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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梁漱溟先生论人

2018-03-04白吉庵

书摘 2018年10期
关键词:胡适

☉白吉庵

对毛泽东一生过错的见解

美国马歇尔将军对我的印象,闻之于叶笃义同志。(1979年5月5日在政协,不见叶已20年以上。)1946年1月,马帅居间,有两党停战协议,即召开政治协商会,民主人士参加。而我为民盟秘书长,代表民盟周旋于两党之间。此时,据云,马帅说我很像印度的甘地,且说或者就是中国的甘地吧!殊不料想此异国老将竟然对我具有如此印象。此虽一件小事,亦不可不记存之。

我与马帅不少会面,我不会英语,每次叶总陪同。

毛主席一生功大于过,这是不容争论的。他的过错多出在晚年,亦是众目共睹的。现在要问他那些过错,有没有根源呢?我看是有的。这就是他在思想言论上过分强调阶级斗争。

1938年1月,我访问延安和毛主席曾有两次通宵达旦的谈话。这在当时抗日战争前途上,确使我头脑开窍,一扫悲观情绪,受益良多。但在谈到要建设新中国而追论及老中国旧社会时,则彼此争论不休,所见大相左。所争者就在阶级问题上。(后来辩论,主要是历史特殊性及一般性的问题,意见不得一致而散,这些话就不记它了。)

1949年建起了新中国,在阶级问题上,做有步骤的措施。我亦随着下乡参加土改运动,在四川合川县云门镇待了八个月之久。又回京参加多次知识分子改造运动。自己努力学习之不暇,鲜有什么主见主张。然而事情是发展变化的。多年之后,夙性独立思考的我,渐渐恢复了自信。

怀念我敬佩的陶行知先生

想到我亲切结识的并世人物而衷心折服者不外三个人,而陶行知实居其一,其他二人便是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莫笑我把服务社会的教育家和秉国钧的政治家毛、周相提并论为可怪。须知三位先生,大有相同之处。这就是他们所致力的事业,虽在中国一国之内,然而他们的胸怀气概,却卓然朝向着世界全人类,廓然没有局限,从而三位先生在我心目中实同一钦重的。

毛主席领导群众创建起新中国,惜于晚年有失,周总理信乎为遗爱在民的好总理;陶先生终身奔波乡野之间,在教育界独辟蹊径,风动全国。论其业绩,各自不同。

梁漱溟与毛泽东在延安

当1946年陶在上海逝世时,我曾发表一篇悼念文,有云:陶先生是一往直前地奔赴真理的一个人,好恶真切分明……许多人受他感动,就跟着他走……我简直要五体投地地向他膜拜。

陶在晓庄搞乡村教育,他的口号、宗旨:“教和做合一”,实际做不是空谈。陶先生本人了不起,留美,南京高师教授。辞教授,自己下乡搞教育,主要是乡村教育,对象是农民。当年留学生是西装革履,而他却穿中装草鞋。地名晓庄。深入农村,与农民打成一片。蒋介石认为他走共产党道路,强迫他解散。抗战起来,他的作为是很可佩服的。有许多难民,从北京、天津一直往南逃,难民的孩子在武汉被他收容,收容之后,领着入川。他办乡村学校,地点在重庆北碚嘉陵江边上游草街子。我是很佩服陶先生,我把我第二个儿子十一二岁送到他学校草街子。他办学很苦,没有经费,凑钱。收穷孩子。没法,周恩来去参观送了400元。他1946年在上海故去,周恩来在南京,赶去看他,料理身后事。

我办的是勉仁中学,在北碚,与他办的都在嘉陵江边上,相隔不太远。

来往不用说了,各有各的责任和事业,各人忙各人的。

陶受杜威影响。那时杜威讲平民教育,胡适担任翻译,杜威来讲。我记得我写过一篇文章,记不清楚了,文章在何处?不是在报上,现在不好找了。胡适在北大,杜威在北大讲。

与辜鸿铭之交往

民国七年(1918)亦我任教北京大学文科哲学系时,他同在文科任教,讲欧洲各国文学史。偶然一天相遇于教员休息室内,此老身高于我,着旧式圆帽,老气横秋。彼时我年只25,而此老则大约七十内了。因当时南北内战,祸国殃民,我写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主张组织国民息兵会的小册子,各处散发,亦散放一些在教员休息室案上,老先生随手取来大略一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心哉!”他既不对我说话,而我少年气傲,亦即不向他请教。今日思之,不觉歉然……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后的人和事

1949年建国时我不在北京,还在四川。那时长江下游先解放,上游三峡以内、上游西南,还是很乱,有土匪、国民党杂牌军队。入川的解放军有两支:刘、邓是一支,彭、习是一支,还有林彪四野。那时我办学在川东北碚。

当时周总理,好像还叹惜!(天安门上有这张相片,毛主席旁边有张澜等。)说可惜今天盛会,有两人不在场,其中一个是我(梁),另一个是邵明叔(老先生)。后来传到我耳,是两个人说的:一个是罗隆基,一个是范朴斋。

三路大军入了川,我就在北碚,联起感想。刘邓大军装备较差。林彪部队装备好。彭的军队,没看见。

我自己1950年出川,得当时统战部、地方统战部的帮助才出来的。在武汉还受招待,从武汉到北京。下车住北京饭店。没看见毛、周二公。他们在莫斯科订中苏友好条约,到了3月二公回来。这时我已到了北京。为了庆祝中苏友好条约,北京就庆贺,主持会的是刘少奇。我还是穿长袍去。王光美穿得讲究,类似西装,接待客人。在场的有苏联大使,大使讲话时,毛岸英是翻译。

李维汉、徐冰(邢西萍)是统战部领导。简短说,到了3月在东车站下车,等候欢迎毛主席,安排我在前头。毛下车看见我握手,说:“你来了。”“欢迎主席。”“好!明天我们谈谈。”3月11日或12日,记不准。第二天邀我去颐年堂,留我吃晚饭。有个可说的一幕:毛说现在你可参加政府了吧?当时我不敢相信大局会安定。我说:把我留在外边不好吗?当时我狂妄自信,以为大局还用得着我,可以向各方面说话。(不了解时局,还以为是过去的形势。)所以没有承诺参加政务院。我说取天下容易,治天下不容易(大意如此),这跟我不肯参加政府是相连的。不晓得国民党一败涂地,根本不行。这种态度毛当然不高兴。这时毛之左右,当时在座的有林老(伯渠秘书长)说,该开饭了。毛说:开饭!开饭!我说我是吃素。毛说:今天全要素菜,今天全是素菜,今天是统一战线!

吃饭时,在座的除毛主席与我外,还有江青、林老,共六个人。

我见识不到国家还能全面统一、安定。全国又分六个区,我联想到各霸一方,没有认识到全国将真正统一。

杨度是个很怪的人

我们年少时,君主立宪运动潮流很有力量,当然是受梁任公的影响。有一个人很有名,很怪,难测的人,就是杨度。这人活动力非常强。没法形容他,我们见过而且很熟。那时族兄梁焕奎住在我家。杨常到我家来,他们相好,有来往,因而我认识。搞筹安会他是第一名。中国已经是民国,帮袁做皇帝,就是叛国了。

怪人也!很旧,很腐败,怪事不少。我知道,有些不说了。比如,他在这个房间里盘腿坐着,隔壁房间有人,他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还不奇怪?

帝制失败了,他是罪犯,跑掉了,在上海,又到什么地方,汉口?地点不一定。

还有一事,他通过一个故宫博物院的吴仲超(1954年6月被政务院任命为故宫博物院院长),经吴手接济20万元交给周恩来。吴对周讲,有些人帮助20万,坚信你们的革命事业。谁?是杨度。(其子杨公庶告诉我的,1974年?)我看过一个薄本的书,这个书印刷的红字,是杨度的书。(杨公庶我们非常熟,政协开会在一起,住处也很近,汽车同坐来回,东四,新中街在辖口口外。)是杨度的诗,不多,很薄,红字铅印。值得一说的是,自称虎禅师。头一句是“我是禅宗虎”,署名是虎禅师。

1949年梁漱溟(中立拄杖者)于重庆北碚迎接解放军进城

旁听审判“四人帮”

(我问:打倒“四人帮”以后的看法?)

这也可说的很多很长,但也很乱。“四人帮”主要是江青。还有一个人重要,“四人帮”中的张春桥。开特别法庭公审,我被邀去参加,列席去听,发一个证件,盖有公章,长方不很大,拿这才能去听。这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用的,给两三个人用的,用完交回,另一个拿去又听,轮流用。我听,这是三分之一,不是每次听到。特别法庭审两个案:“四人帮”一案,“林彪集团”一案。至少听了三次(听了几次我记不清了)。张一言不发。上边法官说,你不说也不行,开导他也不说。三次都是一言不发,法警挟着拉走。王洪文老实,问什么就说什么,态度还谨慎老实。问江青时,她的话特别多,上边法官制止她,她东拉西扯说,扯到周总理很多,法官说不问你不要说,两个法警把她送下去。江与张两个相反:一个是一言不发,一个是说个没完。话多,把她送走,一边走一边还要说。姚文元态度不是太坏,既不像张春桥一言不发,又不像江青说之不已。四人情况是这样。

关于“林彪集团”案审,我没有看见审他们……

没有想到华国锋、叶剑英配合办了好事,和汪东兴三个人配合分别把“四人帮”抓起来的,在怀仁堂。

对胡适意见

关于胡适问题,他那个人可以说在学术、思想界有贡献,这就是他的白话文、新文学运动、新思潮,在北大开出来,他是头一个有功的。不过他这个人,所以能享大名,是因为他的头脑明爽,可是浅,浅而明,这两个字。他是不能深入的。这个人,我说他不能深入,一般。当时中国,那个时候,“五四”之前,民国八年(1919)。我受聘北大是民国五年(1916)。民国五年我正忙。在司法部任机要秘书,没有到任,托朋友许季上代课。第二年,民国六年(1917),我进北大,那时胡适已受聘,还未到任。

他对北大、对学术界有贡献,就是他的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这个的确好,打破过去谈学术总是文言文。他把这个打破,这是个创举。这个创举没有蔡先生主持北大,那是打不开这个局面的。是蔡支持下胡的功劳。当时有两个人反对白话文,写信给蔡先生:一个是章行严,一个是林琴南。说学术思想白话文不行,不能表达,不能胜任。蔡先生有回信,回信说,我们没有成见,没有说一切都用白话文,可以同行不悖,引用几句还是可以的。

在北大教授里不喜欢用白话的占多数。有名的是黄侃,黄跟章太炎、刘师培学习过,他们都是古文好的。那个学问我都讲不来的,文字、音韵、训诂,那我是不行的。我进北大完全是一个偶然,论学问、资格,我是不够格的。(我说,您是谦虚。梁老说,不是谦虚。)北大有学问的人多:顾颉刚是学生,在我班上;冯友兰都在我班上;有位学生,大我五六岁,叫谭鸣谦,这人后来叫谭平山,有大名;还有朱自清,都在我班上听课。论学问,他们好几位都是我所不及的。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为什么跑到北大教书,讲佛学,讲中西文化?我是出奇制胜。我到北大讲印度哲学,几乎没有人讲。为什么我会走向印度哲学这个路?我十几岁就想出家为僧,想当和尚,没人指点、引导。自己对人生是持否定态度,而不是肯定。佛教对人生是持否定态度。道教出家,留头发;和尚不许,须发必除。道教对人生是肯定的;佛家是否定的。简单一句话,十几岁我就要出家当和尚,到29岁才放弃。29岁,民国十年(1921),年尾,我才结婚。在北大已好几年了,那时才从佛家转到儒家。

转到所谓陆象山、王阳明一派。陆之门下,有一位叫杨简,字慈湖,他喜用“本心”两个字。人们常说我良心上如此,本着良心来的。可这是世俗的,常常因时因地,不同的时代,不同地域、空间的人,他们都有所谓的良心,这良心浅得很,是同时、同地,实际上是个风俗习惯,一般的社会,通常这样为对。但这对,不一定真对,有独到的人、独到见解的人,不这样走,要革命的。他有良知的,超过世俗,所以旁人见到他,他是能够开创新局面,为社会开出新道路,比如毛泽东就是这样,列宁都是这样。他从里面发出来,本着本心不随世俗走,要革命,真革命的人,就是这样。真革命是本着良心来,真是有劲头的,所以能创新局面。这种人物当然了不起,世俗认为“是”,他认为“非”,不能跟流俗走,这样才能开出新局面。

(我问:胡适能算吗?)

胡适谈不到,不能算。他头脑聪明,不受世俗拘束,可他怕共产党,不喜欢谈革命,总是说:谈问题,不谈主义。那时北大热闹得很,有人讲英国基尔特、法国工团主义、苏联社会主义及布尔什维克主义。北京大学思想五花八门,这个确实是蔡先生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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