明的城市特色和街巷肌理，造就了看似无序实则有序、看似自由实有韵律的风貌，生动地展示着重庆山城、江城的独特魅力。

（5）重庆是长江上游的航运枢纽门户，近现代西南地区的工商中心。重庆为长江流域的重要节点，境内江河纵流，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上游的航运枢纽和门户。近代1891年开埠之时，重庆实现了沿两江四岸发展的跨江城市发展格局。重庆1929年建市，兴建了一系列市政设施和近代工业厂房，拓展了城市空间。建国初期西南大区建设奠定了重庆现代工业和城市公共服务设施体系的基础。三线建设时期促进了重庆现代工业体系和现代卫星城镇体系的形成，重庆逐渐成为了近现代西南地区的工商中心。

Q3重庆最具特色的场所是什么？

重庆有很多独具特色的空间场所，其中最具山城特色的当首推山城步道（图5）。重庆曾经因山城步道的规划建设获得过由建设部所主导的国家人居环境范例奖，其中很大的原因是重庆山城步道和重庆市慢行步行系统的建设。今年重庆市委市政府把城市空间品质的提升作为城市发展工作的重点，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仍是山城步道的规划建设。山城步道最早起源于渝中半岛，半岛上过去建设了一部分垂直于等高线方向的山城步道。这次在提升城市的整体计划中还提到了滨水步道、登山步道所构成的完整步行系统。山城步道是重庆历史文化的沉淀，来源于“四次筑城”奠定的街巷格局，作为城市肌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反映了城市山水之美的“底色”，也体现了历史人文的“本色”，是打造“山水之城，美丽之地”的关键之地。山城步道的特色在于“山城”，蜿蜒曲折、起伏跌宕、随意赋形，核心在于“步道”，其中“步”彰显了人的主体地位和慢行状态，因此空间环境品质相比一般城市道路要求更加精细化、精致化。“道”是路径，承载不同的步行活动。根据所处地理环境的特色，可分为城中步道、山林步道、滨水步道。山林步道不仅包括单纯的步道也包括中心区域的步行街区和街道人行道。山城步道在重庆城内纵横交错，在组织区域功能和引领城市发展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促进了城市绿色低碳交通的发展。通过串联城市自然资源、历史人文遗存可综合形成承载城市记忆和乡愁的“文道”、城市生态和健身休憩的“绿道”以及遮阴避暑和生活休闲的“凉道”。

山城步道还是容纳日常生活、展现日常生活的载体。它不仅仅是山城交通网络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更是百姓生活的大橱窗，是有温度的场所。石阶、巷道转角、堡坎平台等步道小尺度空间提供了人们户外生活的安全感，居民巧妙地利用方寸之地将日常生活向公共空间外溢，增加了邻里交往的机会。遇到邻里打个招呼、摆摆龙门阵，都是步道的舒适距离内发生的行为。

山城步道在很多重庆城市历史图像与近现代文学中的城市意象里，具有识别性。近代以来，一批对于城市生活敏感又善于记录城市景观的著名文人，如张恨水、吴冠中、梁实秋、丰子恺、徐悲鸿等都留下了大量关于重庆山城步道意向的作品。其中最为细腻、具象的是张恨水在《重庆旅感录》《山城回忆录》中的“重庆以山为城，街道时高踞峰巅，亦复深崖下”“出门既需升或降”“是境至奇，非身莅者不能道”，其描绘了依山而建、因势赋形的山城步道，让人们获得在重庆城市里生活、观游的非凡体验与感受。1941年《良友》杂志中曾刊登《重庆—石阶之城》，“石阶是重庆的象征，和它冬天的雾是同样予人深刻印象的”，足见近代以来重庆的空间意向更侧重于“路径元素”，关注人的身体尺度，关注四维空间流动性的营造。

现在山城步道越来越受到本地老百姓的欢迎和外地游客特别是年轻人的关注。人们的审美变了，愿意去的地方不再是热闹和震撼的大地标、大广场，人们正越来越喜欢那些从城市本身生长出来、带有当地文化基因的、微小而丰富的内容，从旅行中感受城市本土的独特生活空间。山城步道宜人的尺度蕴含饱满的城市景观细节和趣味性。上上下下的步道联络着鲜活、宁静的社区公共生活与传奇、精美的历史建筑，人们还能在这步道的方寸间邂逅大山大水。山城步道为我们感受大地的身体、重新审视城市的美学提供了更有想象力的角度。平原城市的街道只能在平行空间里游荡，但山城步道可以让普通人拥有多维、鸟瞰的格局来理解认知城市。

图3 / Figure 3鸟瞰新重庆A Bird's Eye View of New Chongqing

此外，重庆还有很多山城江城独有的特色场所，包括空中过江索道、上山大扶梯（如皇冠大扶梯）、水上过江渡船、交通升降电梯、高空观景平台（如WFC楼顶的会仙楼观景台）等。

图4 / Figure 4重庆人民大会堂Chongqing Great Hall of the People

Q4您认为重庆居民有哪些生活情趣?这对塑造城市空间特质有何积极作用?请列举几个案例。

我们规划城市,然后城市改变我们。大山大水的城市造就了重庆人“坚韧乐观、开放包容、豪爽耿直”的性格,他们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兴趣爱好也非常广泛。我们观察到,重庆市民普遍喜爱登山、步行、健身等户外活动。

在日常生活当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以“食”会友了。重庆人喜欢美食,其中火锅和小面是最具重庆特色的会友方式。前些年，重庆人还有在饭后换个场所喝夜啤酒的习惯。无论在街角巷尾、坎上桥头或是在寒冷的冬夜、炎热的午后都能看到“美食家”们的身影。

透过人们林林总总的生活场景，我们看到了重庆人乐于交往、渴望交流和亲近自然的行为特点，这为我们的城市公共空间设计提供了充分的依据。

渝中区建设了多条步道，在我们对渝中区七星岗街道(第三步道)公共空间品质提升更新项目中,使用了这一人性化设计理念。首先我们通过持续的观察, 了解到街道空间中公共生活的类型、人群、行为特点和时空分布,并把在这些空间中的公共活动进行了详细记录。通过分析这些活动,掌握了这个区域人们的生活规律和行为特点,然后制订出具有针对性的空间改进方案。

我们调整了城市家具布置方式和位置，优化了铺装和照明设施，营造适合的微气候(遮阴、通风、植被等)，很快就见到了效果。在施工还没结束的时候,已经有居民把自家的沙发搬进我们预留的准备安装座椅的空间里去了。改造一年后,我们再次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进行了公共生活调查，发现停留活动上升了15%，停留时间上升了20%。生活—空间—建筑，按照这样的顺序规划设计与优化我们的公共空间，让我们的城市空间更加符合人的需要,让城市更加富有魅力和活力。

渝中区有意思的空间是很多的，例如老房子和棚户区，虽然比较破旧，但是是现存的少有的具有山城特色的住宅，因此尽可能地都被保留了下来，现在正在陆续进行修缮，如山城巷、飞机码头、燕子岩这样的地方，再不保护，很有可能就没有了，而保护好、利用好，意义就非常大。

Q5作为一座著名的旅游城市，您认为游客对重庆城市空间品质的提升有何影响。

旅游是人们体验世界、体验生活情趣、享受服务的过程,旅游本质上就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重庆在旅游城市的构建中是非常有特点的，重庆作为山水立体城市,良好的自然基底使重庆在千城一面的中国城市大家庭中,显得别具风情。

图5 / Figure 5山城步道Mountain trails

重庆市委市政府以城市品质提升促进旅游环境提升，把全域旅游的理念融合到城市发展的方方面面，注重贯穿于城市主流文化形态的重庆城市整体形象打造与整合传播，考虑游客对交通基础设施（图6—图7）、公共服务设施、景区景点设施等硬环境提质的需求以及游客对城市公共空间友好性、城市趣味性、城市辨识度、景观丰富度（图8—图9）、城市环境卫生、城市便捷度等的软需求，建设“近者悦，远者来”的城市。陈敏尔书记多次讲到，全域旅游不是把全域都做成景区，而是把旅游的高标准、旅游的高品质细化到规划、建设、管理的各个方面去。旅游要发展好，就得把重庆的资源用好，让自然资源、历史人文资源成为重庆文化场所建设的催化剂。

另一方面，旅游发展也为城市规划建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今年五一黄金周，重庆的几个旅游景点都成了非常吸引人的场所，例如洪崖洞、长江索道、李子坝轻轨穿楼，还包括老厂房改造项目—鹅岭二厂。从长远与当前统筹规划角度，既解决燃眉之急，又满足游客需求。这些网红景点周边缺乏旅游设施，虽然平面周边没有空地了，但我们要利用好重庆山地的特殊优势，在纵向上加了一些空间，满足了游客的需求。

重庆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文化旅游的发展和城市设计、城市提升，并且注重从更深的层次进行思考我们城市建设过程中的矛盾与问题。要求我们要更好地挖掘当地深厚的历史文化资源，更好地、更全面地提升和发展城市设计。陈敏尔书记、唐良智市长与陆克华副市长要求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并讲好重庆故事。例如，巴渝历史、重庆古城和17座城门、巴渝十二景、长江嘉临江……每一个题材都有很好的故事，我们要和媒体、文化机构一起策划，落实到城市场所和城市空间上去，做好生态文明的建设和历史文化的保护、提升和传承。我们将以长江与嘉陵江所形成的两江沿岸作为城市空间构成的主轴，以自然山水的空间作为轴线，规划好城市的空间格局，提升重庆独有的价值与形象。

“山水之城，美丽之地”是重庆的特色，重庆二字，意寓行“千里”，致“广大”，在重庆“行千里”，不仅领略巴山渝水的独特魅力，在“行千里”的旅程中，还可以开阔人的视野和胸襟，提升“致广大”的格局，这是重庆新时代发展的一种精神世界和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