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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遇到的梦想家

2018-03-03林青霞

视野 2018年3期
关键词:蔡国强木心乌镇

你知道吗?“火药是长生不老的药”。你知道吗?“圣经是最好的散文”。你知道吗?“天鹅一觉只睡45秒”。这是我2017年听到的最新鲜的话题。

“秦始皇时代就是用火药制造长生不老药,所以火药是药。”这是煙火艺术家蔡国强说的,我信。2017年年中马唯中请我到会议展览中心,观赏蔡国强的天梯纪录片,让我大开眼界。蔡国强来自福建泉州的小渔村,据说是他奶奶靠卖鱼让孙子完成艺术家的梦想。天梯的构想始于二十多年前,在国外试过三次都遇到阻碍,最后回到自己的故乡福建泉州惠屿岛,由四百个村民合力帮他完成天梯的梦想。2015年6月15日凌晨4点49分,他的奶奶拿着iPad看着她的孙子蔡国强点燃烟火的引线,霎时灿烂的烟花形成一个一个方块的梯子,一节节地登上云霄没入天际,长达半公里,历时150秒。这是他送给百岁奶奶的最好礼物(传说这样能登上天堂),也是送给家乡最珍贵的礼物。天梯的意义不止是完成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内里包含的是孝顺、毅力、团结和对梦想不懈的追求。

“圣经是最好的散文”,这是作家兼画家木心说的,他阅读圣经一百遍。我在乌镇木心美术馆的墙上发现他有这样的说法,非常惊讶。最让我震惊的,是展厅中那个透明玻璃墙,墙上夹着他在狱中的手稿,白纸的正反两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写得非常非常小,但每笔都很清楚,这是他在极度痛苦和孤独中提炼出来的心血。据说1970年代初,他数度被单独囚禁,关押在积水的防空洞里,他以检查报告为由获得纸笔,写成66张,132页纸, 约65万的字,出狱的时候将手稿缝入棉裤里,托朋友带去美国才得以保存。墙上有许多不同凡响的句子,有一句看了令我莞尔,他说“不要写我,因为你写不好”。木心是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从纽约邀请回来的,乌镇是他的故乡。陈向宏将乌镇打造成充满文化、艺术气息的江南水乡古镇。如果没有来过,无法想象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奇幻之境。这里见不到一根电线杆,清澈的河水贯穿整个小镇,河边有青绿的垂柳和古旧的建筑。艳阳高照时看到河水铺满整片绿叶,叶与叶之间长出朵朵又大又粉的荷花。2017年10月到乌镇参加戏剧节,无时无刻不让你惊艳和沉醉。白天漫步于古镇的河边小道上,可以欣赏到街头戏剧及河边石阶上的古装美女独舞。晚上从住处走去乌镇大剧院也是一种享受,月光反射在河水、垂柳、荷花池上,照着小道、高墙及古建筑物,你说是梦境,但梦境不如它。

这里邀请的都是纯艺术的国家级戏剧,看了来自澳大利亚的戏剧《如果墙能说话》,演员个个身怀绝技,能歌能舞能跳能打能飞,没有对白,是用特技和身体语言演出六代房客的悲欢离合,把演技发挥到极致。看了立陶宛剧团演出的《我们的班集体》,故事始于1930年代一群由波兰人和犹太人组成的同班同学,从单纯的学生生活到战争爆发,班上多数犹太人被残忍杀害,而参与杀害的有些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战后一些大屠杀的幸免者参加了特务机构借机报仇,最后同学分散在波兰、美国和以色列,并且都尝试接受现实。三个小时,看完内心沉甸甸的。看了由巴西来的《水渍》,这个戏涵义很深,不容易懂,舞台上一个长方形浅浅的水池,在深秋的夜晚,寒风瑟瑟,演员忘情地在水池里爬进爬出地落力演出。故事情节是跳动式的,表达方式也奇持。第一个画面, 是一对穿戴体面又优雅的夫妻,正悠闲享受午后的宁静,突然间一条巨大的鲶鱼出现在庭院中,丈夫不去深究,妻子却因为这件事,回忆起不堪的童年和溺水的父亲,脑子里不停地出现音乐声,她被往事折磨得痛苦不堪,已经无法回到平静正常的生活,非常卡夫卡,令我深深地感受到接受和放下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课题。看了《黑夜、黑帮、黑车》,人称“三黑”,是法国文学改编,美国加州的演员演出,它的表演形式和叙事方法更加奇特。剧院制作了一个容纳50人的大盒子,观众不能携带手机入场,50名观众进入一面开的大盒子里,由15名工作人员在盒外推动着面向不同地点的舞台,彷佛自己也在舞台上和演员互动参与演出,像是5D电影。这三出戏风格完全不同,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在做人性的探讨和反省。

乌镇戏剧节最初是黄磊的梦想,陈向宏也是个梦想家,两人一拍即合,共同邀请赖声川和丁乃竺夫妇助阵,加上孟京辉导演,还有木心美术馆的坐镇,让这魔幻古镇更增添了文化艺术气息。丁乃竺说:“乌镇是中国的一张名片,乌镇国际戏剧节是这张名片的亮点。”我想木心美术馆也算是一大亮点。

“天鹅一次只睡45秒,45秒睁一次眼再睡45秒,这样一连也可睡八个小时。为什么?它要随时保持警觉性,以防天敌,而人类是最大的天敌。早自秦始皇时代,天鹅每年都会迁徙到荣成。”这是天鹅卫士袁学顺说的。

袁学顺,山东人,有些人称他老袁,身份是农民,住威海荣成,20岁开始保护、照顾伤残的天鹅,42年来从不懈怠,彷佛这是上天赐予他的使命。

在乌镇戏剧节时,听朋友贾安宜谈到老袁和天鹅的故事,深受感动,决定带着女儿爱林去山东拜访他。在烟台下机时见到雪花片片,路边的树木、房屋盖满厚厚的一层雪,像我们小时候寄的圣诞卡。因为高速公路积雪危险,只能走一般的道路,四个小时车程,四点半到达荣成湖畔的大天鹅康复中心时天已渐暗。只见一个瘦小的背影搭着梯子在木屋上方钉一幅大红布条,上面写着“欢迎林青霞”的字句。之前一再叮咛不要惊动任何人,只是单纯的私人拜访,老袁还是诚意表达了他的欢迎。晚上袁氏夫妇跟我们一起晚餐,想听听他说他与天鹅的故事,他却说了许多四个字四个字像是成语的句子,让我惊艳不已。朋友不是说他是农民吗,怎么还会自创成语?他没有山东口音,字正腔圆铿锵有声地念道:“柳不退绿,鹊不离巢,鹅守瑶池,冬不来寒,雪天雷鸣,日月逐辉。”这是他送给我的,题名“青霞冬月来湖”。

他谈到最心爱的天鹅,眼睛都发光,他懂得天鹅的语言,如数家珍地说大天鹅有唰巴天鹅、咳声天鹅和啸声天鹅。每年10月11月中从西伯利亚飞到荣成,3月离开,飞程一个月,在天上最久是六个小时,一个月的飞行会瘦五公斤,所以一定要吃得饱才飞得动。经过42年亲密的接触和观察,救助了上千只受伤的天鹅,相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天鹅。听说他画了一张地图,是有关天鹅飞行、休息和觅食的湿地。这些知识特别珍贵,我鼓励他写出来,流传下去。他一时忆述着,有时为救一只落在水中受伤的天鹅,他会两只脚泡在水里两个小时,从离天鹅100米的距离一边和它说话一边十米十米地接近,直到天鹅信任他,才会接受他的救助;一时又叹息说,每次抱着痊愈的天鹅放回大自然的时候,都会伤感地掉眼泪,因为他不知道这一飞走,路途中会不会再遇到险阻,还能不能再活着回来。说到那只名叫“盲盲”的瞎眼天鹅,他又笑着用四字成语“亭亭玉立”来形容。他把天鹅人性化了,他说:“天鹅生来高雅,绝不下跪,即使是死也是坐着死。”要跟老袁谈天鹅可能谈到天亮都谈不完,我们约好第二天去看天鹅。

零下5度,虽然是午时,太阳的热度还是抵不住寒风的吹袭,我们一行人顶着冷冽的寒风,走入空旷的湿地。天鹅见到我们有的张开大翅膀飞起,有的游走了。远处湿地和水面上镶着一层高高低低的白边,老袁说那是3000多只大天鹅。1990年代有大约6000只,后来开发建屋,现在自然湿地只剩三分之一。他非常忧心将来如果土地开发到那儿,就会破坏这里的自然生态,那时天鹅就不来了。

天鹅康复中心约两三百尺的小木屋,里面一张单人床,没有暖气,天寒地冻的,老袁待在那儿照顾天鹅一点不以为苦,他说只要听到天鹅美妙的歌声就满足了。

木屋门外停着的摩托车,他骑了30年,前面两个把手,一边各套上一只半截夹克袖子,想必是御寒用的,车后拖着自制的小拉车,用来装载玉米喂天鹅的。摩托车虽然破旧,装载的却是30年丰富的情感和爱心,感觉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屋旁一个木栏杆围成个小方块,瞎眼盲盲亭亭玉立地单脚站在里面,脖子好长,我用手指轻轻滑过它的脖子,羽毛柔软而浓密,难怪天鹅在零下气温还能长期待在在户外、泡在水中。老袁心疼得,大手掌揉搓着盲盲另外一只破碎的黑脚板。他把天鹅都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却绝不自私占有,一旦它们可以自由飞翔,他就放手。

相信蔡国强、陈向宏、黄磊、赖声川和孟京辉的梦想都已实现,但是老袁还在为他的梦想努力奋战——保住那三分之一的自然湿地不受污染,说服政府和企业家不要征用这块静土。老袁守住的那块原始湿地,右边长着高高的芦苇草,湿地是海水和河水混合成的湖水,一眼望去,湖水和地面交错着延伸,直到看不见尽头。午后见到天鹅翱翔在大自然的空间里,自在地觅食玩耍,又不时站立着拍打翅膀,每一个镜头都是一幅美丽的画。老袁用尽生命每一分力,希望把这些画面永远流传下去。他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天鹅将会陪着人类走完全程。”我望着他消瘦的面颊,闪烁着光芒的坚定眼神,心里赞叹道,这真是天鹅的守护神,也是大自然的艺术家。

(李昭瑾摘自《南方周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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