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两年:生活的“局外人”
2018-03-05赫恩曼尼
□ 赫恩曼尼
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以得到某物为代价。不是不小心弄丢了它们,而是我们决心不再执意找回
2015年秋,从老家带了两箱衣服,背着一把茉莉花木吉他,穿过地铁站拥挤的人潮,住在一间一天一百块钱的宾馆里,我在干燥的空气中等候北漂新生活的开启。
刚刚从待了两年的加州大农场离开,广袤无人、碧空万里的宁静感依然停留在身体里,偶然看见胡同口摇着蒲扇攀谈的老人、挤在地铁里缩着肩膀玩手机的年轻人、街上推着新生儿一脸疲惫的年轻夫妻,总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还有,就是无来由的愤慨。
那时让我愤慨的事多到数不清,如果不是翻了翻当时写下的文字,似乎很难想象自己的“愤世嫉俗”——没等人下地铁就急着涌进来的男人和女人、为了争抢一个座位到处乱踩的黑着脸的青年、早高峰期间大打出手的上班族、下雨天堵在地铁口高价贩卖雨伞的小贩、边走路边吐着烟圈不管身边是孕妇还是孩子的男人、见缝插针的逆行的外卖电动车、还有无时无刻的拥挤,前胸贴着后背,叫人喘不过气……
90 年代的房子和我
入职一周以后,我拖着箱子,搬进一栋90年代的六层旧板房,临街,没有院子,楼底下是一排排用于占车位的铁皮椅子,还有夏天挥之不去的狗尿味。房间不大,蚊子奇多,一个夏天过去,满墙我与它们奋战后胜利的血迹是无数个不眠夜晚的见证。
第一个星期,淋浴喷头掉了下来;第二个星期,马桶的冲水按钮坏了,厨房的下水道拥堵,上面洗手,下面洗脚;第三个星期,窗子的把手掉了下来:第四个星期,房门的锁坏了;之后还有断网、停电、漏水、漏电、楼上渗水、墙壁里的电线着火……
居委会负责维修的大爷年过六旬,常年穿着白布衫,接到我的电话,来了几次,每次都拿着个锤子敲敲打打,但走后一切如常。但每次报修,依然是他来。为了不让他为自己的年迈自怨自艾,我每次都点头道谢,送他出门,然后再找维修工上门。
隔壁住着一对老人,女儿在北京上班,每个中午都回家吃口饭,下午再离开。回家的时候喊一声:“妈我回来了。”离开时:“妈我走了。”声音清脆,不似中年。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是这么心安理得地享有这一切,而如今却在饭点徘徊,为做一顿什么样的饭发愁,在厨房眉头紧皱地摘菜,从来不能享受油烟和漫长的煎炒烹炸。更多时候,还是宁愿点一份外卖,好省去洗碗的麻烦。
在为自己筹备饭菜的慵懒之中,我不禁怀疑起父母曾经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在灶台前操劳。每顿饭都丰盛,每道菜都可口,从我的儿时一直贯穿至成年。上学的时候,他们清晨五点起床做早餐,无一例外都是三四盘菜,还需准备我的午餐。每天中午,当班级里强壮的男孩子从锅炉房提来一筐饭盒,摆在讲台上,我总会一眼认出自己的那个硕大饭盒,打开来,热了一个上午的饭菜依然可口。
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却好像离我很远了。而与父母生育我时的年纪一般大的自己,却什么都要从头学起,今后也注定不是个懂得如何用可口的饭菜照料孩子的母亲。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因童年时享有过度饱满的幸福,而易变得无节制、无原则。
世界在摇晃
两年前,每月10号发工资,11号便是交房租的最后截止日期。到手的工资还没捂热乎,就要“拱手让人”,心里的确不是滋味。偶尔发工资的时间延后一天,房租就岌岌可危了,一天要罚上二十几块钱。收入有限,所以无论买什么,都要反复在心里打量,也养成了记账的习惯,每个月月底看一看当月的账单,想想哪里还可以省下一些,竟别有一番乐趣。
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计算钱的习惯。一是父母总是秉承着“富养女”的理念,极少让我在钱上亏着自己,账户里总是有多于花销能力的数目;二是每个学期都有奖学金入账,让花钱变得理所应当。等到工作了、赚钱了,才想起怎么规划自己的花销,之前大手大脚的习惯也收敛了很多。
“缺钱吗?”理想中应该是我赚钱后问父母的话,却仍然挂在他们嘴边,而每次回答“不缺”时,他们的眼神里总有一丝失落闪过。
初来北京,自信能够成一番事业,每天像是要奔赴某种目标那样活着,谈作者、写文章、采访、写小说,一刻都不肯停。读那时写的文章,字里行间总有某种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度过25岁,不甘心籍籍无名地为了生存而活,不甘心没有方向地原地打转、毫无建树,不甘心就这样迈入婚姻和家庭。我像极了一个快要溺水的人,在一片汪洋中奋力挣扎,好多活一秒,多留下一点击水的声音,多感受一点这花花世界。
那时我焦虑且狂躁不安,尤其是和同学聚会后的夜晚,时常在黑夜里难以入眠。他们谈起的薪水、户口和房子,原本不在我的考量范畴之内,我说服自己像从前一样,要自由自在地活着,享受二十几岁的大好年纪,继续关心文学和理想,不要被柴米油盐和鸡零狗碎的生活琐事牵绊,更不能成为坐在地铁上插着耳机、玩着游戏、看着肥皂剧的庸庸碌碌的人。
更多时候,我一边默默接受家里关于户口、房子和未来计划的问询,一边心虚地继续当下的生活:读书、采访、试图进入一个又一个人的心灵、然后在文字中诉诸情感。每逢有人来劝,说你应该有更高的职位,得到更多的报酬,有更多可以发挥光和热的空间,我都一口回绝:那不是我想要的。然而当再一次返回自己的生活,却依然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在学校读书时那个无法撼动的标准被悄悄改动了,整个世界于是也跟着一起摇晃起来。
“步入正轨”的生活
不知道从何时起,书店里的图书突然间成倍增长,腰封越来越鲜艳、越来越耸人听闻、不知所云、叫人难以相信。一个个公众号从无到有,到蓬勃,到泛滥,到每个语句都在用力煽动些什么,每个标题都能引人联想。身边不断有人创业、筹钱、失败、东山再起、再失败、离开。写小说的都去做了IP(这个词至今仍然像一句咒语),不乏有人投钱、买走剧本、永远搁置、像一场空手的交易,电影院里的电影却总不能让人满意,像一场糊弄人的把戏,人们看完,笑笑,骂一句,也就原谅了。
有些话原本能说,现在不能说了。有些故事原本有人信,现在没人信了。喜欢骂人的人越来越多,安静聆听的人少之又少。当众说话的范畴、表达的观点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谈起了明星的出轨、某部剧的情节、娱乐圈的绯闻……
我们就像一个个旁观者那样,甘愿被动地接受着,照样看剧、逛街、消磨时间、加班加点,自以为掌握生活本身,却不晓得周围正在发生什么、即将会发生什么。热点就像烟花一样,散开时万众瞩目,消失在夜色里之后,再也不复出现。而当时惊叹着抬头观望的人群,甚至也记不起当时的感受,堕入琐碎如常的日子,嚼着泡泡糖,说着毫无逻辑的虚空话语。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了。“诗和远方”成了旅游的新型代言人,我们疯了一样奔赴世界各地,留下几张食物和美景的照片,然后狼狈不堪地回来,在天亮之后继续工作、赚钱、生活。
不多想、不质问、不反抗,就不会痛苦,只会习惯,或者麻木。也只有这样,当我们独身一人,才不会陷入黑洞一样的自我;当我们相聚在一处,喝起啤酒,唱起歌,才不会因为无聊和失落哭出来;当我们从睡梦中醒过来,面对太阳和人群时,才更舒坦,更自在。
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以得到某物为代价。不是不小心弄丢了它们,而是我们决心不再执意找回。
两年了,茉莉花木吉他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不再有什么心情或空档,促使我非要捧起它。我渐渐发现,在人满为患的地铁里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莫过于玩手机游戏和看剧。我不再为那些不等人下车便一脚踏入地铁的人感到气愤,偶尔也会在有人起立时,凑过去,渴望坐上一小会儿。我终于不必过于细心地计算每一份开销,不必担心资不抵债。我慢慢接受了自己终将变成一个一无所成的中年人的事实,或许也将变成一个孩子的母亲,不那么合格的、手忙脚乱的母亲。也会习惯性地刷一刷朋友圈,看上几行被转发过很多次的文章,然后匆忙地为人点赞。我搬进了一间更大的房子,窗子对面不再是墙,可以俯瞰下面的车流。
生活好像“步入正轨”了。只是偶尔在夜深梦醒时,会回想起曾经那个横冲直撞的自己。那一年,我们在西湖边上,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远处是保俶塔和宝石流霞,望着灰蒙蒙的一湖水,互相碰着啤酒瓶,谈起未来的某一时刻,内心不免憧憬和激动,谈起爱过的某个人,还会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死在这里也不错啊。”不知谁说了一句。然后唱起歌,多半是些伴随过我们成长的老歌,大多在今日已不见踪迹。
“怎么会那么矫情呢?”多年后,回忆起那晚,大家都尴尬地笑了。之后,长久沉默。
我们再次举起酒杯,嘴里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像欢庆什么的离开,悼念什么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