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艾约堡秘史》:语言、叙事与精神救赎
2018-03-06王蓉
王 蓉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张炜自1986年推出长篇小说《古船》后,至今创作生命旺盛。他有意超越自我,打破已有题材、主题和风格的限制,创作了大量作品。这些作品在形象塑造、语言表达、民俗文化展示、精神叙事风格等方面都别具一格,如《九月寓言》《你在高原》《远河远山》《刺猬歌》《外省书》《能不忆蜀葵》等。谭桂林先生认为:“《九月寓言》的出版也标志着以知青作家为主体的‘寻根文学’时代的结束,标志着20世纪中国文学寻根这一精神现象在主题意象、叙事模式与言说方式等方面有了一种全新的开拓。”[1]人生阅历的丰富、艺术经验的成熟,加上笔耕不辍的写作态度等,使得张炜成为当代最为著名的高产作家之一。《艾约堡秘史》是张炜最近推出的长篇小说,以主人公淳于宝册的爱情史、成长史和心灵史为主线,以兼并矶滩角渔村活动为主要背景,叙述了淳于宝册的情欲与物欲相互冲突、彼此斗争的心路历程。小说语言艺术独到,人物形象鲜明,叙事舒缓从容,通过对主人公发迹史和情感史的反思,较好地实现了主人公的自我精神救赎。
一、独到的语言艺术
张炜是一位具有道德理想主义倾向的作家,非常关注现代化、世俗化对自然和人心的打压与摧残,常常以独到的艺术眼光审视历史与当下环境中亲历者的精神状态。任何优秀的小说都离不开独到自然又匠心独具的语言。张炜谈文论艺,强调作家的个性和魅力,强调语言造诣的重要性,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要求。他说:“作家不是一般地有个性,不是一般地有魅力,不是一般地有语言造诣;相对于自己的时代而言,他们也不该是一般地有见解。有时候他们跟时代的距离非常近,有时候又非常遥远——他们简直不是这个时代里的人,但又在这个时代里行走。”[2]个性和魅力的彰显,需要杰出的语言才能。《艾约堡秘史》体现了张炜一以贯之的独特语言能力,用温婉、优雅的语言塑造了淳于宝册、蛹儿、老政委、吴沙原、欧驼兰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
书名中“艾约”二字具有丰富独特的内涵与意蕴。它是“递了哎哟”的简称,即“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双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那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绝望和耻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无路可投的哀求”[3]10。在作者看来,它是对可怕的人生境遇的极致渲染,是形容一个人悲苦无告的极致,也是一种屈辱生存的最高描述。这揭示了该小说的主要指向,即主人公淳于宝册绝望、耻辱和失败的历史。他的爱情、作家理想、善良人性等,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在无法把握的命运面前,遭遇了失败或摧毁,向他人或时代递上了自己的全部尊严。韦伯把人的合理性行动分为工具合理性与价值合理性两种。工具合理性行动指:“以能够计算和预测后果为条件来实现目的的行动;价值合理性行动,则指主观相信行动具有无条件的、排他的价值,而不顾后果如何、条件怎样都要完成的行动。在工具合理性行动中,着重考虑的是手段对达成特定目的的能力或可能性,至于特定目的所针对的终极价值是否符合人们的心愿,则在所不论。反之,对价值合理性行动来说,行动本身是否符合绝对价值,恰恰是当下所要全力关注的问题,至于行动可能会引出什么后果,则在所不计。”[4]淳于宝册“递了哎哟”的经历,正是他的工具合理性战胜价值合理性的结果,正是他自我沉沦,摆脱价值合理性,走向功利,向现实妥协的结果。而“递了哎哟”的独特性,正体现了作者语言艺术的高超。在常人看来,淳于宝册富可敌国,呼风唤雨,开创的狸金集团如日中天,事业发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何来失败和耻辱?但全书着眼于心理与精神的发掘,表现了宝册爱情的失败,暴露了狸金集团发达的罪恶。而这两者是有紧密联系的,正如宝册自言:“我这一辈子也许没干别的,就是建立了一个伟大的集团。不过女人的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让我不断地‘递了哎哟’,可是没有她们就没有伟大的集团。”[3]69因为有了与老政委的婚姻,才有狸金集团的壮大,才有他商业帝国的辉煌。但与老政委的结合,不是因为爱情,而是老政委——当时的老师色诱及宏伟承诺的结果。可见,“艾约堡秘史”作为书名,不仅形象生动,且象征意蕴丰富。除了特定词汇的特殊含义体现了作者语言艺术的独到外,小说表达细腻、自然流畅,诗性与理性交融,也是其语言独到性的重要表现。这种独到的语言表达,能够生动刻画人物形象,勾勒人物精神风貌,揭示人物思想特征。
艾约堡主任蛹儿是宝册聘请的主管,同时也是他的情人。她是宝册情欲之恋的对象,也是主人公形象的重要陪衬。作者通过独到的语言刻画,凸显了她的鲜明特征。蛹儿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作家叙述其经历,描写其体态,主要通过小说中人物的评论来表现其形象,蛹儿自己的话语不多,但她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叙述蛹儿的魅力导致异性的“愤怒”后,说到:“他们开始展示种种怪异的举动,最后只想强烈地击打对方。无论这些肢体动作伴有多少柔情蜜意,她最终感受的却是那种源于生命底部的怒火。这火焰燃烧的是绝望和羞耻。”[3]2角度独到,语言新奇,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叙述蛹儿前夫,一个不修边幅、激情澎湃的跛子画家对她的痴迷时,也很少正面描写蛹儿的形体之美,而是多用赞美评论的语言来侧面烘托。跛子为她画人体素描,远近观赏时说:“这肯定是、这铁定是千年一遇的神奇造物。”“我不能说你漂亮。可你有高于俊美的那一切。美好的灾难,流血的快感。”“天然小物,绝无雕饰。”[3]23另一前夫商人瘦子则通过不让蛹儿工作,囚禁她于居所内,来防止妻子性感带来的灾难。情人宝册也对她由衷感叹:“大春娃娃,你是狸金的大杀器,是吉祥物,是大后方。所以你不能到前线去。”[3]265虽然作家叙述中提到蛹儿奇妙的发育、古怪的身材,说到其胸部和臀部发育的完美,但完全没有赤裸裸的情色描写和场面渲染,也没有露骨的异性对话和挑逗,体现了一种含蓄蕴藉的语言之美,从而将“情人”蛹儿这一形象雅化了。
作家不仅对情人角色的刻画打破常规,对宝册妻子老政委的描绘和语言的转述,对吴沙原、欧驼兰独特服饰、独特生活方式和独到思想的刻画,对主要人物日常生活、个人思绪等的描写也细腻精致。如宝册、蛹儿的起居生活,欧驼兰、吴沙原在矶滩角请宝册吃饭、宝册和蛹儿去海岛寻找少尉与吴沙原的前妻等,都反映了作家语言能力的成熟、对现实生活体验的深刻以及对社会人事的敏锐感知等。
二、经历追忆中的自我叙事
中国文学具有浓郁的历史性,文史常常难以分离,故《史记》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杜甫的诗歌被称为“诗史”,《三国演义》更是将历史题材衍化为历史小说,对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作几分虚构和想象。发生了的事实就组成了历史,个人经历也就成就了个人心史。无论个体承认与否,它都不会消失。《艾约堡秘史》既然以“史”为名,且用“秘”来形容,则必须蕴含深广的叙事内容与深刻的历史内涵。正史多强调以史为鉴或以史为镜,以历史经验或者案例来指引或者规范人们的行为。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周礼·天官》中说:“史,掌官书以赞治。”可见,记录古今兴衰成败、惩恶扬善是史书的重要宗旨。对主人公淳于宝册“文革”苦难经历的平实叙述,是该小说的又一重要特征。它让我们从文学角度了解到“文革”的荒谬,批判了那些打着革命旗号欺凌弱小的造反派。同样反思“文革”,但该小说不像某些小说那样以受害者的角度来展开叙述,而是客观讲述当时发生的事件,极少褒贬,堪称“述而不作”。艾约堡主人淳于宝册人生的经历在叙述中展开,改革开放前后近四十年的社会历史背景也随之呈现,个人在社会中的努力与挣扎、蜕变与坚守、反省与愧疚、贪婪与进取等随之体现。在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中,淳于宝册不断地追忆过去,反思当下,体现了对精神的自我拷问。张炜在《心史与人的坚持》演讲中指出:“在经济的喧嚣声中,一定会有一个群体正迈过精神的坎坷,带动越来越多的人坚持下来。这些人也许会付出自己的代价,因为承担沉重而痛苦,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变得不可以淹没。”[5]这个经历精神坎坷的群体,可以是作家,也可以是社会转型中的芸芸众生。淳于宝册的前半生充满苦难,备尝艰辛。无情的命运,让他无法自主。
淳于宝册青少年时代生活贫苦,遭到他人迫害,四处流浪,备尝艰难。两岁时,父亲在一次家族械斗中死去。孤儿寡母在村里住不下,母亲背着他一路讨要来到了老榆沟。一位孤老太太将他们收留在石屋中,这才有了安身之所。然而落户很难,幸亏“老毛猴”帮助。但这人不怀好意,仗着儿子钎子在村里耀武扬威,行事霸气。帮助宝册母亲落户,是为了霸占她。后来强奸得逞,宝册母亲不堪忍受,用镰刀在玉米地水井旁砍死了他,自己投井自杀。钎子想报复,用刺刀抵住小宝册,幸亏老太太拼死保护,才免于一死。从此,饥饿与屈辱、欺凌和折磨伴随着宝册的青少年时代,但面对钎子的严刑拷打,面对同学们的嘲笑打骂,被诬为牛奸犯时面对他人的拳打脚踢,等等,他都咬紧牙关,绝不妥协,没有“递上哎哟”。在苦难的岁月中,小学校长李音老师替他疗伤,发现并培养他的作文才能,要他投稿自己主办的“花地”刊物,极大地打动了小淳于的心灵,震撼了他的灵魂。后来李音因办刊物被指控,被隔离审查,不久自杀身亡,宝册为了完成老师的嘱托,深夜逃亡去青岛看望老师的父亲。一路备尝艰辛,流离失所,但他没有对社会、对时代“递上哎哟”,最终来到青岛,成为老师父亲李一晋单位工厂的员工,半年后辞职到曾经流浪的地方三道岗办了工厂。可惜的是,无法左右的命运安排了淳于和杏梅老师的相遇,也改变了宝册一生的发展轨迹与人生取向。这种偶然的相遇,侧面说明了人尤其是青年人有时对命运的无法自主,也反映了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意识。
在回出生地老榆沟,去李音老师住过的房子怀旧时,宝册遇到了房子的新主人杏梅老师,她是“文革”时武斗手枪队的老政委,大他六岁,当时已经三十多,未婚。在武斗中养成的豪放、大胆和泼辣性格以及有着丰富性经验的老政委,对感情一片空白、该小学曾经的学生宝册发起了猛攻。在主动的性爱暗示和强攻之后,两人肉体上交融。但是,宝册还在犹豫。杏梅以老政委兼老师的双重身份劝说:“宝册同学,你听我说。我早就替你通盘想好了,你该把那一大摊子搬回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我会帮你,还有老首长!用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发达起来,那时一百个三道岗都不算什么!真的,这是我献给你的一个金刚策!”[3]157经历过“文革”武斗的老政委认为,爱情、婚姻和武斗一样,都是一场战争;人生就是一场战争,充满血腥和死亡,无所谓悲悯与同情。杏梅的开导,加上时代的无情,彻底打开了宝册拘谨的心灵。在和老政委分别时,宝册“一路难过,想的全是那所学校、那份散着墨香的刊物、那把像云雀一样唱歌的琴。我又想起冤死的母亲、老奶奶,最后一直想着李音。这个世界太黑暗太悲惨了,它害死了多少人、亏欠了多少人,谁能替他们讨回来?我多么可怜,我如果跑得慢了,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杏梅,就是老政委,她说的太对了,我今生投入的是一场战争,这很残酷,可这就是现实。”[3]160经历了思想激烈斗争和内心煎熬之后,宝册向爱情、向时代投降,决定尽快和杏梅结婚,决定离开三道岗,到老榆沟来建功立业。宝册一生都没有承认他和老政委的婚姻是爱情的结果,认为只是战友感情。老政委也从来不谈论爱情,在她看来,人都是物而已,夫妻是两个走到一起的大物,狠狠地逮住对方,一顿泼耍,天就亮了。宝册自言在小学教师面前一辈子都是小学生,什么都听她的;认为她是世上胸怀最开阔的女人,是伟大的人,是他人生之路上的指引者和把关人。然而,她却不是他的爱人。这种角色的错位,无疑是宝册最大的心灵之痛,也激发了他的原始本能,借对爱情的探究来思考生存的本质。
需要说明的是,《艾约堡秘史》对宝册的经历叙述多与现实融合,历史与今天穿插。小说正面聚焦狸金集团兼并矶滩角的时间段很短,大约一年;而对宝册的人生经历,特别是青少年的苦难和后来的发达作了细致叙述。通过这样的叙事,表达了作者对宝册青少年逃难时坚持自我、面对黑暗势力绝不低头,即没有“递上哎哟”的肯定;对宝册面对老政委的所谓爱情“递上哎哟”,为了将企业发展成为巨无霸,以致后来不断向社会、他人“递上哎哟”行为的批判。这肯定与批判的暗流,蕴含了作家纯净的理想情怀与坚定的信念。宝册和杏梅的婚姻,是学生对老师的仰慕,是士兵对政委的敬畏,也是个人对命运的妥协。对狸金集团与矶滩角村长吴沙原和民俗学家欧驼兰斗智斗勇的描写,既反映出新时期以来国家经济和社会面貌发生的巨大变化,也揭示出权贵与巨富、官商与资本的密切结合。小说叙事基调整体上从容舒缓,自然平静,即使是暴力血腥之事,也常被融化在平淡老成的叙事之中。《艾约堡秘史》之“秘”,不仅揭示了主人公发迹之秘,也展示了人性之秘。随着现代化、工业化的到来,城市化和世俗化成为必然趋势。市场经济和商业社会主导下的价值观,导致了人文精神和道德理想的失落。淳于宝册的创业历程,在当代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他的情感世界,特别是对自我的反思,却具有独特性。今天,竞争更加激烈,城乡之间的变化更加迅速,财富分配的公平与正义也常被颠倒,有多少人在追逐财富、权力和爱情中丧失自我,从而需要灵魂的救赎?是自救还是他救?沉沦了的灵魂,能否得到救赎?
三、原罪自省中的精神救赎
张炜一直具有强烈的理想情怀和精神信念,主动承担社会使命。“一个民族或者社会无论发展到怎样的地步,知识分子都无需也不能放弃他的良知、理性和精神传统。”[6]现代化带来社会转型,社会转型往往容易导致人的精神异化,在这种背景下,只有那些心中有爱,充满对人生、对自然、对社会之爱的人,才能深刻反省自我,回归心灵,进行灵魂重建。狸金集团的发迹史,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代社会个别实体企业的发展史。
自从向爱情“递了哎哟”之后,宝册也向权势、物欲、肉欲等“递了哎哟”。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狸金集团的实力及规模居数省区之首,产业分布海内外,囊括矿山、钢铁、房产、远洋、运输、金融等,是商业上的巨无霸。宝册的儿子和女儿分别在英国和澳洲设立分公司,妻子在他57岁时也移居英伦。宝册的物质生活极其奢华,一般人难以想象。他凿空小山,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精致无比的私人“迷宫”,配备了主任、领班、速记员、保安、文秘等多名人员为私人府邸服务,主任蛹儿实际上也是他的情人。但狸金集团的发迹和事业的辉煌,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甚至掩埋了数条生命。
金矿业是狸金集团当初最重要的产业,让宝册挖到了第一桶金。这座矿由小到大发展起来,始终紧挨着一座大矿,最富的矿脉都在大矿那边。两矿不少巷道相邻,不小心一炮就打穿了。哄抢矿石,地底对峙动武是常有的事情,所谓万两黄金一条命。属下老肚带想退却,宝册却坚持前进。出动敢死队,使用巷道里的武器与对方火拼,狸金死了三人,对方失踪更多,死不见尸。那次事件没有被大面积报道,但案子办了一个多月。宝册在这个过程中寸步不让,一直与对方争夺,还头捆布条,与抬了三个旷工遗体的家属一起静坐。老政委则携带厚厚的汇报材料与物证去远城找首长。通过个人的强悍与背后的运作,这场伤亡数人的重大案件,竟然不了了之。原因是整个过程发生在争执频发的百米深处,双方人证物证相互冲突且无法认定。最终结果是有关部门撤销了对方保卫人员携带武器采掘的权利,并重新严格裁定了矿山边界,还划出了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中间区域。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道罕见的富矿脉有三分之二落到了狸金手中。对方有了切肤之痛,从此畏惧大增,十几年来从未敢越雷池一步。这个事件的发生和结果,揭开了狸金集团发迹的面纱。在与税务、海关、法院等机构往来中,狸金集团同样依靠权贵,运作成功,屡试不爽。集团属下的化工厂,泄露的毒气致人死亡,伤残多人,周边村子的癌症病人多了几倍,污染的地下水导致方圆几十里的庄稼都快死了。集团的海运在与海关、房地产在与银行的纠葛中,都死了一些人。集团内部,也有员工被整死。如秘书处的“眼镜兔”因为冲撞了宝册女友请来陪餐的官僚,竟被保安打死,但对外却说他喜欢体育,登山时从悬崖上掉下摔死,结果以补偿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了事。可见,狸金集团的发迹史,隐藏着无数肮脏与罪恶。暴力和权力的结合、官商勾结在这里昭然若揭,不言自明。在物质利益的掩盖下,一个企业竟然可以草菅人命,为所欲为,竟然可以逃脱道义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对此,张炜在不动声色中加以批评。多年前,陶东风先生就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张炜具有反工业化、反历史进化、反科学理性、反城市化倾向的小说、随笔或抒情散文,如《家族》《柏慧》等是很出色的文学作品,也是很出色的道德和美学玄言,我们几乎不能用社会科学的或历史理性的方法去解读、分析或评价它们。“它们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们提供了不同于历史理性精神与工具理性精神的另一种尺度,因为它们深深地打动了人类、尤其是艺术家们几乎与生俱来的怀旧情绪,这种怀旧情绪及审美乌托邦冲动在社会历史的大转型、大动荡时期就尤其强烈(如90年代以降的中国)。”[7]《艾约堡秘史》正揭示了巨富淳于宝册在社会大转型时期,面对财富与地位,通过怀旧与企业的现实扩张,来实现自我的精神满足的过程。
宝册是一个嗜读的人,有着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和反思精神,他从爱情入手,对原欲与原罪进行了深刻反思。陈思和在《试论张炜小说中的恶魔性因素》一文中,指出了张炜小说的原欲、原罪特征:“在原欲-本能-生命三位一体的结构里,原欲是最基本的、与性冲动有关的因素,生命又是最终的范畴。……原欲理论正是生命树上结出来的果实,所以它不可能用理性和文明的标准去作规范,也不可能用人类知识谱系来归纳,原欲/原罪的对立与冲突我们将在张炜的小说里进一步认识到。”[8]情爱是宝册原欲动机的主要体现,对高不可攀的欧驼兰的追求就是最重要的表现。张炜曾说:“欲望是一种真正的能,它有点像等待开发的铀。”(《外省书》)爱情是最本能也最强烈的欲望,特别是对青年时代没有爱情的人而言。对爱情的追求和探索,可以隐喻人对现实存在的一种反抗,能够展现主体的精神运动轨迹,表现人的原罪意识与对原罪的审视。宝册对欧驼兰的精神之恋,虽然万分艰难,但他依旧坚持到底,这就是忏悔的表现。“老师,我从第一眼看到那个姓欧的女子就被闪电击中了,然后再也不能自拔。不是其他,不是那些破烂故事,我保证今生都不当那种故事里的主角。如实说,那个女子的神情从未见过。那年夏天的海边,我与她相隔只不到三米,心怦怦跳。我在心里说:这是怎样的人啊,口气、眼神和动作。她站起来,怎么看都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后来我才发现那主要是一双眼睛的缘故。她们明亮含蓄,看这个世界时常常走神。我离开她很久还是能感受到那目光。我有时想回到她那儿就像一心要回到一个梦境一样。一些话积攒了太多,说不出,也不知怎么说。我那天从海边草寮回来时突然明白,自己流浪了十一年,原来一直在找一条回家的路。那些油印刊物和书全丢在路上了,这也是我迷路的原因……她站在前边的路口上,她一定会帮我。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和轻慢她,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3]179民俗学家欧驼兰博士为了完成一个文化项目,长期在边远渔村做调查,工作一丝不苟。她温软爽利,沉稳厚重,风韵迷人。对于狸金集团20万一月的高薪聘请,她毫不犹豫地拒绝,没有向宝册“递上哎哟”。面对宝册的追求和爱意表达,她同样毅然拒绝。这和青少年的宝册面对钎子、面对他人的严刑拷打,坚决不低头的表现一致。宝册追求欧驼兰,就是追求没有罪恶、精神纯洁的自我,就是对美好人性的回归!
对原罪的反思是宝册晚年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他对自己曾经的罪孽耿耿于怀,沉痛反思:“就跟常言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我要说‘一人暴富百命陨’!十年前狸金出过一个反叛,就是暗里投了别人的一位副经理,他们气坏了,将他关在地下室吊打。这人越打越硬,嘴头一点不软,就和电影里的英烈一模一样。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狸金的一幢幢大楼全是白骨垒成的!这人被打个半死,最后生了场大病,不到两月就完了。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流了不少泪,处罚了几个人,给了死者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这么多年过去,那家伙的话总在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让人身上冷飕飕的……”[3]190“今晚我仿佛品尝了胜利的甜蜜,也再次嗅到了一丝血腥。可我生命的底色是仁慈的,有太多爱,也有太多恨。我将为自己的任何一点残忍付出代价,自谴至死,最后煎熬在风烛残年里……”[3]180作为一个志得意满的企业家,能够坦诚地反思自己的罪孽,对灵魂进行拷问,代表了一种新的精神高度,因而其形象的塑造具有典型意义。
总之,《艾约堡秘史》重点不是叙述现实爱情,讲述缠绵悱恻、感动人心的爱情故事,也不是揭露市场经济和消费时代下的物化情爱,而是讴歌一种求索精神和灵魂拷问的勇气,张扬人的生命意识和向善意志。小说以爱情为表象手段,以精神超越和灵魂永生为指向,以淳于宝册兼并小渔村矶滩角的战略和战术为主要线索,插叙个人的苦难史和爱情史,叙述他对蛹儿、老政委、欧驼兰的感情经历,展示了爱情这一生命的原欲功能,又通过爱情追求来象征主人公旺盛的生命力和不断的自我反思能力,从而彰显人性深处的精神救赎意愿。这不仅是张炜对自我创作的发展,也为当代文学塑造了一批全新的人物形象,从而丰富了当代文学人物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