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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无题》诗中女性角色的情感隐痛及其比兴意义

2018-03-04

关键词:婚嫁李商隐无题

曹 渊

(浙江农林大学 暨阳学院,浙江 临安 311300)

一、问题的提出

李商隐的《无题》诗,在唐诗中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历来为人所推崇,被认为是最能代表其艺术的独创性的。这一类诗数目并不多,总共不过十来首,但因为其意旨非一,而难以归入一类。论原由,大概作者的初衷也并非刻意要写一组以“无题”为统称的诗,不过日积月累,所为多了,其中不少篇章又确有特点,遂成了一种现象,为人所关注罢了。或是他不想命名,或是他觉得无须命名,或是觉得难以命名,这都不必揣测。要紧的是它们到底说了什么。清人纪昀对这些无题诗在命名、意旨等方面作过分析,反映了人们不再笼统地看待这个问题:

《无题》诸作,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语者,“近名知阿侯”之类是也;有实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万里风波一叶舟”一首是也;有失去本题而误附于《无题》者,如“幽人不倦赏”一首是也。宜分别观之,不必概为深解。其有摘诗中字面为题者,亦《无题》之类,亦有此数种,皆当分晰[1]。

冯氏对《无题》诸作进行了甄别与分类,认为其中“有确有寄托者”、“有戏为艳语者”、“有实有本事者”,可见他对无题诗不是一概而论的。而刘学锴先生在剔除了所谓“失去本题”而误作无题的诗后,最终确定真正可称作为无题的共计十四首①,并认为这十四首无题诗“均以爱情为题材”,“多写离别相思,而且多数是书写爱情的失意、幽怨、感伤、幻灭等带有悲剧性的情感内容。”[2]姑不论上述的一番去伪存真是否尽符实际,单就这剩下的十四首无题诗而言,是否篇篇皆“以爱情为题材”,恐怕还是值得商榷的。如冯氏所谓“戏为艳语者”:

无题

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

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

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

这首小诗前四句突出阿侯的惹人怜爱,最后两句故意奉劝宠爱她的人:既然黄金屋都肯为她造了,何不干脆再为她建座高楼。这个意思恰好可看作是对《华清宫》诗里所谓“犹恐蛾眉不胜人”的好色心态的揶揄与讽刺。故此,这样的诗尽管看似艳体,却意在讽刺,和所谓“爱情题材”恐是难搭上边的②。纪昀解末二句云:“屋则深藏,楼则或可于登时偶见矣,以痴生幻,用笔自有情致。”不知他从何处认定为阿侯“作重楼”,“我”就可以“于登时偶见”了,问题是为阿侯作黄金屋者凭什么会为“我”的心愿再去作重楼呢?即便如此,身处黄金屋中怕也有走出的时候吧,难道“我”就不可以于出时偶见了? 因此,为满足“我”的这个偷窥欲计,实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乃致“以痴生幻”,倒是纪氏自己杂念不净,隔墙猜影,率先堕入幻境。《李商隐诗歌集解》(以下简称《集解》)承其说,也认为“作重楼”是为了满足“我”的窥看的欲望:“末联谓其人金屋深藏,未能一睹其芳姿,故云‘何不作重楼’以居之,令我得仰望之也。”[3]1605别人金屋藏娇,而我却欲“一睹其芳姿”,这样的剧情势必堕入三角关系中,而文中因未交待“我”与阿侯的合理性关系,那么这个代表李商隐的“我”的人品势必令人疑虑。因此把这首诗当爱情的题材来看,于情理上实难契合人意。而从讽刺好色的命意来看,则文意晓畅,“用笔亦自有情致”。再如《无题》(紫府仙人):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此诗在意境的空灵与高妙上,是人所共叹的,但其命意,却也与前首命运相同,在抒写爱情与讽刺求仙上存在着分歧。如朱彝尊、屈复以为诗意与仙有关,吴乔、纪昀等以为与爱情相关③。《集解》认为诗中所谓“紫府仙人”系指紫府仙姝,未知何据,并云:“方欲就彼宴饮,而云浆忽已成冰;正欲觅其踪迹,而彼姝杳然不见,值此雪月交光之夜,对方竟又高处十二层瑶台之上矣。”[3]1613-1614若据此解,那么这个紫府仙姝似乎生着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又似乎总是在刻意与我保持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她先是不与我一起宴饮,以致云浆成冰,后又在雪月之夜独自跑到高台上,其所作所为,颇令人难以揣测,亦终不知其究为何事。虽说其中的意境确乎有些“空灵虚幻、迷离惝怳”[3]1614,然揆以情理,却多少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若考虑到这首诗第二句里的意象,作者曾在其他诗中多次用到,且都与时间的久逝有关,如《饮席戏赠同舍》中之“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句,及《谒山》中之“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句,再结合诗意,这里的“云浆未饮结成冰”,乃是为了表示时间的久逝,所谓“云浆未饮”乃是暗示所等的人很久了也没来而已,而所谓“云浆”之“结成冰”又哪里是忽然之间就能发生的(没有时间的流逝与久逝,这个冰就会结得令人迷惑),其言外之意不过是说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个空等。而末二句之身处高台的意象,也在作者笔下多次出现,且往往与求仙有关,是用来讽刺对求仙的痴迷的,如“青雀西飞竟未回, 君王长在集灵台”句,“通灵夜醮达清晨,承露盘晞甲帐春”(按汉武帝为求仙建铜柱台,台上设置一铜人手捧铜盘以承接仙露。)句等。职此之故,从诗的旨意上看,前二句是说与仙人相会之愿已然成空,而以“云浆未饮结成冰”表示冷冰冰的现实,来反衬求仙的虚妄,后二句则进一步说那个求仙之人的执迷不悟,也就是所谓的“君王长在集灵台”。

以上略举的两例(一为讽刺好色,一为讽刺求仙,二者本也就是李商隐讽刺诗中的两大主题,不烦多言),并非从整体上怀疑《无题》诗是否有与爱情相关的主题,而只是为了说明现今所谓的《无题》诗并不尽然是以爱情为题材的,或最起码对其中的一些篇章在题材上尚有不小的分歧。但总体而言,这十四首《无题》诗仍以与爱情相关的为多,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爱情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确切地说,在这些《无题》诗中尚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内容,即女性的婚嫁问题。这个婚嫁问题是诗中的女性角色在情感上的隐痛,也是作者难以释怀,反复咏叹的心结④。当然这个主题并非全然都在这些无题诗中,它其实也存在于许多有题的诗中,我们这里之所以把这些无题诗单独列出来加以讨论,只是由于无题诗的提法早已约定俗成,并已成为李商隐诗歌中一个不容回避的现象与问题,而它们又确实突出地、部分地表现出了某种共同性。当然,为了更好地表达我们的想法,也为了更加地符合实际的情况,这里的讨论是不会仅仅局限于所谓的无题诗的。

二、李商隐无题诗中表现出的女子婚嫁隐痛

李商隐的诗,在历史上曾遭到过惊人的误解,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他写了不少所谓的艳情诗。这些诗篇因专以女性及其内心活动为描写的对象,又多以无题的面目出现,故而能引人瞩目,同时也引来非议。现在人们一般将之称为爱情诗。这样的一个称呼虽较之前艳情诗的提法要中性些,也能说明大致的情况,却并不一定全面,也就是说,爱情的说法并不能涵盖这类诗中全部的内容。这是因为,对诗中女性角色而言,早在爱情发生之前,有关命运的痛苦就已经产生了。事实上,那些内心怀着深深忧痛的女性很多是没有实际的爱情的。她们只是在渴盼这样的爱情。甚至于说她们是在渴盼爱情还嫌肤浅,根本上,她们是在渴盼对命运的自主。这个对命运自主的渴求,对她们而言,就尖锐地体现在她们最没有自主性的婚嫁的问题上。简明地说,婚嫁问题才是她们内心真正的隐痛,才是她们缠绵悱恻、哀怨欲绝的情感核心。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以婚嫁问题为媒介,通过比兴的方式,作者才得以把自己的命运与诗中女性角色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他的那些所谓的艳情诗也才得以称为是有寄托的。李商隐曾在一封信中谈到有关女子婚嫁的问题,这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这方面唯一一份珍贵的文献,但他不是单纯地谈此问题,而是与自身的处境、朋友间的交往、个人在社会中的出路等问题合而观之的,这表明从一开始他对此的看法就是综合性的: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前祝曰蕃息。後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邪?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於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越养,而相望相救,抵死不相贩卖哉!紬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是耶非耶?(《别令狐拾遗书》[4]94-96

在封建社会,女性在个人婚姻上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了普天下的女子只能按照规定好的程序走本属于自己的人生婚嫁路。“见我佯羞频照影,不知身属冶游郎”(《失题二首》之二)⑤,这是多少有点谐谑的说法,但却客观上说中了诗中女子对自己婚姻的无知状态。“为问翠钗钗上凤,不知香颈为谁回”(《失题二首之一》),在“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的管理措施下,在自身的婚姻无法自主的前提下,这香颈又能为谁回呢?说到底,在一旦“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的父母面前,所谓婚姻大事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罢了。那么,处此严峻的人生形势下的女子们又该如何去表达她们的爱情呢?而所谓的爱情又在哪里呢?像“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遗枕魏王才”这样的话,用来表达心愿是可以的,现实却永远是另外一副面孔,也正因为是另一副面孔,无力自主婚姻的女子们才只能以“窥帘”、“遗枕”这种非正常的“见不得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在现实中,永远没有“窥帘”式的肤浅的浪漫,有的只是对相思成灰的悲愤⑥与“背面秋千下”的哀怨:

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关于这首诗中的女子未来的命运,我们可以在作者写给令狐绹的那封信中得到推断。我们也可以通过此信来印证横梗在她心中的那个明明白白的隐痛。我们不知道诗中的女子是否有她钟情的对象,这是诗歌本身所没有提供给我们的。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们倾向于没有(因为诗中没有一点迹象可以暗示这一点),但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她心中的隐痛早在爱情到来之前即已存在。这就是说,她不是因为有了钟情的对象才“泣春风”的,实际上她是在对着春风泣她自己。一个女子自十四岁起被“不顾性命”地“贮之幽房密寝”,还有比这更大的哭泣的理由吗?自她的父母以婚嫁的名义将之“藏六亲”起,婚嫁遂亦成了她生命中最大的苦痛。她的“泣春风”揭示了这种痛苦,而“背面秋千下”的“秋千”⑦则暗示我们,她向往的是外面的世界,是人性的解放,是婚嫁的自主,是真正自由的爱情。在李商隐的另一首可称为其姐妹篇的《无题》⑧中,同样描写了一位怀着婚嫁苦痛的佳人形象,此诗前面的四句主要讲她的美好,后面的四句则转而讲她内心的隐痛,前后诗两相比较,笔法与用意如出一辙,此诗的末句一样突出内心的不平(“中心最不平”),但更有一种明显的恨意在。我们觉得,这个恨与“不平”既关乎爱情,更与婚嫁的不能自主相关。

当然,由婚嫁问题所引起的情感隐痛,并非仅局限于此。随着女子情思的日益成熟,这种先天性的情感隐痛越来越与对爱情的热切的渴望交融在一起,并使后者自然地蒙上了一层哀怨、伤感、焦虑、苦闷、绝望等等的色彩。“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等等诗句,无不是在对爱情的渴望与向往中透露出内心深处的隐痛。这一情感上的苦痛有时体现在爱情双方的阻隔上,如“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有时则体现在伤春伤别的感叹上,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有时又体现在悲愤情绪的表达上,如前引诗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它是综合的。而由婚嫁的不能自主所造成的情感苦痛则无疑是其中最核心的因素,是其隐秘的根,是不变的底色,决定了它全部的悲剧性的内容。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里无意把所有的无题诗都说成是这种婚嫁问题下的产物(这显然不合事实),而是旨在说明在李商隐专门描写女性的诗中女性角色的情感痛苦一个最重要的根源乃是来自于婚嫁上的问题,来自于她们对自己婚嫁的觉醒。

除此之外,在婚嫁问题上,尚有另一种特殊的苦痛,这是因不能顺利地嫁出去而引起的。我们且来看下面这首《无题》诗: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此诗的内容颇具有故事的情节性。故事中的东家女是个年纪老大而未能嫁出去的女性形象。她和年轻的溧阳公主一样渴望着外边的世界(“清明暖后同墙看”),渴望着爱情与婚姻,但可悲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的不现实。而她在“同墙看”过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她的现实中去。但当回去之后,她的内心不再平静,“归来展转到五更”,婚嫁的旧伤此时开始发作,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在这首诗里,我们依然看不到实际上的爱情,也看不到她所钟情的对象(当然这不是否认她对爱情的渴望)。故事中的她从自我的封闭着的世界里向外窥望,但这样的窥望最终证明是徒劳的,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当她仍回到她那孤独无助的状态中时,她的心情已如一个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令我们感到了沉重。她心痛了,她的心痛的是婚嫁的不能自主与命运的无可奈何。她朝思暮想的爱情离她很远,她够不着,也到不了,她是“所痛无良媒”。

三、李商隐无题诗中抒写的良媒的意涵

但无论是“十四藏六亲”,还是“老女嫁不售”,都因“拘限清切禁”,导致“中情无由宣”(刘公干《赠徐干》)[5],其悲剧的命运是相同的,即她们都是在一种内外隔绝的人生状态中日益憔悴。因为难忍对美好生活的渴求与向往,她们内心充满了“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⑨的热望,所谓“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又因为受迫于内外无法沟通的严酷现实,她们内心郁积着山重水复般的阻隔之感,所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⑩。又因为愿望的受抑与无法实现,她们内心时刻激荡着悲愤的情绪,所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一次次的“展转到五更”,这一切最终都沉淀了下来,成了她们内心情感的隐痛。这个隐痛是复杂的,丰富的,也是矛盾的,它集热望与失望、压抑与抗拒、痛苦与挣扎、悲愤与哀怨、坚贞与自怜等等于一身。它成了她们心中隐秘而敏感的疼痛的触点。她们渴望向外界表达心声,可是内和外之间早已堵塞,她们是走不出去的,而“斑骓只系垂杨岸”,代表外部世界的“斑骓”根本到不了她们那里,她们遂只有转而求助于第三者,于是事情最终演变为能否有一个合适的媒介,即通过所谓的“良媒”来沟通内外,以实现心愿。我们知道,在古代的婚嫁中,媒人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中介与环节,没有媒人的参与,事情就难以发酵,乃至成功。但通常情况下,媒人秉承的是父母的意志,是父母包办婚姻的帮凶与工具。这些媒人们当然是不会为“不知身属冶游郎”的待嫁女子们着想的。而对这些可怜的无辜的女子来说,她们又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真正属于她们的能达成其心愿的良媒!于是事情发生了颠倒与错乱,真正的痛苦的根源与实质被遮蔽起来了,而本是作为手段的媒的作用突显了出来,甚至具有了终极的意义。对她们而言,似乎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为“我”考虑的媒人,“我”的有关婚嫁痛苦的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最终,她们内心的苦痛、苦闷也跟着发生了位移,一切的症结都归到能否找出一个这样的良媒上。我们在一首作者写给同事们的戏作中看到了对媒人的作用的揭示:

上有白日照,下有东风吹。

青楼有美人,颜色如玫瑰。

歌声入青云,所痛无良媒。

少年苦不久,顾慕良难哉。

徒令真珠肶,裛入珊瑚腮。

——《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

该诗中的美人“所痛无良媒”,而顾慕她的少年又无从致意,徒然的一个如“愁坐芝田馆”的“宓妃”,一个如“用尽八斗才”的“陈王”。他们之间显然被什么东西阻隔了。而到底被什么阻隔了呢,凭据上文所述,我们不难了解。这里丢开“少年”不论,单说那女子,她的所痛确乎触及了李商隐诗中与其同一处境的女子们的疼痛之处。只不过后者往往显得含蓄委婉,不如这里的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而已。更多的时候,她们把这样的所痛隐藏了起来,呈现给我们的是这样或那样的心情。因此,在许多的无题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中的女性在伤感,在悲愤,在幽怨,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要忘了其实她们的心中郁结着对良媒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她们的心始终是有指向的。如下面这首《无题》诗:

无题四首之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遗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首诗看作是一首有关爱情与思念的诗,也可以把首、颔两联看作是单纯的写景,或以景寓情,但若没有对诗中女性的“所痛”的洞察,将很难理解“贾氏”与“宓妃”的主动性行为背后的强烈愿望,也就更难体会尾联中爆发出的激越的悲愤的情绪。由于没有良媒的导引与照耀,所谓的“春心”遂只能在孤寂幽暗中如花绽放,其结果只能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再如:

无题二首之二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诗中的女子显然吸取了上首诗里无聊的相思只能徒然成灰的教训,她既认识到了“神女生涯原是梦”的现实,遂也就认识到这么做的徒劳无益,但她依然摆出一副甘为情痴,不妨清狂的积极的态度。当然,她的心中对“良媒”仍是寄予着厚望的。这是一股深潜的暖流,始终在她的心灵深处涌动,使她不至于因绝望而颓废。她只是觉得在目前的状态下相思是无益的,只是认为就当它是无益的,亦不能妨碍了我什么。我们还可以把这首诗看作是前面所引《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的续编,这里描述的一切不正可以看作是“东家老女”回去后的一番“展转”的情景么?

从以上对这些诗的分析,我们也得以看到这些所谓的艳情诗往往很少有实际上的爱情发生(事实上,内外相隔,消息不通,相爱这种事基本是发生不了的),诗中往往只有一个真正存在的人物角色。这个角色有她的相思,有她的爱,有她明确的渴望,但遗憾的是,她没有一个确切的可以从中汲取到力量的对象,因此她的爱,她的相思,她的渴望只是一种迷茫的向往,只是一种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本能的憧憬。她痛的是“无良媒”,但她真正的问题是她根本没有一个让良媒带着目的前往的目标。令人觉得残酷的是,甚至于这样的媒实际上也是不存在的,只是空想,只是愿望,因为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良媒”,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超出其父母意志之外的所谓的媒人。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譬喻罢了。在表达心愿上,这“良媒”大致上也就与作者诗中的“青鸟”、“花叶”等物的作用差不了多少。而我们遂可借以发现,作者虽然对诗中的女性饱含着同情与悲悯,却始终任由她们痛心于“无良媒”的绝望境地,而不肯施以援手。其中的缘故或许正在于实际上的“媒”的虚无。或者说,作者需要她们缺乏这样的“良媒”,因为只有这样,他(作者)才能使她们与他自己的命运相通,休戚相关。也只有这样,所谓的比兴才得以发生。据此我们还可以发现,作者所关注的这些女性都是处于特殊境地下的人物,她们的情感具有鲜明的指向性。他写她们不是为了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他旨在挖掘这些身处绝望境地的女性内心复杂而压抑的种种情感,通过她们,他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态度与倾向,发泄出了自己的一腔悲愤。或者从比兴的角度来看,作者的人生处境正与他笔下的这些美好的女子们相类似,而这些女子们对自身处境的种种反应和举动正代表了作者的心意与立场。他的这些诗显然是有寓意的。他本人也说他的这些有关美人的诗是有寓意的。其《谢河东公和诗启》云:

某前因假日,出次西溪,既惜斜阳,聊裁短什。盖以徘徊胜境,顾慕佳辰,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思将玳瑁,为逸少装书;愿把珊瑚,与徐陵架笔。斐然而作,曾无足观。不知谁何,仰达尊重。果烦属和,弥复兢惶[4]1961-1962。

这是作者写给他的幕主柳仲郢的一篇启文。文中说的“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之类的话,是对自己近期所写而为柳仲郢所和的诗作的一个解释。他这样地作出解释,当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理解他作诗的意图。我们理当认可他的这个说法。在他写给柳仲郢的另一篇启文中,还有更明确或更有针对性的解释:“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4]1901-1902这似乎反映了他对人们误解其诗歌的某种担心,这里不必去深究。我们通过他的这番解释,可以明确的是,他的这些诗“实不接于风流”,也就是说是没什么“本事”的,这就使得李商隐的这类诗与他本人的所谓风流生活撇清了关系(实际上他也没什么确凿的风流韵事)。他的生活是另一回事。而所谓“借美人以喻君子”的说法,则明确了这些诗的指向,它们不是指向李商隐的生活,而是指向李商隐本身。它们是寓言性的。而如果我们离开上文所论述的婚嫁之痛与良媒之痛,所谓的“美人”就是空洞的,她与所谓的“君子”就失去了内在的联结点,就难以发生譬喻的关系,而所谓的寓意也就失去了心理的情感的基础,也就变成空洞的了。总之,作者告诉了我们,他的这类诗是“借美人以喻君子”,这没什么疑义。真正的问题在于,他是如何“借美人以喻君子”的,他的“美人”与“君子”之间是如何二而一与一而二的。这才是我们需要认真对待的地方。这也正是本文试图作出解释的地方。

注释:

① 这十四首诗具体指“《无题》(八岁偷照镜)、《无题》(照梁初有情)、《无题二首》(昨夜星辰、闻道阊门)、《无题四首》(来是空言、飒飒东南、含情春晼晚、何处哀筝)、《无题》(相见时难)、《无题》(紫府仙人)、(无题二首)(凤尾香罗、重帏深下)、《无题》(近知名阿侯)《无题》(白道萦回)。”详见刘学锴《李商隐传论》(增订本),黄山书社2003年版,第八章第539页。

② 徐德泓解此诗云:“首二句言人,三四句言貌,所当金屋贮之者也。金可作屋,更可作楼,甚言人好色之心无有穷尽,是又以谩语为讽者。”按徐说依情理言诗,显得客观而切实,可谓深得作者心意者,可参看。见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四册,第1604页。

③ 朱彝尊云:“古人游仙诗多有寓意,寓意故不曰‘游仙’而曰‘无题’,然其意不可晓。”屈氏云:“在昔仙人相见,方欲一饮,云浆忽已成冰,然犹相近也。乃今雪月之夜,更隔十二层之瑶台,远而更远矣。”吴乔云:“极其叹羡,未有怨意。疑是与《阿侯》、《玉山》、《昨夜星辰》(按指《无题》(昨夜星辰))同时作。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四册,第1612-1613页。

④ 这个主题之所以令作者难以释怀,是因为女性的婚嫁问题,与文人出身、进身问题很相似,由于缺乏“良媒”这个中介,渴望爱情与婚姻的女性与渴望入仕、入政的文人常怀有类似的隐痛,从这个方面看,两者是有比兴的关系的。这在下文会有详述。

⑤ 《无题二首》本与一首写蝶的诗合在一起,题为《蝶三首》,冯浩将之分开,定此二首的题目为“无题二首”。见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9页,及《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001页。

⑥ 《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⑦ 在古代诗词中,动荡的秋千意象常用来隐喻女子的欢乐与春情,如韦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之一:“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苏轼《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等;而静止的秋千则隐喻女子的悲伤与哀怨等心情,如薛能《寒食日题》:“夜半无灯还有睡,秋千悬在月明中”等。

⑧ 《无题》: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⑨ 曹植《七哀诗》:“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见萧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三册第1086页。上引“斑骓只系”二句,从幽居的女子角度看,“斑骓只系垂杨岸”一句说明斑骓是系不到她那里去的,因此暗示了她的冷落的处境,她的与世隔绝与被人遗忘。

⑩ 这个蓬山与其说是一个阻隔的象征,是一个物象,倒不如说是一个包裹她们、压抑她们、禁锢她们的实际存在的状态。

[1]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1:611.

[2] 刘学锴.李商隐传论:增订本[M].安徽:黄山书社,2013:540-541.

[3]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 萧 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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