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墨学端视当代医疗科技下人之生命尊严
2018-03-03萧宏恩
萧 宏 恩
(台湾中山医学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台湾 台中 40201)
一、存在于自然界的人类
凯文·理查德森(Kevin Richardson)是南非一名动物保护者,同时也是野生动物行为研究者、作家兼电影制作者,网络上流传着他与野生狮子(群)亲密共处的影像,神奇的是,凯文曾救下一只被母狮遗弃的小狮子,等到狮子能独立生活时慢慢地将其放生回归了自然,十年后凯文在野外与放生的狮子再次相遇时,竟发生狮子冲向凯文抱住他又搂又亲的感人一幕!凯文能与狮子如此亲密的互动,西方媒体因而给了他「狮语者」(lion Whisperer)的名号①。
戴安·弗西(Dian Fossey)是美国一名动物学家,致力于研究山地大猩猩,曾在东非卢旺达共和国山区丛林中研究大猩猩种群,与大猩猩(群)亲密共处长达18年之久,其著作《迷雾中的大猩猩》(GorillasintheMist)详述了其研究经历和成果②。
人类与狮子、大猩猩这些具有凶猛野性的野生动物能如此相处,并非是一种自然现象,然而,人类眼中的“凶猛野性”对于狮子、大猩猩而言却是其存在的自然天性。不过,无论是狮子、大猩猩还是人类,都存在于自然界域之内,彼此必然有所关联甚而相处,如此,人类与自然界任何存在皆因着某种(自然)律则而相关联,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的自然处境与依于本能或本性而行动的万物是一样的,人有着不同于万物的心灵存在层次,可解放于大自然而悠游于人自身所处之境域,当今科技文明,就是最好的表征。正因为如此,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类有能力不依于自然界内与其自身相关联万物的某种(自然)律则而对待万物,如此即可能破坏了人类与万物本有的联系,而导致自然界的失衡。就以上述理查德森与狮子、弗西与大猩猩的相处来说,他们分别与此二种野生动物如同家人般亲密共处的同时,也是在对它们进行研究,所不同的是,有人对这些野生动物进行研究是为了利用它们以获得利益,而理查德森与弗西则是为了保护它们,恢复人与万物和谐相处的自然联系。不幸的是,人类虽然天生在体能上无法与狮子、大猩猩这些野生动物抗衡,却为了自身利益而利用科技(产品)来捕杀这些野生动物,以至于动物数量快速减少甚至有些动物趋近于灭种,戴安·弗西就是为了保护大猩猩而被捕猎者谋杀于其在卢旺达山区丛林的研究所。而更讽刺的是,“狮语者”理查德森因为人们也希望如同他一般与狮子能亲密互动,基于好意在其所在的狮子园开设了一个“小狮子世界”的游客互动区,让游客尽情地抚摸、拥抱小狮子,全世界的人们都慕名而来,因为赚钱,世界上的动物园争相仿效,一时之间,为了需求,进行人工繁殖狮子,小狮子的数量暴增许多。但是,小狮子会长大,因此不断地人工繁殖狮子,以满足需求。长大的狮子供人观赏一段时间后,老狮子最后竟被送往狩猎场供有钱人打猎。狮子的养殖和狩猎几乎形成了一条成熟的产业链。曾经的动物世界王者,沦为了养殖的动物,一切只为了满足人类的征服欲。理查德森没料到他这种人与大自然亲密共处的美意,“隐藏在抚摸幼狮背后”的竟是惨无人道的血腥产业链!③
人类创造科技,利用自然律则来满足己之私欲,如人工繁殖狮子、圈围狩猎场等等,似乎解放于大自然之所限,吊诡的是,人却终究脱不了大自然的宰制!也就是说,人类运用科技、操作技术而企欲在大自然面前化被动为主动的同时,更是使自己陷于莫名之境!人类作为大自然的存在者,究竟是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当人类将科技用在自己身上时,应该如何应对自身所处大自然如此之吊诡?当今医疗科技的不断推陈出新,尤其是基因科技的发展,不但直接关乎人生命之质量,更是直指人生命存在本身之尊严。
二、医疗科技予人生命之吊诡
生、老、病、死乃人生命之必然历程,亦可说是人生存于自然之内的表象,面对这无可抗拒的生命历程,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好生、长寿、康健、善终的追求而汲汲营营。当代医疗科技的发展尤其是基因科技带来的美好愿景,使得人类的追求已由好生转而为优生、长寿转而为延年甚至最好能永生、康健转而为永健最好是长生不老,那么,“善终”呢?当然,如果人能无所“终”,也就没有“善终”问题。如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吊诡,一方面,每一个人都知道人难免一死,却“不感觉”自己会死!当今医疗科技的不断发展,药品、仪器的不断推陈出新,尤其是基因科技似乎更是带来了人类永生不死的一线曙光,让人们不但无感于自己死亡之终局,甚至认为在步步迈向“永生”之路!另一方面,基因科技已进入生命的“创作”阶段,先不论伦理上的争议如何,对人体基因的掌控,俨然使得自然生产的遗传机缘产生了变化。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基因科技仍是利用所发现的大自然之规律,仍是遵循大自然的轨迹行进。如此,人自身存在的第二个吊诡更清楚地显现出来,也就是说,人类在基因科技上的发展,乃充分利用所发现之大自然规律而应用于人自己身上,将人从生、老、病、死的自然限定中解放出来,甚至创作生命,人俨然超越于自然之上而立于自然界主宰之地位,而非仅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自然处境在某种程度即成了人与自然对立之处境。
首先,人与自然的对立冲击到的是人生命之尊严,因为人生命之尊严来自其生命本身,人是自然的产物,却又利用所发现之大自然规律建构成为科学知识而应用于人之生命的规划与创造(说“创作”更好)上,几近于随心所欲。只是,这种看似人类在自然界的“主导性”,只不过仍是在大自然规律下的摆弄罢了!反而,人类在医疗科技尤其是基因科技的摆弄下,人的“自我”与人的“自然”分别了开来(人与自然处于对立之处境),“自然”被客体化、对象化。而人在客体化、对象化自然的同时,也就是在客体化、对象化且更是生物化人自身,因为客体化、对象化自然,就是自外于自然之规律而对待之,而如同基因科技亦正是利用自然律则来进行生命的改造或创作,如此,人不但将其自身分裂为生物结构的“自然人”与理性结构的“人格人”,而且彼此对立起来,那么,人生命之尊严何在?其次,随着医疗科技的高度发展,人们对某些精密医学仪器、设备尤其是危急时救命的设备的依赖,如叶克膜(体外膜氧合,Extra-Corporeal Membrane Oxygenation,ECMO),几乎达到了一种其无所不能的信仰程度!无可讳言,精密医疗器械与技术的发明,的确对疾病的诊治以及生命的复苏(如意外重创的急救)有了相当的保障。但是,不当的使用或滥用,却使得某些特殊病患(如癌末重症病患、垂死病患、呈现无可逆转之昏迷状态的病人等)徘徊在生死边缘,反而模糊化了生、死界限,人徘徊于生、死之际,其生命尊严何存?因此有人提出死亡权利与死亡尊严,可惜不但没有稳固人之生命尊严的保障,反而引发了另一番更大的论争。
三、墨家以兼爱为理念的科技思想与作为
由上文不难理解,科技需要一个以人为本之(人文)理念的指引,尤其是直接关乎人生命尊严的医疗科技。笔者以为,墨家的兼爱最能作为当今医疗科技之理念指引,因为,先秦诸子中,唯有墨家如同当今以自然科学与技术为典范一样重视科技的发展,墨家之所以在诸子百家中独树一帜,即在于其以兼爱为理念。那么,墨家为什么要使天下人“兼相爱”呢?因为墨子察觉当时天下纷乱的根本源头,在于人私己、交相恶而不能兼相爱,兼相爱天下方得治,兼相爱即是爱人如己、视人若己。墨家基于兼爱之理念,以“兴天下之利”为目的而积极作为:
子墨子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墨子·兼爱中》)
只是,墨家处在战乱频仍时代,黎民百姓朝不保夕,何来福祉(利益)?更遑论幸福!因此,处之乱世,必先除害,方得兴利。墨家即在兼爱的理念下主张非攻。《墨子·公输》篇记载:公输盘(鲁班)为楚国发明制造了云梯这种攻城的器械,楚王想要以邻近的小国宋国来测试一下,墨子得知消息之后,赶了十天十夜的路到了楚国的都城郢,见了楚王和公输盘。墨子先是道德劝说,无法止战,于是就和公输盘进行沙盘推演。结果,公输盘用尽了各种战术,不但全部遭到墨子破解,而且墨子尚有余力。云梯是当时最新的高科技武器,难以有与之抗衡的器械,然而,这毕竟仅在于技术层面,墨子所以能够胜出,除了灵活的战术应用之外,就是其科技思想的运用。先秦诸子中唯有墨家在其文献中有相关科学思想的记载,集中在《墨经》 内,共计一百八十三条,内容包括如同今之逻辑学、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1]194,而相关自然科学思想,则有四十七条[2]。其记载虽不似今之西方知识论建构下的系统论述,但即使以今之眼光,亦相当完备。显然,墨家之所以重视科技,一方面,是为非攻(除害)之主张的落实,墨家不行主动攻伐之事,而行守御之工事,除了武器、器械之外,重要是需要更高、更灵活的科技思维;另一方面,兴利才是墨家主要目的,因此,绝大部分的科技并不是用于战事,而是应用于民生建设以造福黎民百姓。
综上所述,当科技带来新的便捷与利益的同时,科技的误用与滥用,同时也导致了更多和更难解的问题、危机与危害!笔者以为,科技应以兴天下之利为目的,墨家以兼爱为理念,方得以善用科技,以成就为天下人谋福利的外在事功;那么,直接关乎人生命尊严的医疗科技尤其是基因科技,如果以墨家的兼爱为其理念,又是如何保障人之生命尊严?
四、感通于天志之兼爱的医疗科技之应用
前文已述,墨子察觉天下纷乱的根本原因,在于人与人之间彼此不能相爱而自私自利,故而提出兼爱的主张,而兼爱在于兴利,即为天下人谋取福利、营造幸福。那么,兼爱的根本原由或其所以可能的基础在哪里呢?此即天志。
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今天下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详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墨子·天志上》)
天志之规矩即在于兼爱,兼爱之外在事功即为义,义即是兼爱的具体落实,即谋求天下人之利益与福祉。
天欲义而恶不义。……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有义则富,无义则贫;有义则治,无义则乱。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天志上》)
那么,所谓天意又是什么?为什么顺天意即是兼相爱、交相利?如何才是顺天意?
曰:顺天之意何若?曰:兼爱天下之人。何以知兼爱天下之人也?以兼而食之也。何以知其兼而食之也?自古及今,无有远灵孤夷之国,皆犓豢其牛羊犬彘,絜为粢盛酒醴,以敬祭祀上帝山川鬼神,以此知兼而食之也。苟兼而食焉,必兼而爱之,譬之若楚、越之君:今是楚王食于楚之四境之内,故爱楚之人;越王食于越,故爱越之人。今天兼天下而食焉,我以此知其兼爱天下之人也。(《墨子·天志下》)
就以食来说,上天普遍食于天下之人,不因地处偏远而有所差别,此即天意。如此,顺天意而作为(楚王食于楚、越王食于越)即是兼爱。那么,如何肯定如是即为天意?就在于人与天的感通,表现在人对上天的崇敬与祭祀,“犓豢其牛羊犬彘,絜为粢盛酒醴,以敬祭祀上帝山川鬼神”一语在《墨子·天志篇》中多次出现,无论是消灾、祈福皆在于天之意志。当然,以某种程度而言,墨家所言天志类于西方基督宗教之有理性、意志的人格神,只是天志并无创造之作为。因此,笔者以为,墨家之言天志,以当今的理解与说法,即在于清楚表明一至高无上之崇敬对象,令众人得以遵从。天乃当时共通的信仰,墨子将之客体化、对象化,而特别强调天之意志(意愿)取向(兼爱、为义),以使众人容易明认而有所依凭。
既言天,则有天之道。墨家发展科技,所依循的当然就是天之道,但于此并不言天志。在墨家思维中,天之道有两个向度,一者人之道,一者自然之道。天志乃就人之道而言,人之行为是依据天之意欲,人之所以知天之所欲,即在于人与天的感通,人与天的感通在于人对其所处情境的感应与契会。同样的感应与契会在自然之道,即创作出科技,墨家科技即是依循自然之道的发展。重要的是,一方面,科技的发展并非天之所欲(天志),只是成就天之所欲(兼爱)的手段与工具,有时甚至是不得已而为之,比如因应除害面的非攻主张,应用科技而发展出的一些防御性的武装器械,目的是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具代表性的即是墨子阻楚攻宋之事迹。一旦战事起,这些武器至少能达致防御之目的,令攻伐者知难而退,但武器毕竟是伤人害命的东西,墨家于当时代创发出高科技的武器,却是在兼爱之理念权衡下不得已之义。另一方面,科技发展既是依循自然之道而为之,那么,发展科技的同时也就是在学习与自然相处之道,这在《墨子》的《节用》与《节葬》两篇中有所明示:
其为甲盾五兵何以为?以圉寇乱盗贼,若有寇乱盗贼,有甲盾五兵者胜,无者不胜,是故圣人作为甲盾五兵。凡为甲盾五兵,加轻以利,坚而难折者芊魚 且,不加者去之。(《墨子·节用上》)
虽说墨子如此主张主要在于财力、人力的节制以兴利,“凡其为此物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墨子·节用上》),但也是在物力、赀费上的精算与节约以及对自然之道的尊重,而不妄自将自然作为予取予求、足以掌控的对象,同时也表达了对天之道的崇敬,因为自然之道乃天之道的一个向度。
那么,医学又当如何?虽然在《墨经》中对如同现代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的知识有相当专精的记载,但是《墨子》一书中并未有相关医学或医疗知识的记载。实际上,当今所言医学,可说是医学科学,区别于传统医学,现代医学是在16世纪文艺复兴之后以自然科学为典范之医学的科学建构,具世界性及普泛性,而传统医学则是于现代医学开展之前,在世界上文明社会中各自发展出的医疗知识体系,比较局限于地域性的发展。可想而知,医学在当时并非墨子所论之科学范畴。不过,就当代医学科技而言,墨家面对科技及发展科技的态度与作为,着实可给予当代医学界面对及发展现代医疗科技一些省思的向度。
当代医疗科技首要的且必须一再提醒及强调的是,唯有人才是医学或医疗的主体。当今科技的高度发展,人对科技(产品)的依赖致使人逐渐失却其主体性及其与自然相处的能力,正如自然环境的反扑所产生的环保问题,人们创发昂贵的绿色科技,相信自身的智识产出可以解决问题,却依旧不过是落入科技的造作之中。医学直接关乎人生命本身之质量,因此,我们说人才是医学或医疗的主体,此言人,不只是病人,更是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处理。如今,过度依赖医学科技的结果,医疗器械成了医疗专业人的对象,病人则成了医疗器械的对象,医疗即缺乏了人性的暖度及责任的托付。无论是人性的暖度或责任的托付皆在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处理,在医疗,主要在于医生与病人之间关系的处理。
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墨子·节用上》)
墨家的兼爱在于兴利,除害亦在于兴利,前文已言及,墨家节用的主张,虽说主要在于财力、人力的节制,却更是在物力、赀费上的精算与节约以兴利。以急救医疗设备叶克膜来说,2006年11月18日,当时的台中市胡志强市长夫人邵晓铃女士,在一场车祸意外中生命垂危,因启动叶克膜而“奇迹式”地生还⑤,一时之间,叶克膜成为台湾社会的神话,病患家属动不动就要求启动叶克膜,然而,一方面,使用叶克膜所费不赀,光是启动即需约十万元台币,使用一次的费用经常在百万台币以上,台湾每年全民健康保险用于叶克膜的补助即约有三十亿台币,对于整个社会及病人家属皆是一大负担!另一方面,叶克膜毕竟不是神器,许多时候的使用实际上是一种无效医疗,医疗人员往往基于避免医疗纠纷的麻烦而不得已听从病人家属之言强加使用之,往往使得病人更加难堪地死亡甚而游移于生死边缘,置病人之尊严于何处?!反观墨家的生死观,依于天志,基于兼爱,在死亡或面对死亡皆在乎在情境内之权衡,其权衡的指标在于天下之利(公利),墨家的生死智慧正是“死生是一种为‘(公)利’而权衡的抉择”,此等抉择,指向生命的成全[3]。
是故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墨子·节用中》)
不难明白,墨家所言节用,今天看来,更应说是善用。而直接关乎人生命质量之医疗科技的不知善用甚至误用,除了造成医疗资源的分配不均甚至浪费以外,对人本身的残害、生命尊严的斲伤,不但无利,反而大害!有违人之道(逆天志)。再者,科技乃依循自然之道,医疗科技当然亦是如此,那么,就以前例叶克膜来说,叶克膜是使用于因意外伤害或重大疾病(如心脏病)而呈现重度心肺衰竭之病患的体外循环装置,保持病人的生理运作(生物循环、生命征象),以争取急救或治疗(如心脏移植)的时间,所依凭的就是生理(生命存在)的自然之道,妄用之,即是对自然之道的不尊,宰制自然而与自然关系(相处之道)断裂。逆天志、违人道,又宰制自然、辱自然之道,如此,天道何存!
五、自然的基因,不自然的人?——顺天意、合兼爱之基因科技在医疗上的使用
自1950年代初期人类解析出DNA双螺旋结构以后,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展开人类基因解读计划,二十一世纪初即完成了基因译码,人类社会一片欣喜!基因科技近年的迅速发展,由医学上的预防与治疗,演变成身体、面容上的美化(如医学美容)、优生(生命改造甚至创生),如此操控基因,人类似意欲代行天职!?当然,前文已论及,墨家所言天不思创造,强调天行兼爱之意愿(天志),人依循天之自然之道而行人道之兼爱(兼相爱,交相利),以谋众人之福利,成就天下人于其共同存在情境内之幸福。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当今掌握基因科技者成为一种新的霸权,如生物技术(医疗)产业由数十而至数千倍的私有暴利,而且在某种程度往往是富人才能享用得起,无形间造成贫、富之间的云泥之别,优生则更甚!
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墨子·节用中》)
墨子之言饮食,在于使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色、香、味的讲究却是其次,今人反其道而行之,饮食以外,还要特别去寻求养生药物、补品等以强健身躯,其中许多是生物技术产品。更有甚者,即是优生,不过,优生真的是或只是为了身体健康吗?刚开始也许是,但如今已趋向能力更强、更胜的生命改造而进行,更是希望自己或下一代能赢在起跑点上。只是,如此发展下去,人与人之间不再是因财物而有贫富之别,而是因能力而分为受基因改造的“优良人”与自然生产的“瑕疵人”;贫富悬殊的鸿沟尚可能逾越,基因改造与否造成的优劣等级之别则永世无可逾越!那么,该当如何看待人生命之尊严?“瑕疵人”已是劣等,“优良人”又如何?仍然是他人意志操控下的产物!我们知道,基因科技亦是自然原理的利用,如同叶克膜,不是不能用,而是该如何善用。叶克膜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存活质量,而基因科技却是关乎整个人类生命的成长,用之更不可不慎!然而,话说回来,前文提及人类对基因科技的操控似欲代行天职,那么代行天职又如何呢?
顺天意者,义政也。反天意者,力政也。(《墨子·天志上》)
墨家顺天志而行兼爱,为天下万民谋福利,不就是代行天职吗?重点在于,如何知天之如何?以“替代”天行其道,而非“取代”天以利己之私。
然则何以知天之爱天下之百姓?以其兼而明之。何以知其兼而明之?以其兼而有之。何以知其兼而有之?以其兼而食焉。何以之其兼而食焉?四海之内,粒食之民,莫不犓牛羊,豢犬彘,洁为粢盛酒醴,以祭祀于上帝鬼神,天有邑人,何用弗爱也?且吾言杀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杀不辜者谁也?则人也。予之不祥者谁也?则天也。若以天为不爱天下之百姓,则何故以人与人相杀,而天予之不祥?此我所以知天之爱天下之百姓也。(《墨子·天志上》)
墨家以自身对周遭(天下)的观察,感通于天,依循自然之道“求故明法重理性,求真务实重实证”的科学精神[1]191-211,融入人之道顺天志而行兼爱,知天顺天以为义。墨家的确给当今基因科技发展指了一条明路,基因科技在“顺天意、合兼爱”之恰当地应用于医疗之上,能找出治疗癌症的方法、能在胎儿阶段即找出先天致病因而加以诊治,如脐带血干细胞的研究与发展已是当今器官移植、治疗某些先天疾病的一大福音!基因科技的确可为人类带来莫大的福利。
然而,基因缺陷是疾病还是不正常呢?1997年美国好莱坞有一部电影名为GATTACA,中文片名为《千钧一发》,描述的是,若干年后,人类基因科技已成熟至由新生儿的一滴血,即可显示此新生儿往后的一生在何时可能会产生哪方面缺陷或疾病的几率,以及最有可能何时死亡等等。虽然电影的情节至今尚未实现,但是,有朝一日甚至在可预见的未来,这样的滴血测试将会成为事实,那么,这个新生儿是否可称为“有病的”,甚至将之视为病人而施予治疗(矫正基因上的缺陷)?再由两个现实的例子来看,海洋性贫血症与裘馨氏肌肉萎缩症都是X染色体隐性单一基因疾病,不同的是,海洋性贫血症是父母为带因者而可能在下一代子女身上出现病况;而在裘馨氏肌肉萎缩症的情况中,仅仅带有此基因缺陷的男性才会发病,女性却会将缺陷代代相传下去。那么,基因缺陷是否是疾病,是否需要作治疗?如果按照传统对疾病治疗的观念,那么,是否有许多人在一生下来即应被视为病人?
如此看来,在基因科技上,对自然之道的显现,人们仍有太多的无知与疑惑!基因科技在医疗上的发展及应用,如何才是顺天意?如何方为合兼爱?这不仅关系着人类前所未有的福祉,更是直接关乎人生命之尊严。
六、当代医疗科技的发展在于一颗敬畏的心而非操控的手
如果有人要问“人生命尊严”所指为何?简单地说,“尊”有高贵、敬重的意思,“严”透出谨慎、敬畏之义涵[4]。人生命尊严是由人自身生命中透显而出,具绝对的自主及主导。同时,人生命尊严也是成为一个人所显露对生命(无论是自己或他人)及其所处周遭之庄重与敬畏之态度。在墨家,这种庄重敬畏之情来自于对天意的奉承、对兼爱的奉行,展现于自身主动对所处周遭的明察。
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然则吾为明察此,其说将奈何而可?子墨子曰:“是与天下之所以察知有与无之道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亡为仪者也。请惑闻之见之,则必以为有。莫闻莫见,则必以为无,若是,何不尝入一乡一里而问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曾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墨子·明鬼下》)
由墨家对鬼神的审慎明察、慎思明辨,不轻易说其无,亦不轻易说其有;对鬼神的庄重、敬畏,人们永远无法完全洞悉鬼神之实在,而以“情”向往之;以亲身经验实证的方式,朝向务实的目标(目的)进行探求,务实即在于天下人之利。这是墨家的态度,面对已知而务实以利天下、面对未知和不可知则以敬畏的基本态度,诉诸科技的探究,彰显“求故明法重理性,求真务实重实证”的科学精神,并且发而为“求故明法重理性,因果规律探分明”“求真务实重实证,实事求是科学性”[1]196-211之行动展现。墨家积极发展科技,不但除害(如因应非攻之主张),更为兴利(如造桥、铺路等等建设),而且科技可兴大利。然而,如果不能善用或是误用科技,有大利者亦可能造成大害,墨家不可能不知不觉!因此,除害是为兴利,而在兴利的同时即防弊(除害),以免反成大害。同样地,对不可知保有一颗敬畏的心,可免欲望的无限膨胀,对科技的应用和运作不致演变成对科技的操控,对科技的操控可能更是大害的来由,如对叶克膜的神化,以及企欲跳脱医疗原有之预防与治疗而着手于对生命的操控,大祸临头尚不自知!模拟于核能的不当发展而造成原子弹的产生,让人们陷于核恐惧的不安之中,感受生命失却了保障,更遑论尊严!
行文至此,犹如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细部讨论更是繁复,笔者尚需更多的努力、更加的精心,更期盼有缘的同好能一起来,为当今高度发展而直接关乎人生命质量与尊严的医疗科技,推向除大弊(害)而兴大利而努力。最后,面对当代医疗科技的彷徨,笔者由墨家“应天志而行兼爱”之理念为天下兴利而发展科技之领悟,认为医疗科技之发展须“怀着一颗敬畏的心而非操控的手”,永葆人之为一有尊严之生命的自主与主导,善用医疗科技以造福大众,而不致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注释:
①参见台湾动物新闻网(TANEWS):狮子到了他身边可爱似小猫(http://www.tanews.org.tw/info/10038)。
②参见360百科:戴安·弗西(https://baike.so.com/doc/8848956-9173974.html)。
③参见搜狐网:因他而起流水过亿的南非狮子产业,如今他倾尽所有想要毁掉(http://www.sohu.com/a/145271209_508571)。
④现存《墨子》五十三篇,其中《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等6篇,一般称作《墨经》或《墨辩》。
⑤参见郑伯智:心脏移植 重生感恩记者会(http://www.doc88.com/p-7993793463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