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河左岸
2018-03-05杨方
杨 方
一百年前伊犁河左岸的这座小城被称作固图扎,由于被高大绵延的天山山脉所阻挡,小城十分闭塞。大街上最吸引人的交通工具是中世纪时代响着铃铛的六根棍马车,马车由三匹马拉着,也有一匹马拉车的。赶车的车夫坐在车辕上,嘴里大声吆喝着牲口,巨大的马车轱辘扬着尘土一路喧哗地跑过。马车上往往坐着戴面纱穿深色罩袍的女人,如果不是有特别的事情,平常她们基本不被允许外出。有钱的贵族老爷们骑着毛皮闪亮的高头大马,马鞍子上蒙着绣有精美图案的羊毛织物,他们的马后小跑着两个或四个年轻的随从。这个城市最有钱的额瓦图老爷的马后,则是小跑着一群随从。他们从街上经过的时候,所有的人得闪开来给他们让路。那时候街上最多的是骑毛驴的穷人,他们耷拉着的双腿几乎触碰到地面。毛驴时常无端端地停下来,翘起尾巴拉下一地的驴粪蛋子。这使得整个城市充斥着浓郁的骚臭味。
那一年曹魏不到十岁,跟随全家从兰州出了玉门关穿过星星峡进入新疆,然后坐马车翻越天山来到伊犁河边的这座小城生活。当年林则徐发配伊犁走的也是这条路。林公在伊犁修建渠道,引来雪水浇灌小麦,使得伊犁河谷成为俄国人窥视的富庶之地。曹魏到伊犁的那一年,俄国已经被十月革命革掉了,先是许多白俄贵族逃亡到中国边境上的这座小城,接着是沙皇溃军大批涌入,再后来逃避农业集体化的人也越过边境来到这里。人们只要一出门,就能看见大鼻子的俄国人穿着奇怪的衣着满脸恓惶地从大街上走过。这些俄国人说着鼻音很重的斯拉夫语系,大舌头发出的卷舌音让曹魏联想到青蛙伸出长舌头卷食一只虫子的动作。
曹魏的祖父比曹魏他们先两年来到小城,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在汉人街开了一家茶叶铺子,生意不错,几乎整个小城的人都在他家的铺子里买茯茶。曹魏一家到达小城后起初住在伊犁河边靠近乡村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是大片的苹果园,有几次曹魏跑进苹果园偷苹果,说是偷,其实苹果园根本没有人看管。被风吹落的苹果掉在地上也没有人捡拾,任羊在苹果园里吃。这让曹魏惊讶不已。要知道在兰州的时候,曹魏连苹果都没见到过。
伊犁河边的苹果园实在大得不着边际,有几次曹魏在苹果园里走来走去,就走迷了路。那些在枝头闪烁的苹果,简直就是满天的星星诡异地朝他眨着眼。无论曹魏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法走出苹果园。有时候他朝一个方向一口气地走了半天,发现自己还是在苹果园的深处。他想不出苹果园到底有多大,几十亩?还是几百亩?有一次曹魏跟着一只吃饱了苹果的山羊走,终于走到苹果园的边际,从土围墙的缺口钻了出去。又一次,曹魏在苹果园里遇见了唱木卡姆的老人,他一边唱歌一边随手一指,曹魏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才走出苹果园。这时候落日已经滑落在伊犁河中,河水一半青灰一半瑟瑟。
曹魏怀疑苹果园有魔法。他后来再不敢走进苹果园去。就是站在土围墙上摘几个苹果,他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掉进苹果园里再也出不来。
后来曹魏一家在离汉人街不远的羊毛胡同买了一座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有一刻高大的核桃树,有几棵杏树,但没有苹果树。曹魏一家左边的邻居是户维吾尔族人,有个巴郎子叫巴拉提,比曹魏大三岁,曹魏很快和他玩得很熟,不到半年,就跟着他学了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右边的邻居是个锡伯族人,男主人叫松林巴尔,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像钢钉一样,一直看到人的心里去,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假话。
松林巴尔在这个小城是一个传奇人物,听羊毛胡同的人说他曾经带领一支五十多人的商队穿越广阔而干旱的沙漠去往俄国中亚地区经商,塔什干,浩罕,奥什,比什凯克等地都到过。有一次在驼队翻越边境上著名的铁烈克大阪的时候,由于高山反应,人和牲口都差点永远留在那儿成为后来人的路标。幸而驼队里一个经验丰富的维吾尔人用刀割开牲口的鼻子让它们流出一些黑色的血,人也用了同样的方法,最终大家幸运地走出了那个被称作死亡山口的冰达阪。松林巴尔在曹魏家和曹魏祖父喝酒的时候也提起过这些光荣往事,他说他曾经沿着这条古代的丝绸之路最远到达过死海,在那里看见了在死海上漂浮着的帆船,古老的港口,还有在金色斜阳下缓慢行走的驼队。不过现在松林巴尔已经不可能沿着那条路去中亚一带前往欧洲经商了,前几年是因为俄国持续的战乱,等一切平定下来的时候,被称作苏联的新国家和中国南京政府的关系十分紧张,关闭了许多曾经随意进出的口岸,边境上的治安也极其糟糕。在两国边防站之间大约十公里的无人区,经常有强盗出没。这些人有当地的山民、牧民,也有一部分是带着枪支的沙皇溃军,他们杂乱地组合在一起,不放过任何一个经过的商队。就连松林巴尔也怕他们。现在没有人知道松林巴尔做着什么行当,接连他的妻子穆娜大婶也不知道。他行踪诡秘,忽而出现在这个城市,忽而不知所去。有人说他或许是在边境上和沙皇溃军做着枪支的买卖,也有人说他实则是一个大盗,盗马,盗墓,盗官粮和有钱人的藏宝室。
曹魏看见的松林巴尔整年穿着粗亚麻外套,身挂土耳其式腰刀,蓬乱纠结的头发被风吹动着,看上去像是穆斯林的缠头巾。他脚上那双带有马刺的皮靴,有力地踩踏着羊毛胡同发白的路面。每当他从羊毛胡同走过,玩耍的孩子们都会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们安静地看着他走远,然后才接着继续刚才的游戏。孩子们有时候会躲在他家的围墙缺口看他坐在葡萄架下吃东西。他的胃口大得惊人,他的肚子似乎是一只羊皮口袋,可以塞下无数的东西。孩子们看着他一口气喝下了半桶的格瓦斯酒,吃掉一整只在腹中填入了苹果、面包和葱头的俄式烤鹅。他吃东西的样子让人感觉到生命力的强大和旺盛。有时候他会从盘子上抬起头停下吧唧的嘴巴呼出一口气,那感觉像是火山喷发。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我会从我所吃的食物中抽出力气来的。”他对孩子们宣称。
这个锡伯族人原本是孩子们崇拜的英雄式人物,但白房子出现后,他就成了这个城市被人们指指点点的人物了。
曹魏记得在一个残雪化尽的春天,一群穿着漂亮裙子的俄国女人,像一些蓬松的花朵,占据了羊毛胡同斜坡上一座墙体厚实的土坯房子。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房前屋后没有一棵果树,就连杨树或榆树都没有一棵,但大门前有一道挡鬼墙。据说曾经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汉人是迪化派来的官员,汉人认为鬼是不会拐弯的,只会前行,所以只要在门前竖一道墙,就可以有效地阻挡鬼魂进入房子。汉人官员离开小城的时候把房子卖给了流亡中国的俄国人,这些俄国人不信挡鬼墙,她们把装有玫瑰干花的篮子和用缎带捆扎成束的紫丁香挂满每一扇窗户的窗沿,然后在挡鬼墙上用油彩涂抹出一行曲里拐弯的俄语。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大家很快知道了那里面住着一些不守规矩的女人,白天她们站在敞开的窗口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招手,微笑,扔糖果,全然不顾安拉的训诫露出脸、脖子和手臂,她们甚至把一部分雪白的胸脯也充满罪恶地暴露在外。晚上,这群女人在那座后来被她们粉刷了白色石灰的房子里通宵达旦地喝酒、唱歌、拉响手风琴,哪怕是半夜时分,她们也会发出足以惊醒全城人睡眠的声音。
“可能是一所妓院。”曹魏的祖父这样猜测。在羊毛胡同和汉人街一带,曹魏的祖父很受人尊敬,大家见了他会按穆斯林的习俗向他行礼,亲热的称呼他曹大爷。妓院这个肮脏而陌生的词一经有见识的曹大爷之口说出,立刻风一样传遍了全城,它比战争或瘟疫的到来更让人们恐慌。要知道,在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所,就算是在飘荡着大烟气味的汉人街,也没有那种女人出现过。
“她们早晚会把这个城市变成一个大妓院。”大毛拉生气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大毛拉就站在清真寺高高的宣礼塔上高声呼唤全城的信徒起来做早祈祷。那些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们循着声音陆续从各自的土坯房子出发,他们很快在大街上汇成沉默的人流,最后黑森林般集中在清真寺里。当他们跟着大毛拉大声诵念的时候,绿色拱顶上的灰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仿佛它们也熟读了《古兰经》。这时候女人们陆续来到屋外,在烧饭的泥坑里升起火,去挑水的女人则戴着仅露出眼睛的头巾在晨风吹拂的小巷里快速地移动着脚步。
自白房子出现后,人们在清真寺的祈祷中多出了一样请求。他们请求安拉用一块大抹布像抹脏东西那样抹去白房子。他们有理由认为白房子就是挂在这座城市脖子上的一个大肿瘤,它不仅让城市生病,接下来还会让城市里所有的人都生病。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他们的眼珠子会鼓出来,变得日益浑浊。他们的裤裆里会吊坠着一个巨大疝气般的生殖器,让他们时刻都焦躁不安。
不用说,最初的日子,通向白房子的路是没有人走的,仿佛那里住着一群麻风病人,谁也不敢靠近,人们连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都深怕会传染上不洁和罪恶。那条路在一段时间里成了全城最扭曲、最丑陋也是最孤寂的路。直到半个多月后,那条路上才出现了第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松林巴尔。大家看着他走进白房子,所有的眼睛像黑洞洞的枪口紧盯着他,但他根本不在乎。
据说松林巴尔在白房子里受到了无比热情的招待,他一进去就立刻被俄国女人蓬松的大裙子和熏人的香气所包围,还有格瓦奇酒,手风琴和旋转个不停地交谊舞。
起初穆娜大婶是又伤心又愤怒,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去白房子是一件把锡伯族人的脸面都丢尽了的事。她哭哭啼啼地来到曹魏家请求曹大爷出面阻止松林巴尔。曹大爷毫不推辞,只是他老人家的劝说毫无效果,最后曹大爷也只能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摇头叹息。
就在羊毛胡同的左邻右舍都在为穆娜大婶难过的时候,穆娜大婶却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了下来。她来到曹魏家和曹魏母亲说起白房子,完全是一副替白房子辩解的口气,她说白房子其实不是什么妓院,应该是贵族们聚会的沙龙。沙龙具体是什么,她也无法说清楚。但曹魏母亲认为沙龙跟妓院其实是一样的东西,仅仅是叫法不一样而已。曹魏母亲认为可怜的穆娜大婶已经够丢面子了,她不想揭破她。
“她们有时候也朗诵诗歌。”穆娜大婶说。
这个倒是曹魏母亲以致所有人没有想到的。
穆娜大婶有个女儿比曹魏大六岁,叫容兰,穆娜大婶走哪都带着她。这个身板硬邦邦的容兰姑娘经常和穆娜大婶一起侧身跪坐在曹魏家的羊毛地毯上聊天吃瓜子。曹魏家的摆设,一部分保留了汉人家庭的特征,一部分则是按当地人的习惯,矮炕上铺着花色鲜艳的羊毛地毯,正中放置着低矮的小木桌,房间里没有椅子之类的家具,大家聊天喝茶都是盘腿而坐。
“前天又搬来一家俄国人,就住在东干人后边那座房子里。”穆娜大婶说。“今天一大早也有俄国人挨家挨户地敲门,问有没有房子可以卖,或者出租也可以。”
“这座伊犁河边的城市再不会像伊犁河的河水那么平静了。”曹魏母亲说。曹魏母亲用自己从兰州带来的盖碗茶招待穆娜大婶和容兰。盖碗茶里放了红枣枸杞子桂圆和冰糖,这是一种甜蜜的茶,那时候伊犁还没有人喝这种奢侈的茶。
“当局竟然允许他们合法地居住下来,还称这些大鼻子的俄国人是归化族!想想他们以前割占了我们多少土地,再想想我们锡伯族人和他们打的那些仗!”穆娜大婶因为胖,一生气浑身的肉就颤抖起来。她穿着左右开叉的蓝布旗袍,扎着裤腿,后背看上去宽得像屠宰场宰杀牛羊的土台子。容兰坐在那里,但她显然没有在听大人说话,脸上是一副做梦的表情,小眼睛半眯着,嘴角微翘。这个年龄的姑娘心里总会藏着些不被人知的秘密。曹魏觉得她的脸长得不够漂亮,不像苹果那样圆,而是像一只库尔勒的香梨,曹魏不喜欢有着这种脸型的姑娘。有很多次,曹魏听穆娜大婶说,等他长大了就把容兰嫁给他当老婆,而曹魏母亲笑盈盈地听着,看上去是想要答应的样子,这让曹魏好几个晚上忧心忡忡睡不着觉。
曹魏闪身溜到院子里,这是一个温和的四月天,小孩子家不应该被关在屋子里,而是应该像小牲口那样四处跑着撒野,干一些小孩子干的事才对。曹魏猫腰穿过西边那堵带有尖刺的沙枣树篱笆,绕过一丛同样带着尖刺的蔷薇,进入邻居家的院子。这时节积雪刚刚化完,这些植物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它们裸露的枝条看上去浑身都是刺,样子狰狞。曹魏认为只有心肠坏的植物才会长出刺来。
曹魏和巴拉提两个人在老核桃树下会合,巴拉提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几个光脑袋的核桃递给曹魏。他们蹲在树下,用一块石头砸着吃。核桃的壳很薄,如果是大人,只消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捏碎。那就像捏碎一个人的脑袋。吃完核桃,巴拉提把手伸进裤兜里,又掏出一把巴旦木和几个沙枣干。他的裤兜就像一个施了魔法的口袋,他总是可以不断地从里面掏出好吃的东西来,有一次竟然是一个刚出馕坑的烫手的窝窝馕。
两个人吃完东西在羊毛胡同里晃荡了一会,他们看见几个俄国人在往新家搬东西。羊毛胡同已经住进了好几户俄国人。他们带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盒子里会唱歌的唱片曾经让羊毛胡同的人大吃一惊。大家一致认为那是魔鬼音乐,就跟那座白房子一样,是一座魔鬼房子。
这一户俄国人从马车上搬下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有一头蓬松卷曲的金发,她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摇摆了一阵才站稳。曹魏大声笑起来,他觉得这个俄国小女孩长得简直跟一只金毛猴子没什么区别。巴拉提已经是个俊美的少年了,脸上像个大人那样挂着生活的忧愁,他不怎么爱笑。
等俄国人搬完东西,曹魏和巴拉提继续往前走。蹲在老榆树下卖莫合烟的斯德克老汉叫住了他们,问他们这是要去哪,曹魏告诉他他们打算去屠宰场看巴拉提的父亲宰羊。巴拉提的父亲是小城的屠夫,他宰羊又干净又利索,连羊皮都不会弄脏。
“小心他把你们当羊拎起来放到台子上给宰了。”斯德克老汉说。
“不会,我们身上没有长毛,头上也没有长角。”曹魏说。
“他喝醉酒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羊,他看凳子是羊,看毛驴是羊,看一只虫子也是羊。去年肉孜节的时候,他喝醉酒差点把自己的老婆子当羊给宰了。”
听斯德克老汉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巴拉提有些生气,最后他们决定去看白房子。在他们看来,那应该是个可怕又吸引人的地方。
由于浪费了好长时间,走到大坡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曹魏看见白房子又醒目又孤单地矗立在那里,在这个到处都是土坯房屋的城市它白得有些刺眼,就像天山山脉终年积雪的峰顶一样。
两个人傻瓜一样在大坡下站了好长时间,谁也不敢往大坡上走。后来天黑下来,白房子里亮起了灯光,接下来手风琴声和着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泻而出。曹魏不由自主沿着琴声向白房子走去,巴拉提有几次想拽住他,可是,最后也跟着一起往前走。当他们来到白房子前,立刻被白房子里宫殿般的明亮所惊呆,众多燃烧的白蜡烛带着橙黄色的光晕凝聚在房子的空气中,仿佛房子里装着一个亮闪闪的发光的梦。那魔幻般的琴声让听见的人被施了咒语般无法动弹。过了好久,他们才醒过来,惊讶地看着对方,他们有些不明白身上的双腿怎么就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回去的路上,曹魏和巴拉提互相察看眼珠子有没有鼓出来,看了好几次,直到确信它好好地像原先一样才放心下来。
“还好,白房子的魔力没影响到我们的眼睛。”巴拉提说。
“听说它的魔力只对大人起作用。如果是大人,不仅是眼珠子,就连裤裆里也会变出魔法来。” 曹魏说。
他们在老核桃树下匆匆分手。曹魏再次穿过那些坏心肠的植物,一只夜莺受到惊吓突然从刺丛之中飞向高高的白杨树枝,并在那里悲鸣起来。那声音在夜幕中自有一种美妙而凄凉的感觉。
当曹魏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把晚饭摆在了桌子上。穆娜大婶和她的女儿还没有走,被曹魏母亲留下来吃饭。
“又跑哪去了?说过不许去屠宰场,真不明白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和吃脏东西的乌鸦。”曹魏母亲责怪着,递给曹魏一个面包,曹魏发现这不是平时吃的发面饼子,也不是借阿卜杜拉家的馕坑打出的馕。这是俄国人烤的面包,他们在羊毛胡同开了个面包店,刚开始谁都不去买。穆娜大婶尤其反对大家去买,她的祖母死于俄国人之手。她就像一条记仇的狗一样记恨着那些大鼻子的俄国人。
容兰吃东西基本不用脑子,曹魏母亲往她盘里添多少,她都能很快吃得干干净净。曹魏尽量不去看她的嘴,他觉得那嘴如果张开,一定能看见里面黑洞洞的无底洞。
晚上曹魏的祖父和父亲很晚才回来,那时候穆娜大婶已经走了,曹魏母亲往俄式风灯里添了点洋油,房间里亮起来。曹魏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做出倾听的状态,耳朵的影子被灯光放大了好几倍。他想影子的听力一定比自己好,能听到更远的声音,也许,可以听到白房子里的琴声也说不定——那宛若仙女宫殿般的所在,总是在曹魏眼前闪闪发光。后来,他把思想从白房子拽回来,听见祖父和父亲说俄国人要在羊毛胡同盖一座教堂。
“教堂是什么?”曹魏问。
“是一种尖顶的建筑。”曹魏父亲说。
“不是基督教教堂,这些俄国人信的是东正教。”曹魏祖父说。
这个晚上曹魏的祖父和父亲一直在说教堂,他们认为羊毛胡同的人一定会反对建教堂的。这些俄国人虽然进入了这座城市的街道,可是他们无法和本地人一样进入这座城市沉睡多年的梦境。在梦里它的水流、风向,地面的倾斜度是永恒的。它的镶着半月形或玫瑰花饰的门窗、回廊,有钱人高高的围墙,以及被阴风撕破的监狱、贫民窟、干草棚也是永恒的。落魄的俄国贵族不属于梦的一部分。
曹魏祖父和父亲的猜测没有错,羊毛胡同的人一致认为俄国人住在这里可以,但是要建教堂,那还是回到他们的圣彼得堡建去吧。
“这可不是他们的城市。”穆娜大婶生气地说。
但她说了不管用。
教堂最后在当局的批准下很快盖了起来。那是一座跟普通土坯房子区别不大的建筑,除了它的尖顶,并没有什么让人们感到稀奇的。倒是十字架上停落的白鸽子,在阳光下看起来格外的安静祥和。
白房子里的女人们会按时到教堂里去做祈祷,羊毛胡同的人看见她们走来,立刻向两边闪开。老人们则坐在墙下的阴凉里,默然地把眼睛看向别处,一脸的不高兴。
这时候曹魏会从门缝里看着这些满身网纱,丝带和花边的女人。他又好奇又紧张,后来他不再躲躲藏藏,跑到大门口看。有几次他还跟在她们后面往教堂走。穆娜大婶拿松林巴尔没有办法,曹魏母亲拿曹魏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们自己对白房子里的女人也好奇得很。她们一边批判白房子的女人衣服穿得稀奇古怪,一边开始模仿她们围起了大披肩。
在去教堂的女人中,曹魏每次都看见一个脖子很长的金发女郎。她的上衣束得很紧而裙摆很大,她抱着一架俄式纽扣手风琴走在最后面。有一段时间,这个城市的人们怀疑她就是那位唯一活命下来的俄国公主,因为她的名字和那位公主一样叫安娜塔西亚,还因为她的年龄也是十六七岁,和失踪的公主相仿。羊毛胡同的人对她充满好奇。
那段时间,除了松林巴尔,还是没有人会去白房子。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冬天,一场大雪之后的清晨,人们惊异地发现通往白房子的路上出现了一行奇怪的脚印,似乎在夜间有一个大爪子的怪物去过白房子。
人们不相信在这个城市真的有怪物,他们猜测,或许是个伪装成怪物的人,在晚上用一双这样的脚带领一个寻欢作乐的身体悄悄去往白房子了。
会是谁呢?
最后的情况是,这个城市每个成年的男人都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一旦他们晚归,就会受到家里女人们的盘问和追查,她们一个个变得疯子一样不可理喻,男人们的脾气也变得暴躁不安,很容易发火。
为了弄清楚那行脚印的来龙去脉,人们开始夜以继日地关注白房子,一些好奇心极强的年轻人也因此找到接近白房子的理由,他们组成几队人,轮番对白房子进行监视。巴拉提也在其中,他应该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曹魏没有参加他们,因为他实在太小,大家嘲笑他应该回家吃奶去。
刚开始这些年轻人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隐蔽在大树后面,或者是街道的拐角处观望。后来他们慢慢移动着靠近,从坡底到半坡,到坡顶,最后猫着身子躲在离白房子不远的一堵土墙下,伸出脑袋近距离地观察着宽大玻璃窗里的一举一动。最后他们不再藏头缩脑,大胆地蹲到了墙头上。不用说,那些暴露着胳膊和大片胸脯的白种女人让唇上刚长出茸毛的年轻人既兴奋又惶恐,他们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要掉出来了。可以肯定,在那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女人光光的胳膊都没有见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有等结了婚,他们才有那样的机会。
有一天, 一个俄国女人推开窗子,惊讶地看见了乌鸦一样蹲在墙头的年轻人。她俏皮地用一根手指头一个一个点着数了一遍。这个俄国女人的出现让墙头上的年轻人慌乱起来,以至于把巴拉提挤掉下去,弄得墙头的土沙沙地往下落,不过,巴拉提很快又爬了上来,他像个落水者爬上岸那样,紧紧抓住沙沙掉土的墙头,重新蹲好颤抖不已的身体,仿佛刚才遭受了巨大的惊吓。而他的插入引起紧密挨着的其他人一阵骚乱,就像一只乌鸦强行插入一排乌鸦之中那样地挤来挤去。滑稽的场面让窗口的俄国女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巴拉提是个老实的巴郎子,在那之前每天在一个铁匠铺帮着师傅给马打上弯月形的马蹄铁。在冬天则是赶着毛驴车去伊犁河边拉回一车车的冰块在巴扎上卖掉。那之后,他把整个世界都丢在了脑后,即便是大毛拉用手里的拐杖把其他的年轻人一个一个地打回了家,他也每天蹲在墙头上,冻僵的身子瑟缩成一团,一副天底下最孤单的模样。
“小心,真主会让你的眼睛长出水泡。”巴拉提宰羊的老爹怒气冲冲地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关在牲口棚里,为了不让巴拉提有机会溜出去他甚至用绊马索捆绑住他的双脚。
晚上,曹魏按照巴拉提老爹的吩咐去牲口棚给巴拉提送去一盏照亮的小煤油灯,曹魏从温暖的房间里走出来,穿着软筒毡靴的脚踩在院子里冰冻的积雪上,脚底下立刻响起冰糖被踩碎的声音。冻得发白的月光使那些光秃秃的树木枝条格外的醒目,它们静悄悄地从雪地里挺出身子来。曹魏推开牲口棚的门的时候,看见巴拉提像一匹被捆绑了前蹄的马那样暴怒地在黑暗中蹦跶着。一盆炭火搁在柱子旁,像一只红红的冒火的眼睛。
巴拉提老爹跟羊毛胡同的人说自己的儿子中魔了。曹魏觉得巴拉提老爹说的没错,巴拉提看上去的确有点不那么正常,他狂躁地蹦来蹦去,喷着鼻息,眼睛发亮,目光简直像两束强有力的探照灯。曹魏掏出一个奶疙瘩给巴拉提,他不吃,把它扔在了马粪上。
曹魏第二次去看巴拉提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珠子已经鼓了出来。曹魏很惊慌,怀疑他的裤裆里也发生了变化。
曹魏在自己家的大门口遇见穆娜大婶的时候,他惊恐地告诉她巴拉提的情况。穆娜大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一匹母马打了个响鼻。穆娜大婶说:“整个城市的男人都疯掉了,巴拉提疯掉了,松林巴尔也疯掉了。”
天气越来越冷,当西伯利亚寒冷经过河谷时,冷就像一匹闪亮的缎子抖开来。人们停止了所有的户外劳作,躲在家里,盘腿坐在炉子边整天地喝茶、聊天,哪儿也不去。在大毛拉的干涉下巴拉提老爹总算解开了巴拉提腿上的绊马索。可是,巴拉提并没有乖乖地呆在被窝里睡觉。清晨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保持着张望的姿势,蹲在白房子前面的那堵土墙上,成了一尊又硬又脆的冰雕。
可以想象,巴拉提的死给白房子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在这个城市也引发了一些骚乱。如果不是松林巴尔出面,羊毛胡同的人们一定会用石头把白房子给砸扁。教堂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人们把教堂墙壁的土坯扒下来垒羊圈、修厕所,十字架则成了木栅栏的一部分。盖起教堂的地方很快又恢复成原先的平地,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教堂。那一时期,羊毛胡同乃至整个城市的俄国人搬走了许多,他们有的去了别的国家,有的回到自己的国家——那个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却又舍此无他的国家。
白房子里的人倒是没有走,也许她们不知道离开白房子后,还能去哪里做最后的坚守。曹魏母亲认为她们其实都是些可怜的人,她们失去了祖国,失去了贵族身份和财产,同时她们的出生、家庭、教育,使她们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去谋求粗鄙的生计。为了保持纯正的贵族血统,她们也无法随意嫁给一个什么人做妻子。命运让她们几乎无路可走。
“让她们的上帝去保佑她们吧!”穆娜大婶说。
对松林巴尔去白房子,穆娜大婶已经像新疆的土地一样宽宏大量了,接下来她的女儿也不让她省心。有一天,她重重地拍打着曹魏家的大门,然后坐在火墙边不停地哭诉起来,她的女儿,竟然要嫁给那个做面包的俄国人,那个穷得只剩下一双烤面包的手和一本普希金诗集的家伙。
“怎么会这样?”穆娜大婶不停地问,她手里捏着两条手帕,用来对付鼻子里源源不断的汤汤水水。
这的确有点意外,那就好像一只羊爱上的不是另一只羊,而是羊以外的其他动物。曹魏母亲不知道该怎样劝慰穆娜大婶。
冬天过去后不久,容兰还是嫁给了那个又高又瘦的俄国人,听说是松林巴尔出面干涉,穆娜大婶才不得不同意。这让曹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曹魏一直担心等自己长大了容兰还没有嫁出去,那样他就有可能得娶她。他听见过母亲半开玩笑地答应过穆娜大婶。
春天积雪融化的时候伊犁河冰层开裂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雪化完后杏花就开了,城市里的乌鸦在这个季节都飞到乡下觅食去了,偶然有一只乌鸦飞来,落在白房子前的土墙上,半天不动一下。白房子里的女人扔面包给它,扔杏仁给它,有时候扔一片红肠过去,乌鸦像个智者无动于衷。曹魏远远地看着,觉得那只乌鸦有可能就是巴拉提。他有时候会想念这位朋友。巴拉提死后曹魏形单影只,羊毛胡同里的孩子们在天气转热后脱下了厚重的黑棉袍,在巷子里尖叫着跑来跑去。只有曹魏和那些俄国人的孩子不参加这种野蛮的游戏。俄国人的孩子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十根手指也不沾一点泥巴。那个俄罗斯套娃一样的俄国小女孩尤其安静,曹魏看见她坐在开满紫罗兰的廊檐下拉手风琴,对她来说那实在是一架很重的手风琴,她吃力地拉着一首歌,就像一匹小马拉着沉重的雪橇在冰河上跌跌绊绊地走。
曹魏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俄国人都喜欢手风琴。有几次他钻过带尖刺的篱笆,爬上巴拉提家的那棵老核桃树,再从树上跳到巴拉提家的房顶上,他猜想这样或许就能看见俄罗斯套娃坐在院子里拉琴的身影。但巴拉提的母亲总是随时随地冒出来阻止他爬房顶。有一次她很生气地往房顶上扔了一把扫帚疙瘩,幸好被烟囱挡住了,没有打到曹魏。还有一次她头顶着大木盆从厨房出来,看见曹魏在房顶的边缘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竖起来,好像要从头皮上拔出来似的。巴拉提的母亲大吃一惊,差点把木盆扣在地上,那里面平摊着她刚做好的一个大油馕,她正准备把它拿到馕坑里烤。
“胡大,你在那里做什么?”她喊道。
曹魏回答不出来。
“就好像你家没屋顶似的。”她说话声音像被撕破了的风一样。巴拉提的葬礼上她跪坐在那里一直把脸埋在手掌中,等人们再看见她的脸的时候,发现她胖了许多。“伤心使人发胖。”穆娜大婶这样认为。
这个发胖的女人这次没有大发脾气,而是朝曹魏招招手,曹魏赶紧按原路回到地面。
巴拉提母亲放下木盆,从廊檐下一只羊皮口袋里抓了一把干果塞给曹魏,然后对曹魏说:“去玩去吧,别在这里惹人心烦,小心巴拉提老爹看见你爬墙头会揍扁你。”
她说的是实话。曹魏看见过巴拉提老爹揍马、揍驴,他连温顺的奶牛都揍。他把它们关在牲口棚里,前蹄用粗绳子捆绑起来,举着鞭子狠狠地抽打,一边打一边咒骂。巴拉提的死让这个宰羊的人抬不起头,“我不是一个好的穆斯林。”他见谁都这样说。
曹魏一边吃着干果一边往大街上走,路过面包房的时候看见容兰大着肚子坐在一堆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后面,周围的阳光闻起来香喷喷的,就连那黄色的木头房子看上去也像是一座好吃的面包房子。曹魏想不出穆娜大婶的女儿生出来的小孩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巴拉提家的奶牛那样一块白一块黑,巴拉提家的奶牛是蒙古牛跟本地牛杂交的品种,所以颜色才会那样混杂。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也是杏花开的时节,这个叫固图扎的小城又出现了一处奇怪的房子,房子在羊毛胡同的另一端,宽敞的院子里有修剪得很漂亮的蔷薇花树篱,门前的白杨树干上飘着旗帜,旗帜下持枪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羊毛胡同的人从松林巴尔的嘴里知道那是苏联人在这个边境小城设立的办事处。
苏联人,这个新鲜的词让大家不太好理解,苏联人明明和白房子里的俄国人有着同样的特征,就连他们的语言和高鼻子都是一样的。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大家才多少搞明白了过来,苏联人其实就是俄国人,他们把国家换了一个名字而已。他们脱下黑色礼服,穿上严谨的列宁装,领口扣得紧紧的,看上去既严肃又僵硬。苏联人和俄国人应该是一样的人,但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一方是革命者,另一方是被革命者。两个敌对的阵营在另一个国家相遇,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俄国人和苏联人都跑到我们这来了,这个世界真是乱套了!”穆娜大婶在羊毛胡同里到处嚷嚷。就算俄国人换了一种称呼,也不可能改变她对他们仇恨的态度。
那段时间松林巴尔前所未有的忙碌,他频繁地往来于两座房子之间。后来大家知道松林巴尔和苏联办事处里的一个年轻医官很熟悉,这个年轻医官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和浓密的头发,他不仅会给人治病,也会给手风琴治病。白房子里的手风琴坏了,就是松林巴尔带着年轻医官去修理的。这样的情形让羊毛胡同的人大为惊讶。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把这些事情忘记了,就连白房子也不再引起大家的注意,好像大家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曹魏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在汉人街的茶叶铺子里跟着祖父学习做买卖。曹魏不喜欢做买卖,他喜欢坐在铺子的门口看街上走过的人和车马。晴天的时候街面上都是虚土,行人一脚踩下去,灰尘就花朵一样自脚下升腾而起。如果是六根棍马车跑过,整条街都会尘土飞扬。那时候的汉人街算得上西北地区比较著名和繁华的街道,从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前往新疆的商人都知道这条汉人街。在苏联人关闭了边境贸易之后,丝绸之路的北道到了伊犁的汉人街基本就算是到了终点了。汉人街的店铺可谓五花八门,卖干果的,卖布匹丝绸的,卖小刀的,卖胡椒和香料的。也有内地来的稀罕物品,女人的脂粉,头饰项链,都是上海那边流行的款式。汉人街打铁的铺子有好几家,每天叮叮当当地打着铁皮炉子和铁皮烟囱,春天的时候打铁铺子里会打制一些看上去很笨的农具,有一种叫砍土曼的农具,是伊犁河边种麦子和胡麻的农民比较喜欢的。巴拉提曾经学徒过的那一家铺子,是专门给马打马蹄铁的。曹魏经常看见有人牵着马来,几个人合力把马弄翻在地,给马的四只蹄子订上弯月形的马蹄铁。
在大家平静地忙碌着生计的一个秋天,苏联办事处里的人突然离开这个城市撤回了自己的国家,紧接着无所畏惧的松林巴尔在白房子里被抓走。他被五花大绑着押到大巴扎行刑,就在巴拉提老爹平时宰羊宰牛的台子上。那是个污血横流的地方,动物的内脏扔在地上散发着恶心的臭气,乌鸦时而飞落,在其间翻找可吃的东西。
松林巴尔的罪名是共匪,他的头被砍下来用快马送往迪化邀功请赏,尸体则被丢在刚剥下的牛皮和羊皮中。
穆娜大婶不知去向。她有可能偷偷地回到了伊犁河那边察布查尔锡伯族人的领地里。容兰好像也和面包房一起消失了。曹魏再没有在羊毛胡同看见过她。
松林巴尔被行刑之后又有一些人在屠宰场被牛羊一样地宰杀掉。他们的罪名和松林巴尔一样,只是他们的头没有被快马送往迪化,而是悬挂在大巴扎的通道上。这些头颅再不能感受到秋风在大地上悄无声息地行动。
这个城市发生的变化让羊毛胡同的人不安。每个黎明,乌鸦像是黑夜无法消化的碎片,一边啊啊叫着,一边扇动着一双双黑色不祥的翅膀从城市尖尖的树梢上飞起。它们的声音里带着黑色的凶兆,厄运似乎将和寒冷的白霜一起降临这个城市的每一座屋顶。
“他们早晚会把这个城市变成一个屠宰场,那时候整个城市都将浸泡在可怕的血水中。”巴拉提老爹因为隐约的恐惧而哆嗦着身子。他似乎被吓傻了,原先又红又亮的鼻尖也如熄灭的火柴头一样灰暗下来,现在别说是宰杀羊,就是让他宰杀一只蚂蚁,他的手也会像个老年人那样抖个不停。
“他们会把这个城市也给宰了。”曹魏祖父说。
屠杀发生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杏花迟迟不开,接下来的斋月里整个城市的白天都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到了晚上,戒斋者们才开始进食。那时候大巴扎通道上曾经悬挂头颅的地方悬挂着微弱的油灯,灯光飘忽不定,照着空荡荡的街巷,其间再看不见一个穿黑色罩袍的身影在移动。再晚些时候,某座房子里会传出低沉缓慢的音乐声,那是两根弦的都它尔演奏出的琴声,歌者声音粗哑老迈,仿佛在倾诉着人世无尽的悲凉。这样的歌声与琴声交织在一起,与斋月的气氛很相配。
斋月结束之后是盛大的开斋节,人们似乎是为了从死亡的阴影里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将大门敞开。年轻人开始挨家挨户地串门、喝酒、赌博,有时候他们就蹲在大街上,用投掷羊比石的方法来决定输赢,赢者发出欢呼,输者嘴里大声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年长些的男人们,围坐在杏树下唱木卡姆,他们高昂的大合唱,让人想起夕阳在群山万壑间缓缓西下的情景。
开斋节之后,通往白房子的路突然变得喧闹起来,六根棍马车的铃铛清脆地响着,一直响到白房子前才停下来。白房子门前的拴马桩上,也常常栓着一些皮毛闪亮的高头大马。黄昏时分从里面走出来的有钱老爷摇摇摆摆地爬上马背,他们醉得从马背上滑下来,靴子卡在马蹬里,被马拖着跑过半条街。如果不是跟在马后的年轻随从拼命拉住马,他们一定会被马拖个半死。这些有钱的老爷们住在离羊毛胡同很远的富人区,那里每一座房子都有高高的围墙,高到即便是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的肩头上,也不能看见那些在玫瑰花丛和游廊下晒太阳的众多的小老婆们。
羊毛胡同里的石榴花开得火红的时候,有一天白房子前乌泱乌泱来了一大帮女人。这些衣着鲜艳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高围墙里有钱人的小老婆,其中一个有着金丝雀一样颤音的女人,从她格外华丽的穿戴上看她应该是她们中的大老婆。这个女人戴着一副沉重的大耳环,两只耳朵被拉扯得直往下坠。她每说一句话就像蛇那样吐一下舌头,让人担心她嘴里会喷出毒液。
人们从她毒液横飞的谩骂中明白了让她们如此愤怒的原因:她们的丈夫,那个胖胖的巴依老爷,自从去了白房子之后,每天都气哼哼地抽打牲口,谩骂仆人,摔碎碗碟,他对自己所有的老婆都不想多看一眼,他抱怨自己就是买再多的珠宝和丝绸,花再多的钱去打扮她们,她们看上去也蠢得像一头驴子。他扬言要把她们一个不留地全赶出去,
嫉妒和怨恨让这些小老婆们浑身鼓胀着邪恶的力气,她们搬来石头堵住白房子的大门,然后投掷烟花般朝白房子投掷燃烧的树枝。
白房子注定是这个城市不可避免的悲剧,看上去它是那么牢固,墙体厚实得简直就像一座堡垒,似乎再过一百年它都不会倒塌。但它最后轻易地消失于一场嫉妒的大火。
整个城市的人都从自己的房子里跑出来看热闹,连那些戴着头巾的老女人也跑了出来。他们满以为可以看见一群火焰包裹的魔鬼,光着脚披着发疯子一样跳来跳去,可是人们惊讶地发现一切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这些俄国女人优雅从容地从窗口跳出来,尽量不弄脏蓬松的裙子和花边手套。曹魏看见那个抱手风琴的长颈女郎是最后一个从白房子的窗口里跳出来的,她抱着沉重的手风琴,微笑着朝人们走过来。她身后的白房子像一丛烫人的玫瑰,花瓣飞扬,越开越红。
白房子毁于大火之后,没有人知道这些俄国女人们最后去了哪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紧邻着这座小城的苏联解体了,十月革命后曾在羊毛胡同卷着舌头说话的俄国人再一次成群地涌入这座边境上的小城。这个解散了的国家物品极其匮乏,人们买不到任何生活用品。买不到面包,买不到糖,买不到抵御西伯利亚寒流的大衣。可怜的俄罗斯人进入中国边境上的这座小城后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抢购。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则是来中国谋生的。她们大多数租住在羊毛胡同的平房里。她们所能做的工作,无非是晚上去酒吧或歌舞厅陪着一些做生意的人寻欢作乐,然后在深夜醉醺醺地走在白杨树幽深的羊毛胡同。她们一边做梦一样摇晃着身子,一边唱着怀念家乡的俄罗斯歌曲,发出的声音足以惊醒整条沉睡的羊毛胡同。住在羊毛胡同的人苦不堪言,有的人开始反悔,不想把房子租给这些讨厌的姑娘们。但大家只是这样说说,发一通牢骚而已,没有人真会下狠心去赶这些姑娘们走。她们已经失去了国家,还要让她们失去暂时寄居的小屋,这太说不过去了。相比半个多世纪前对待白房子,羊毛胡同的人显然开明了许多。毕竟羊毛胡同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经历了战争与和平,动乱与开放,人们变得宽容了许多。
曹小魏家里也租住着两个俄罗斯姑娘,一个健硕得像一匹母马,一个年龄不大,看上去刚成年,像一棵没有长大的幼树。她们和别的俄罗斯姑娘一样也在酒吧工作,那是一家叫作冬宫之夜的酒吧,就在原先白房子所在的位置附近。据说当年白房子的挡鬼墙上用俄语写的那一串文字正是冬宫之夜,现在那里是一座红色小楼。从这座红色小楼开始,整条叫作英阿亚提的街都是酒吧歌舞厅之类的娱乐场所,一到晚上,霓虹灯闪烁,舞曲摇摆,一派迷醉的景象。羊毛胡同的人很少去那条街,就是大白天他们也很少从那条街上走过。在这一点上,他们很传统,基本保留了先辈们的作风。
住在曹小魏家里的那两个俄罗斯姑娘,曹小魏很少能见到她们,那段时间曹小魏很忙,忙得不着家。曹小魏因为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苏联解体之后他成了抢手的翻译。他二十几岁,刚和在伊犁州歌舞团的女朋友分了手,心情很坏,于是背着母亲辞了单位工资低得可怜的工作。这样也好,他可以整天在一些批发市场给俄罗斯人当临时翻译,每天被买口红买丝袜买皮夹克运动鞋的俄罗斯小贩包围着,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曹小魏办了一个俄语培训班。那几年小城的人都发疯一样的学俄语,好像不懂俄语的人就不懂得赚钱。曹小魏不愁学生,他的学生多是做生意的人,他们急着学会那些最简单的词汇以用来讨价还价。
曹小魏的俄语培训班就办在自己家里,羊毛胡同的房子大得很,有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给学生上课。两个俄罗斯姑娘惊讶曹小魏的俄语几乎说得和她们一样好,好像他嘴里长着一个俄国人的大舌头。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曹小魏的祖母就是个俄罗斯人,祖母五几年的时候死了,她幸运地没有经历到那段气氛紧张的年代。随着时间的久远,曹小魏祖母逐渐成为羊毛胡同一个扑朔迷离的传说。大家传说她是一位俄国贵族,长相出众,气质高雅,喜欢戴胸针,肩上永远披着灰色大披肩,经常在院子里修剪着蔷薇树篱。甚至有人怀疑她就是当年白房子里的那位假公主,因为曹小魏家有一台老式的俄罗斯纽扣式手风琴。但也有人认为曹小魏的祖父娶的不可能是白房子里拉手风琴的女人,而是住在羊毛胡同里的某个俄国人的女儿。曹小魏的父亲因为有着明显的二转子特征,文革的时候被当作苏联特务抓起来批斗,后来死在了监狱里。曹小魏的母亲对曹家家史知道得很少,她只知道曹家祖上是在汉人街开茶叶铺子的。她甚至不知道白房子,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羊毛胡同知道白房子的人大多已经死去,但那个叫松林巴尔的锡伯族人永远不会死。在这个城市的西山公园,有一座他的铜雕像,每年春天孩子们会到雕像前献上鲜花。在他们眼里,他是这个城市的英雄。这一点和他活着的时候基本一致。不管怎样,时光里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变成传说。
曹小魏有一天出于好奇去了两个俄罗斯姑娘上班的冬宫之夜。那里和他想象的差不多,酒,灯光,音乐,尖叫。里面的空气有些呛人,每个人的脸都隐在烟雾中。幼树一样的俄罗斯姑娘过来陪曹小魏喝酒,她用身体紧紧靠着他,一只手把他从上到下摸了个落花流水。曹小魏感到头晕,但他坚持着坐在那里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回应幼树一样的俄罗斯姑娘。
那天晚上曹小魏在冬宫之夜认识了一位大公司的老总。老总很欣赏曹小魏流利的俄语,会俄语的人很多,老总自己就会说,可是能像曹小魏说得这么地道的还真是没有。老总邀请曹小魏去他的公司工作,曹小魏起初没有答应。当他听老总说公司有重要生意在俄罗斯,需要曹小魏帮他去谈判时,曹小魏立刻改变了态度马上答应下来。他很快就被派到了莫斯科,在那里他见到了梦中的国家、城市和街道。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反而是特别的平静。他想起小时候羊毛胡同的孩子们玩抓特务的游戏,他从来不敢参加。他想起自己几乎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只在照片上看见他的高鼻子和卷头发,这些特征没有在曹小魏身上体现出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产物,身体的版图零零碎碎,不知道在哪个部位,暗藏着不安和惶恐。它们像谜一样经常困扰着他。他又想起他的祖父,祖父曹魏死的时候怀里抱着纽扣式手风琴,他想最后拉响它,但已经不可能了。曹小魏突然觉得这个国家的一切和他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就像他的祖母,只不过是一个虚幻模糊的影子,只留给他一架漏风的纽扣式手风琴和一个能说流畅俄语的大舌头。
回到伊犁河边的这座小城后,曹小魏就决定不给老总干了。如老总所说,公司所做的的确是些大宗的生意,他们贩卖汽车、钢铁、棉花,甚至拆散的坦克和飞机。曹小魏感觉,那就像在拆散了零卖一个国家。这让他有一种罪恶感。租住在他家的两个俄罗斯姑娘也让曹小魏有一种罪恶感。冬宫之夜之后曹小魏再没有去过那里,他甚至几次无理地提出要退租,以此来劝说两个姑娘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不干工作的曹小魏喜欢去伊犁河边的苹果园跟一些年老的维吾尔歌手学唱木卡姆。他像当年初从兰州来小城的祖父一样经常在巨大的果园里迷路。曹小魏觉得这种迷路很新鲜,就好像在一个路径复杂的星系里穿行,那些在枝头闪烁的每一个苹果,都是一个小小的星球。
羊毛胡同的邻居看曹小魏整日无事可做,担忧他靠什么生活。他回答邻居们说他什么不靠也能生活。邻居们感叹曹小魏的骨子里多少遗传了一些俄国贵族的血液。但他们还是建议曹小魏应该去汉人街开一家茶叶铺子。茶叶这东西,在西域和中亚地区一直是最不缺买主的物品。曹小魏不听,他和他的祖父一样对茶叶铺子不感兴趣。
几年之后,中亚各国经济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小城的俄罗斯人不断减少,最后就连那些在小城工作的俄罗斯姑娘也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羊毛胡同再看不见她们漂亮的身影。一切重又恢复了宁静。
历史是多么的相像啊,羊毛胡同的人感叹着。
曹小魏家出租的房子也空在了那里,两个俄罗斯姑娘一个回了自己的国家,另一个,那个幼树一样的姑娘,后来长得丰满起来,嫁给了本地一个俄罗斯族人。这个人叫亚历山大,四十多岁,在汉人街开着一家修理手风琴的铺子,铺子生意惨淡。这些生活在伊宁的俄罗斯贵族后代,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人结婚,大多数人只能独身。
曹小魏见过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收集了几十架各式各样的手风琴,有一架手风琴,样子奇特,据说亚历山大倾尽所有才买到手的。曹小魏觉得亚历山大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贵族气质。
曹小魏想把自己家的那架手风琴拿去让亚历山大修理一下,但他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他有时候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摆弄着祖母留下来的纽扣式手风琴,他想用它拉出一首歌来,但漏风的琴键让曲子听起来无比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