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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门画派:从沈周到董其昌

2018-03-04尚刚

书摘 2018年10期
关键词:吴门文徵明沈周

☉尚刚

沈周《庐山高图》

不论怎么说,元末的农民大起义总带有民族战争的性质,因此,最后一统天下的朱元璋也张扬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旗帜。最近的“中华”自然是南宋,伴同蒙元制度的崩溃,南宋院画的风范也成了明代前期艺苑的主流。典型的是浙派,这一派的大本营恰是南宋的故都,在那里,南宋院画根基深厚。及至明中期,“胡虏”已经驱逐,“中华”已经恢复,浙派自家又走上了险境绝路。元代文人画萧散冲淡的旨归渐渐成了拯救时弊的良方,新起的吴门画派就是以文人画为号召的。吴门即苏州,这里物阜民丰,水秀山清,元代已聚集了不少画家、文人,元代画风素有传统,文人情趣不断滋长。由此可知,画风、画派的鼎革还会有政治和地域文化的因素在起作用。

吴门画派人物首推沈周(公元1427-1509年)。他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因出生在长洲县(今江苏吴县)东北境的相城里,故又被称为“相城翁”。长洲沈家是大族,但几代人都不愿居官,钟情于学术诗画、隐居优游的闲适生活,沈周本人也是以处士终其身的。沈家的文化背景同元代士子联络颇多。沈周的曾祖是元四家之一王蒙的朋友,而后的三代也深受元末诗画名家及其后人的濡染。系统的教育令沈周博学多才,诗歌名扬海内,文章也是大家,还精书道,学的是黄庭坚,有遒劲奇崛之风。于画,他转益多师,大抵早岁学王蒙,中年宗黄公望,老来倾心吴镇,元四家本有董源、巨然的渊源,他也带董、巨遗意。沈周能画花鸟人物,但致力更多的还是山水,所绘多系江南湖山与田园风光,笔力沉雄苍劲,画境恬淡幽深,注重诗书画的结合,有浓郁的文人意趣。他长于水墨,尤精浅绛。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

沈周之作具粗、细两体,这固然联系着画风的先后差异,还与作品的性质相关。有专家指出,“粗沈”多系卖品或为了应酬,“细沈”则是精心之构,往往用以献尊长、赠亲友。如著名的《庐山高图》即41岁时为老师陈宽献70寿而作,故构图亦含高山仰止之意,以颂扬尊师。沈周虽有资财,但卖画仍是重要的财源,伴同绘艺日精、画名愈隆,求画者也愈来愈多,甚至每日清晨,求画船充塞河道,“近自京师,远至闽、楚、川、广,无不购求其迹,以为珍玩”。既然如此,幅幅细画便不可能,因此,沈周之作粗多细少,“细沈”固然珍贵,“粗沈”更具特色。在传为沈周的画迹中,赝品甚多,求画者充庭塞户,他却化不出“金仙百亿身”去承应,为使人人满意而去,便命子弟模写以塞责,甚至亲题他人画作充数。这类赝本得到他的认可,而更多的还是奸人造假。沈周“片楮朝出,午已见副本,有不日到处有之,凡十余本者”,这种被追捧的情形,画史上极其罕见。

沈周其人,慷慨好义、乐施喜善,邻居有急难,便捐钱资助;天寒雨雪,见谁家烟筒不冒烟,也要资助。对绘画,他并不自矜自奇,有人为牟利,拿伪作求题,也欣然承应;有个贫士为给母亲治病,临了幅沈作,请沈周题字以求善价,沈周不仅题款钤印,还为他修改。沈周的长厚仁爱被传为美谈,邻居失落东西,误认沈家的东西是自己的,沈周便将东西送去,日后事情弄清楚,沈周也不问究竟。他曾用重金购得一部古书,一日被客人见到,指为自家久失之物,经验看无误,沈便将古书奉赠客人,而绝口不谈售书者姓甚名谁。苏州知府派工匠作壁画,有个坏家伙将沈周也列入画工名册,知府不知沈周何人,便派衙役来催,有人劝沈周拜谒贵人以免除贱役,沈周说:“应役原是子民的责任,拜谒贵人才是更大的耻辱。”就去作画。日后知府进京,朝中大老纷纷探问沈先生,知府茫然不知,大窘,待问清沈周为谁,真真痛悔,回到苏州,连忙去沈家道歉,沈周竟毫不介意。这样的胸襟气度实在令人叹服。

沈周的时代浙派势力正盛,他能以另一种风范而享盛誉,原因不只一个,除去绘事的高妙之外,人格魅力十分重要,这在讲伦理、重修身的中国尤其不可忽略。道德文章令沈周交游广阔,门生众多,文徴明、唐寅是沈氏门生中的佼佼者,特别是文徵明,他的艺术活动令吴门画派声势大振,终于压倒了浙派,成为画坛的主流。

文徵明(公元1470-1559年),初名壁,字徵明,以字行,改字徵仲,号衡山居士,长洲人。他出生在仕宦人家,屡次应举不中,54岁时,经荐试,授翰林院待诏,参与编修《武宗实录》。他对官场显然很失望,又受到同僚排斥,故三年后,辞归家乡,悠然过着文人画家的生活。他才情很高,诗文书画皆名重当代,以绘事与沈周、唐寅、仇英同为“吴门四大家”或“明四家”,又以诗文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其诗文受业于吴宽,书法受业于李应祯,绘画则师从沈周。在沈周指点下,文徵明主要取法赵孟頫与元四家,对董源、巨然与两宋名家也多所参酌。

文徵明的绘画有多方面的成就,人物、花卉、山水兼长,尤以山水名家。其作也具粗、细两体,其中,细笔更有特色。从来历讲,粗笔宗沈周、吴镇,多水墨,细笔学赵孟頫、王蒙,多重彩:从先后讲,大抵早岁多工细,中年以后兼擅粗细,而精心之作往往以工致取胜;从功用讲,粗笔每与一般的他人的求索相联系,这与沈周绘画的粗、细情形类似。文徵明的山水虽也取材于江南秀色,但与沈周相比,画面更清雅,气氛更恬静,更具细腻精致的文人情趣,风格则柔婉秀逸。

论做人,文徵明很清正,有骨气、有棱角。少遭父丧,再贫穷也不受周济施与;在京师,父执想提拔他,却被他正色坚拒,藩王“以宝玩为赠”,他“不启封还之”。他可以为贩夫、牧童作画,但绝不卖给宗亲、太监和外国人。但文徵明又很宽仁,颇有其师之风,也将图画视如周贫济困的工具。他精鉴定,苏州富室多喜收藏,常持书画讨教。文徵明则不论真伪,皆以真迹告之。好心人劝他不要自毁声名,他却另有道理:能购书画必有闲钱,出卖书画必定无钱,若因自家一言断送交易,岂不害得出售者举家受困,这等大事,讲不得声名。文徵明对赝本的态度亦如乃师,不禁学生及他人作伪,以至出现了一群靠造假文画为生的画师,引得当年已是赝本大大多于真迹。朱子朗是其入室弟子,时时代绘应酬之作,有人想求朱作文画赝本,派家童来送礼,家童糊涂,竟误投文宅,文笑而受礼,还说:“我用真文徵明充假朱子朗,行吗?”

仁者寿,文徵明活到90岁,在医学还不昌明的时代,这寿数已然罕见,更难得的是他暮年仍能写小楷、画工笔,且笔力不衰。北京的故官博物院藏有他的小楷前、后《赤壁赋》,前赋书于61岁,后赋书于86岁,25年过去,清劲苍润依然,而秀逸峻拔过之。他自己的评价是,前赋“滞而弱”。真赏斋是其好友华夏的居室,他80岁时画过(藏上海博物馆),88岁又作(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后者更显精细绵密。文徵明“卒之时,方为人书志石,未完,乃置笔,端坐而逝”,犹如战士死疆场、教师死讲堂,艺术家这样辞世也算得其所哉了。他的精心之作极其讲究,据其子文嘉的说法,他为好友王宠兄弟作的《仙山图卷》“凡八阅月而后成”,“每下笔必以宋元诸公名画摹仿,故卷中树石,人、马皆法赵松雪,屋宇则全学宋人”。这是“悉力血战”,勤勉谨慎固然可风,但生动之趣、自家特色怕也难存了。

沈周重张的文人画大旗被文徵明高高举起,文氏后人多承家学,弟子及私淑者为数更多,且每为名家,在明代中、后期,吴门画派成了最显赫的画派。

世有沈、文,才有吴门画派的昌盛,但这师徒二人也为后继者埋下了隐忧。主要是过多地取诸前贤,师法造化不足,少特色、欠生动,当然,还有对临仿的认同,乃至对造伪的纵容。沈、文毕竟才高识广,潜藏的危机没有引来对自身的祸害,而后学却大多没有沈、文的才具、识见,沿其旧路走下去,难免遭殃。到明季,吴门画师便有不少入了魔道,“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唯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哪得佳耶?间有取法名公者,唯知有一衡山,少少仿佛摹似,仅得其形似皮肤,而曾不得其神理”。这话有些夸张。清人评说“有明一代,高手出吴门,末流亦在吴门”,这话不为无据。为挽救颓风,晚明上海一带涌现不少画家,期望以笔墨功力、文人修养来拯救,代表人物便是董其昌。

董其昌(公元1555-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与沈、文不同,他是乐意做官的,35岁中了进士,虽曾几次赋闲家居,但最后还是做到了南京礼部尚书,退休两年后死去。公元1644年,明福王政权给了他个谥号,曰“文敏”。其人私德不修,横行霸道,武断乡曲,纵容竖子夺人使女、掳掠民宅,公元1616年春,终于引出“三县军民,乌合万余,共称报仇”,纵火烧毁董府。董其昌家富收藏,此次大多付之一炬。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之一

可是,董其昌的恶劣在艺术上实在看不出来,其书、画皆名重当代,虽秀媚柔弱,但风流藴藉,平淡天真,韵味十足。于画,他专擅山水,取则董、巨、二米、黄、倪,兼收并蓄,颇饶笔墨情致。他自评曰:“余画与文太史(徵明)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这话还是允当的。

在中国绘画史以至文化史上,董其昌的理论显然比创作更重要,著名的“南北宗论”即令不是他的发明,也以他的阐述最为清晰、完备。他将唐以来的绘画分成水墨渲染和青绿勾填两路,以此来比附佛教禅宗的南北二宗。水墨渲染即南宗,也大抵相当于文人画。他是厚南宗而薄北宗的,这里,自然也蕴合着他自高身价的潜台词,因为他总以南宗正脉标榜。由于糅进了自家,故其南北宗论必有偏颇。但不能否认,水墨渲染更有中国画特色,更有影响。若论典雅含蓄,南宗实在超过北宗,而典雅含蓄正是中国文艺的精髓。

董其昌还有些画论十分高明,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以意取,不问真似”“唯以造物为师,方能过古人”等,这些不仅对矫正吴门画派末流之失大有益处,还具有万古不移的理论意义。董其昌是明末艺苑领袖,于时于后,影响极大。不过,他论高于艺,自己的创作就守不住自己立下的规矩。尽管他能兼取前贤之长,但师古的成分毕竟太重,师造化的成分毕竟较少,因此,令人清晰可感的还是摹古拟古。后人从他那里学到的也以摹古拟古为主,譬如主导清代山水画坛的“四王”。

董其昌是华亭人,因此他那一派被称做“华亭派”。华亭县隶松江府,因此,这派又称做“松江画派”。尽管这一派在批判吴门末流,但仍与吴门画派有斩不断的亲缘,于是,不少美术史家将其指为吴门画派的分支。华亭画派在明末声势浩大,领袖除董其昌之外,还有字眉公的陈继儒。陈氏虽终生不仕,但绝不寂寞,有“山中宰相”之誉,是位名重士林的大人物,华亭一派声势的造成,实在离不开他的努力。陈继儒能书画,也有理论,还是董其昌的密友。据分析,董其昌的理论有一些和他有关联;还有人说,至少董的若干观点得自陈继儒,这似乎有伤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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