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知识学: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维度
2018-03-03刘勇强
刘勇强
“知识”是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成果,不仅包括庞大的知识体系,也包括悠久的知识传统,它通过各种方式记录与传播。小说作为叙事文体,具有极高的知识含量。由于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类型及作者的知识修养与艺术追求等原因,知识更被有意识地利用,成为小说艺术世界的构成要素。
一、小说知识学的可能性与指向
时人阐释与研判小说,大体有两个维度:一是艺术的,涉及审美、语言、叙事、结构等层面;一是思想的,涉及主题、道德、情感、历史等层面。我以为,还应有一个知识的维度。事实上,以往研究就有不少属于知识方面的,有对小说中知识进行提取并作辞书式研究的,姚灵犀《瓶外卮言》、陈诏《〈金瓶梅〉小考》等皆是;也有对小说中的知识进行定向扫描与归纳的,如有关小说中民俗、信仰、饮食、服饰等的研究。这些研究为阅读与阐释小说提供了知识学基础,并从不同知识领域确立了小说的认识价值。不过,就基本形态而言,现有研究还游离于小说本体研究之外,既与艺术研究脱离,又未能成为思想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更未能理论化、系统化并成为小说研究的自觉尺度。小说的知识学研究,着眼点应在于小说家如何将知识与艺术结合起来,将知识视为艺术体系的构成要素,如同“形象”“环境”“语言”等构成要素一样。从这一立场出发,探讨将“小说知识学”作为与“小说叙事学”“小说语言学”“小说文体学”等相同的研究维度的可能性,应是基于小说文体特点与学术史的有益探索。即便我们不一定能由此获得一个全方位、多层次阐释与研判小说的新的、自觉的理论方法,至少可以思考如何更全面地、以文学为本位地分析大量存在于小说中的知识性问题。
知识何以应成为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维度?我们可以先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对《西游记》的评论:
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①
这一论断即涉及小说家的知识结构与知识表达,其中“尤未学佛”更明确指出了作者知识的欠缺与错误。问题是,虽然由“有荒唐无稽之经目”反推出作者“未学佛”,在逻辑上是通顺的,但在小说创作中,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即作者并非不知佛教经目,却故意加入“荒唐无稽之经目”,以造成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如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第二十二出《参佛取经》中“大权修利菩萨”在将佛经传给唐僧师徒时,孙行者胡乱念道:“《金刚经》《心经》《莲花经》《楞伽经》《馒头粉汤经》……”②《馒头粉汤经》显系孙行者戏谑之词。在《西游记》中也是如此,其中《多心经》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简称,“般若”“波罗”“蜜多”各有其义,“心”也是根本、精髓的意思,并非指人的内心。然而民间妄读,作者巧用,却捏合出“多心经”以利小说情境和人物心理的描写,如拘于知识的准确,反失其趣。这表明,知识确实是我们阅读、阐释、评价小说必然会面对的一个问题,理当成为小说研究的一个维度。
事实上,历代研究者早已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知识作为一个评价标准。如刘廷玑就多从知识的角度吹捧《女仙外史》说:“小说言兵法者,莫精于《三国》,莫巧于《水浒》,此书则权舆于阴符、素书之中,脱化于六韬、三略之外,绝不蹈陈言故辙,虽纸上谈兵,亦云奇矣。”③虽然此书未必如他所称许的在各个知识领域都别出心裁,更未必将这些知识与小说艺术作了巧妙的结合,但丰富的知识含量确实是它有别于其他神怪小说的特点。
《红楼梦》在知识层面得到的“百科全书”式的美誉更为充分,清人王希廉在《红楼梦总评》称道《红楼梦》各种文体、知识、人物、事迹等巨细无遗、色色俱有④,很大程度上是就小说的知识性描写而言的。不但如此,在细节上,知识也是衡量作品的一个尺度,王希廉对《红楼梦》所作《摘误》指出:
三十六回袭人替宝玉绣兜肚,宝钗走来,爱其生活新鲜,于袭人出去时,无意中代绣两三花瓣。文情固妩媚有致,但女工刺绣,大者上绷,小者手刺,均须绣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针脚。今兜肚是白绫红里,则正里两面已经做成,无连里刺绣之理,似于女红欠妥。⑤
笔者没有刺绣知识,不知王希廉此评当否?但是,就小说创作来说,对所描写的内容具备相应知识却是基本的条件。
小说的知识性考察符合小说的特点,这也是区别小说与其他文体的一个角度。概而言之,知识对抒情文学与叙事文学有着不同的意义。抒情与知识的关系是诗歌史的重要命题,尤其是在宋代,出现了从抒情为本到知识为本的转向⑥。但从总体上说,诗歌更突出的还是情感、性灵、神韵等形而上层面的观念、意识。因篇幅有限,诗歌也不太可能包容更多的具体知识,而往往将知识作为抒情的背景。小说则不然,尽管小说家主观意图同样是其创作的基础与内涵的核心,但其艺术世界的构成,离不开对现实社会的认识与这种认识的知识化呈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缺乏必要的知识,是小说创作不可逾越的障碍。无法想象缺少佛道知识的人能写出《西游记》来;同样,缺乏饮食、服饰等日常生活知识,也难以写成《金瓶梅》《红楼梦》。任何题材的小说都对知识有着相应的要求,是古今中外小说家的共同认识。英国小说家亨利·菲尔丁在《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中专用一章力图证明作家如果对自己所写的主题或题目有一些知识,就会写得更好一些。他认为:“许多英国作家在描写上流社会的风俗习尚方面之所以彻底失败,也许实际上正是由于他们对上流社会根本一无所知。”⑦这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贾母之口批评才子佳人小说家“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是一样的⑧。意大利小说家伊塔洛·卡尔维诺论及福楼拜写作《布瓦尔和佩库歇》需要了解各种知识时,提到他为此阅读了一千五百多本书,并称“福楼拜自己变成了一部百科全书”⑨。可见,知识作为创作的前提条件,是普遍的创作规律。
从思想内涵(主题)的角度,我们会更看重小说家的生活体验与社会阅历对小说创作的意义。但是,有着同样或类似生活体验与社会阅历、甚至有着同样思想感情的小说家却不一定都能写出精彩的小说来。除了天赋与艺术修养的因素外,小说家的知识也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小说中的知识不是可不可以而是早已成为评价小说的一个维度。关键是我们应从中国小说的特性出发,将知识学的批评维度自觉化,挖掘其与主题学、形象学、叙事学、文体学等不同的艺术价值。
简言之,小说知识学的维度至少包括这样一些方面:(一)小说家的知识来源、构成与态度以及将知识转化为艺术世界的方式;(二)小说文本中的知识要素、谱系及其在叙述结构中的作用;(三)小说知识的含量、深度与小说的接受、传播;(四)知识是不断生成、累积和变化的,小说文本中的知识既有其时代产生的新知识,又有历代累积的知识,对于历史悠久、注重传统的中国古代小说来说,知识的新与旧、纯与杂,也是小说史的一个侧面。
二、显、隐两种知识功能的确立
从知识角度审视中国古代小说符合古代小说的起源和小说家对小说知识性文体特性及功能的确立。实际上,古代小说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单纯的文体,它的文学叙事特点与内涵必须联系甚至首先应当从其文化属性与功能考察,才能得到全面、准确的把握。
在早期小说观念与原初形态的小说作品中,知识要素即占有重要位置。一些小说序文及相关文献往往可见“博物”一词,如刘秀《上山海经奏》、郭璞《山海经序》、张华《博物志序》等,都提到了作为小说读者的“博物之客”“博物之士”,显示出小说的知识性取向。从内容上看,如张华《博物志》分卷编辑,涉及山水、人民、物产、地理、典礼等等,俨然一个完整的知识构架。其中具体作品也与知识密不可分,如卷一〇载有人居海渚者,乘槎而去。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多织妇,又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后归至蜀,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正是此人到天河时⑩。这一神奇的想象,因与其时的天文知识相联系,获得了充分的权威性,客观上又传播了相关知识。
尽管“博物”的说法与特殊的小说类型有关,但小说“必有可观”的观念与“博物”的写作意识,为古代小说确立了一个“广闻见”“资考证”的知识角度,成为从一开始就处于边缘地位的小说写作与接受的社会公约数。实际上,早期文言小说被归入的子部,原本就是庞杂的知识体系⑪。对小说的这种分类主要并非关注文体,而是着眼于内涵、性质或功能的基本定位。杨维祯《说郛序》可谓此一观念之集中体现:
学者得是书,开所闻、扩所见者多矣。要之,其博古物可为张华、路、段;其核古文奇字,可为子云、许慎;其索异事,可为赞皇公;其知天穷数,可为淳风、一行;其搜神怪,可为鬼董狐;其识虫鱼草木,可为《尔雅》;其记山川风土,可为《九丘》;其订古语,可为钤契;其究谚谈,可为稗官;其资谑浪调笑,可为轩渠子。⑫正因为小说具有这种广博的知识含量,明人莫是龙《笔麈》指出:“今人读书,而全不观小说家言,终是寡陋俗学。宇宙之变,名物之烦,多出于此。”⑬这些说法也许忽略了叙事性与非叙事性、文学性与知识性的关系,却也为小说赢得了广阔的生存空间。而小说家在将着眼点放在提高文本的认识价值方面时,努力将知识化书写文学化,便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内在动力。
因此,小说家特别是通俗小说家的地位虽然低下,但是他们一直希望通过炫耀对知识的掌握,谋求社会的尊重与读者的信赖。只有作者无所不知,才能使读者对他的叙述不会产生任何根本上的怀疑。所以,罗烨《醉翁谈录》中《舌耕叙引·小说引子》开篇便声称,“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小说纷纷皆有之,须凭实学是根基”⑭。这种知识性的自负宣示,正确立了小说家的叙述权力。
而在许多白话小说中,经常提到所谓“愚夫愚妇”,从文本内部明确了叙述者在思想道德与知识水准对某些人物乃至某些读者的凌驾。如《拍案惊奇》之《乔势天师禳旱魃秉诚县令召甘霖》叙述完头回故事后,叙述者便说:“看官只看这两件事,你道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妇一窍不通的。”⑮同时,在某些小说类型中,嘲讽市井之徒与“小人”不学无术甚至成为一种类型化的描写。如《八洞天》卷五《正交情》用大段骈文讽刺豆腐店之子所交考卷“少文”“缺字”,并写道“甄豆腐的儿子,只该叫他在豆腐缸边玩耍”:
墨水不比豆腐汁,磨来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帐,写来写去写不上;砚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脚乱难了结;考场不比豆腐店,惊心骇胆不曾见。⑯对无知者如此大肆的戏谑,实为知识拥有者的一种文化得意之态的放纵,其中“墨水”与“豆腐汁”等的系列对举,更是知识者对无知者骄傲心理的典型写照。这种知识的骄傲在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更为普遍,形成了小说家、故事情节、主人公(“才子”)三位一体的知识权力话语。正是依托这种知识权力话语,小说建立起了文本对接受者居高临下的叙述姿态。
从小说发展来看,知识之于小说不只是“广闻见”“资考证”,而逐渐成为文学化的组织部分,以致小说文本中的知识含量非但没有随着小说文体的自觉与独立而减少,反而增加了,内涵也扩大了,并确立了显性和隐性两种知识性功能及其实现方式,从而与娱乐功能、劝惩功能相互补充。
在古代小说中,存在大量非叙事成分,包括地理、医药、术数、方技、动植、食物等极为博杂的知识谱系,它们往往以独立的形式,或嵌入主体叙事中,或游离于主体叙事外,不对情节安排、人物塑造等叙事因素产生直接影响,这就是小说中显性知识功能的体现。如《二刻拍案惊奇》之《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中,凌濛初在叙及妙观教授围棋时,插入“围棋三十二法”名称,即是一种显性的知识介绍。就创作动机而言,有的小说家将知识的表述作为创作的一个基本目的,并以直观的形式呈现出来。如《镜花缘》大量引入知识性内容,可以说是以章回小说的形式,回归了原初形态小说的博物传统。
隐性的知识功能则是将知识融入叙事,知识本身并不具备独立意义,但在艺术形象的构成中,知识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对小说而言,隐性的知识功能更为普遍,也更符合小说的文学特点。读者如果从小说中获得某种知识,并不是来自于小说对这一知识的客观介绍,而是在对情节叙事与人物描写的把握中体认到的。
尽管小说可以成为知识的形象化载体,但它毕竟不同于其他专门的知识书籍。例如在一些小说中大量涉及医药描写,其中一些描写可能具有与当时医学水平相当的准确性。如近人定一在《小说丛话》中指出:“中国无科学小说,惟《镜花缘》一书足以当之。其中所载医方,皆发人之所未发,屡试屡效,浙人沈氏所刊《经验方》一书,多采之。”⑰不过,如果需要,小说家完全可以任意描写并不“科学”的医药情节,如《红楼梦》中宝钗所服“冷香丸”,即是作者从人物描写出发虚构的。或者不拘泥于验方是否绝对可靠,如《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有一段描写涉及服用“细辛”是否致人“跳河”事,医者陈安据《本草》力辩无误,天目山樵评语则说:“细辛诚不宜轻用”,“服药发狂盖亦有之”⑱。究竟用药是否错了,作者没有说明,但从告状人叫“胡赖”,大体可以推知作者的态度。在具体描写时,他只是直陈人物的言行,对其言行及其知识性问题的判断则交给读者。
要之,小说中的知识不求也不可能全面,甚至也不一定完全正确。它对各类知识吸纳是以人物为中心的。所谓以人物为中心有一体两面的含义:一是指小说家将知识作为刻画人物的一种手段和要素。如作者可以将古代相面的知识用于人物的外貌描写,他对服饰的了解,也是人物形象描写不可或缺的知识。二是人物的身份、经历、性格等决定了他们的知识取向与水平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红楼梦》中薛宝钗自称所抛弃的“闲书”恰恰成为宝黛心之所向、情之所系。
近代,随着科学至上思想的流播,人们站在新的立场重新认识与评估小说中的知识及其作用,鲁迅《月界旅行·辨言》就肯定了小说在向大众传播知识、补助文明方面“势力之伟”。此后,他还说过:“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小说编出来的戏文。”⑲这样的说法也许不太周全,但也可以看出,对知识的关注确实是小说文本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小说史的一条重要线索。
三、知识在小说艺术世界构建中的作用
小说知识功能的实现,有赖于小说家的知识结构与水平。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
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无一不当熟读,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字文》《百家姓》,无一不在所用之中……只宜多购元曲,寝食其中,自能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在《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⑳
这虽是就戏曲创作来说的,但同样反映了作为小说家的李渔从蒙学读物到经传子史、诗赋古文、佛道九流百工之书,无不熟稔。其实,《闲情偶寄》分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八部,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李渔知识的完备,而这正是他写作《无声戏》《十二楼》的极好条件。
概而言之,小说家见诸小说文本的知识主要有书本、生活、信仰三大板块。小说家知识结构的建立并不是被动的,而与他们的思想观念有密切关系。这种思想观念主导的知识追求虽然不一定是以小说创作的需要为取向,但仍然可能在小说作品中得到体现。例如吴敬梓对经学不能释怀的追求态度,最终在《儒林外史》的主人公杜少卿等人身上有某种知识性的呈现。
如果说古代小说的发展经历了小说家主体性逐渐鲜明、丰富的过程,那么,这种主体性不仅体现在以往研究较多的创作动机(如“发愤著书”之类)方面,也体现在小说家的知识结构与修养方面。小说家的知识与其经历、思想一样,影响甚至决定了小说的文化风貌、艺术品格、叙事特点,在小说艺术世界的构建中起着重要作用。知识可以增强小说的历史感、真实感、文化感,也可以成为艺术感、审美感的基石与构件。不言而喻,如何使知识要素成功地转化并融入文学表达,对小说家是一种挑战。
在小说的叙事中,知识往往是小说家构思的基础。李渔精通园林、建筑等技艺,这方面的知识被他巧妙地运用到了《十二楼》的艺术构思中。如《合影楼》叙屠观察、管提举二连襟观念相左,开始还是同居,岳丈、岳母死后,就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有后园两座水阁,屠、管各得其一,管提举多心,担心屠观察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于是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这一反常的建筑形式正是李渔对其园林知识的活用。在接下来的情节中,所谓“合影楼”便成为这篇爱情小说的独特环境。男、女主人公在水阁上纳凉,竟在水中看到了对方的影子,进而终日在影中问答、形外追随,产生了一段影儿里情郎的奇妙爱情。
同样,知识也常常是构成特定细节的要件。《金瓶梅》第四十三、四十四回叙西门庆家丢失一锭金子,西门庆声称要审问各房里丫头:“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来。”偷盗的丫头十分害怕,打听“狼筋是甚么”,众人说:“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个偷了东西,不拿出来,把狼筋抽将出来,就缠在那人身上,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㉑使其偷盗败露。据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六载,狼“中筋大如鸭卵,有犯盗者,薰之,当令手挛缩”㉒。李石《续博物志》还具体记述“狼筋”状如巨蛹,头光带黄色。泾帅段祐宅失银器,集奴婢环庭炙之,虫慓动,有一女奴脸唇目闰动,乃窃器者㉓。可见“狼筋”并非狼身上的筋。西门庆或许并无这方面的知识,或许是故意借此讹传威慑偷盗者。总之,这一知识点是构成这一细节的关键。
知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有重要意义。《金瓶梅》中的应伯爵是“帮闲蔑片”,这种人需要特殊的本领,才能迎合有钱人的欢心。此书第六十一回写西门庆见应伯爵与常时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应伯爵历举十余种有名的菊花,已能表现其赏花知识,接着又写他说:“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跳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㉔虽然是“帮闲蔑片”阿谀的口吻,但应伯爵的花盆知识——当然也是作者的知识——却是他能如此阿谀的前提。
在《红楼梦》中,作者提出了一个“杂学”的概念。此书第八回有一段对话: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㉕
对此,甲戌本有一夹批曰:“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㉖在脂批看来,《红楼梦》塑造的“佳人”形象与其他小说不同,就在于她们不只有表面的才情,而是“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有思想、有知识的女性。虽然脂批所说的思想、知识有其局限,但确实指出了《红楼梦》中女性形象不同于其他小说的精神内涵。
同时,知识往往也成为情节进程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我们在不少小说中可以看到关于相术的描写。《金瓶梅》就先后出现两次集中的相面卜卦情节,一次是第二十九回的“吴神仙冰鉴定终身”,另一次是第四十六回的月娘众人卜卦,都与人物形象刻画乃至人物命运预设、情节进程的整体构思有关,而这又都离不开作者在相术方面的基本知识。
即使是在神怪小说中,知识有时也会成为情节发展的条件。如《西游记》第五十五回叙女怪为蝎子精,此一设想基于蝎子毒刺重者可致人于死的常识与“最毒妇人心”的世俗观念,而最后蝎子精为昴日星官即双冠子大公鸡所慑服,也是基于日常生活的经验。又如《西游补》第二回描写孙悟空忽见一座大城池,城头上一面绿锦旗,上有“大唐”二字,他经过反复思量,认定是妖精作假。他有此判断不是依靠火眼金睛,而是根据两个知识,一个是:“我闻得周天之说,天是团团转的。莫非我们把西天走尽,如今又转到东来?”一个是所谓《昆仑别纪》所载:“有中国者,本非中国而慕中国之名,故冒其名也。”对于前一个知识点,清末空青室本有一评点说:“作书者生于明末,故已闻地圆之说。”对于后一个知识点,空青室本也有一评点指出:“说见《水经》。《河水注》云:‘天竺以南皆为中国,人民最富,服食与中国同,故名之为中国也。’”㉗我们无法确定评点者对这两个知识的确认,但小说家的奇思妙想,并非完全是凭空虚构。没有上述知识性要素,情节的发展必然缺少内在的逻辑。
需要说明的是,知识在小说艺术世界构建中的作用并非都是正面的,有时,知识的冷僻艰深、生硬插入、超载漫衍,会导致情节流程的不当阻断。至于知识对小说接受的制约,也相当普遍。由于接受者的知识水平不均衡,使得他们不可能与作者的叙述始终保持同步。我在《〈儒林外史〉文本特性与接受障碍》一文中曾专门讨论过《儒林外史》知识的密度与广度给读者的阅读设立了一道文化门槛,兹不赘述㉘。
四、知识与小说题材类型
小说有不同的题材类型,小说的人物也千差万别,这决定了小说对知识的要求必然不是千篇一律的。换言之,小说家的知识偏好、小说文本的知识侧重是小说题材类型的一个决定因素或标识,从英雄传奇、历史演义到世情小说、公案小说等,无不带有各自知识上的独特烙印。
众所周知,明代中叶世情小说迅速发展,而这一阶段也恰是各种相关知识类书籍兴旺发达时期。例如王圻编《三才图会》是一部图文并茂的“百科全书”;高濂著《遵生八笺》也是一部有关服馔、养生、器玩等的知识大全。当时,还出现了许多日用类书,如《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士民万用正宗不求人全编》《天下民家便用万锦全书》《一览学海不求人》等,它们囊括各类知识,知识体系也与世情小说的知识要素吻合。虽然我们无法确认某一小说家阅读过此类书籍,但作为普遍的知识背景,日用类书对世情小说有所影响,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
才子佳人小说则显示了另一种知识趣味,如《平山冷燕》第四回《玉尺楼才压群英》叙五“名公”与山黛考较诗文,其中就列出了考书法、考填词、考文、考古诸项及“太虚一点,何物”“香山九老,何人”等题目㉙。这些题目既能反映才女的才情,也能反映才女的知识水平,而这正是才子佳人小说家最为得意的才学。虽然天花藏主人有意借此反衬“迂腐儒绅于国家无毫发之补”㉚,但在《平山冷燕》及其他同类小说中,才子佳人往往并没有表现出对时务的洞悉与真正的经邦济国之才。因为这实际上也是才子佳人小说家们知识上的短板,他们不过是在极力夸肆己之所长,用虚华不实的才情、学识编织能力的幻像,这造成此类小说先天之不足。
稍后的才学小说则是小说中知识膨胀乃至拥塞的表现。此类小说与才子佳人小说有同趣,同样“欲于小说见其才藻之美者”,又将知识的领域进一步扩大,使小说成为“庋学问文章之具”㉛,而他们心目中的学问几乎覆盖了传统学术的整个谱系。《镜花缘》中的人物林之洋仿《老子》杜撰了一个《少子》的书名,他说:“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这人就是老子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是元虚奥妙;他这《少子》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球、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㉜这正是作者李汝珍的夫子自道。
夏敬渠的《野叟曝言》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作者之学化为人物之识。主人公文素臣寄托了作者夏敬渠的理想,小说第一回便说他“十岁即工古诗,涉猎史子百家。十八岁游庠后,益事博览,精通数学,兼及岐黄、历算、韬略诸书”㉝。后来,他将生平所长四学传与四“慧姬”:刘璇姑得其算学,沈素娥承其医学,木难儿受其兵法,任湘灵领其诗学。谈经论史、商榷学术被敷衍成小说情节,知识的超载不但偏离大众知识趣味与水平,也扭曲了小说文体的本质。
有意超越才子佳人小说的文康,至少在治国理政的实际状况方面,比那些小说家有更多了解。例如他在《儿女英雄传》中,描写安学海立身清廉,不谙官场“潜规则”,得罪了贪婪的顶头上司河台谈尔音,莫名其妙地接手前任治河官员留下的烂摊子,终因堤坝垮塌,被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一情节不同于以往小说中官场的忠奸斗争,也不是泛泛描写贪赃枉法、相互倾轧,而是深入到了体制运作中揭露官员的腐败,使得治河这一政府行为具有了深刻的象征意义。虽然文康还没有自觉地点破其中的意义,但是他已比之前的明清小说更接近这一点。而文康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与他的个人仕宦履历有关,有研究者指出:“文康一生,久居官场,从做理藩院员外郎开始,一直做到知府、道员,时间长达二十六年,在明清白话小说家中罕见。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对官场的洞悉非常人可比。”㉞他本人在松江府任内就有督修海塘的经验。这一经验是他超越儿女情长,展示社会抱负,试图实现“儿女英雄”创作旨趣与小说类型的知识基础。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小说家的知识偏好不但可能引导小说题材的类型,还可能制约小说家对不同生活面相的描写。因此,即使是同一类型的小说,由于小说家在知识上的兴趣点不同,也会显示出不同的艺术旨趣与价值。例如在世情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的许多日常生活的知识,《金瓶梅》对鞋的描写、《红楼梦》对服饰和茶的描写,都表现出作者具有相应的丰富知识,但其间的角度与观念差别,也耐人寻味。
五、知识与娱乐、纪实、劝惩功能
如上所述,小说的知识性是构成小说艺术世界不可或缺的要素,而小说的功能不是单一的,因此小说的知识功能与小说其他功能的实现是互为条件的,往往相互作用、合力呈现。一部成功的作品,应能恰当地协调不同要素、功能间的关系。反之,如果畸轻畸重,则会因诸要素、功能的失衡导致整体艺术效果的弱化。所以,小说知识学还应关注小说诸要素、功能之间的关系。
(一)知识与娱乐
小说家的知识修养与艺术天赋、小说文本的知识功能与娱乐功能应该相辅相成。换言之,小说家应该致力于将知识转换为叙事成分、转换为大众接受小说时的一个兴趣点。实际上,古代小说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明代西湖渔隐在《欢喜冤家叙》中声称自己的作品:“其间嬉笑怒骂,离合悲欢,庄列所不备,屈宋所未传。使慧者读之,可资谈柄。愚者读之,可涤腐肠。稚者读之,可知世情。壮者读之,可知变态。致趣无穷,足驾唐人杂说;诙谐有窍,不让晋士清谈。”㉟一部作品能让心智水平不同的读者有所收获并“致趣无穷”“诙谐有窍”,可以说就是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尽管《欢喜冤家》未必达到。
实际上,为了娱乐的目的,作者可能发挥想象,创造性地运用知识,而读者也可能沉浸在阅读的愉悦中,并不苛求知识的确切与否。如《水浒传》“武松打虎”是一个脍炙人口的精彩片断,但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不太可能具备人虎相搏的知识,当作者写道:“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这一知识性陈述其实就是无可验证的。金圣叹对这一段描写加过这样的评点:
传闻赵松雪好画马,晚更入妙,每欲构思,便于密室解衣踞地,先学为马,然后命笔。一日管夫人来,见赵宛然马也。今耐庵为此文,想亦复解衣踞地,作一扑、一掀、一剪势耶……我真不知耐庵何处有此一副虎食人方法在胸中也……才子博物,定非妄言,只是无处印证。㊱
他并不怀疑这一描写的可靠性,甚至假设了作者获取知识的体验,但仍然无法摆脱知识性的纠结,一面坚信作者有“博物”的知识,定非妄言,一面又觉得“无处印证”。清人刘玉书则认为“武松打虎”的描写欠斟酌㊲,近代夏曾佑更从知识学角度彻底否定了打虎的可能性,进而认为这一描写并不成功:
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不能不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㊳
夏曾佑以猫论虎之说其实与金圣叹想象小说家“解衣踞地”作扑、掀、剪一样,都无法解决打虎的知识性难题。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正因为这是读者无法印证的知识,所以才使他获得了发挥的空间。所谓一扑、一掀、一剪的三段式打斗过程,与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三拳是异曲同工的,后者用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的生活知识唤起读者的真实感,武松打虎则用人虎相搏同样“事不过三”的过程感营造出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感,并成就了《水浒传》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的艺术魅力。
《西游记》也善于运用日常知识进行戏谑性描写,以达到绝佳的娱乐效果。如第三十九回写太上老君很不情愿地递与孙悟空一粒金丹去救活乌鸡国王,孙悟空接了金丹,就往口里丢,慌得老君揪住孙悟空就揝着拳头。作者写道:“原来那猴子颏下有嗉袋儿。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㊴点出了孙悟空戏弄老君的生理特点亦即这一描写的知识点。又如第六十八、六十九回在朱紫国的描写,将中医诊脉、医药知识真假参半地糅和在一起,娱乐效果也极强。
当然,为了不影响小说的娱乐效果,一些小说家在纳入知识性内容时,还会根据情节展开的需要进行适当的安排。也就是说,娱乐化的知识要素,不一定都是准确无误的知识。关键是,知识性不应成为娱乐性的障碍。而在一些小说中,我们也确实看到,知识的生硬或过度阑入,也可能会降低小说的“易读性”㊵和“可读性”,进而降低小说的娱乐性。
(二)知识与纪实(真实)
古代小说受史传影响,注重纪实功能,强调真实性。而所谓“真实”,与小说的“虚构”往往形成一种观念上的对立关系,尤其在涉及历史的小说中,史实的不准确往往被视为缺乏知识的表现。袁枚《随园诗话》卷五“崔念陵进士”条即批评其将小说演义语入诗,并引毛西河讥诮何屺瞻作札及孝廉作关庙对联用《三国演义》故事,称“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㊶?类似记载在清人笔记中还有很多。这既说明小说作为知识传播渠道影响之广泛,也说明社会对此批评之普遍。
但是,小说中的知识与小说中的真实一样,都应服从艺术的需要。为了特定的情节与人物,知识的“正确”是可以改变的。如众所周知的《三国演义》中将“汉寿亭侯”的“汉”字作“汉朝”的“汉”来理解,虽有违“汉寿”的固定地名,却也是对地理知识的活用。事实上,小说之所以不同于史书,也正在于小说家可以对史实(真实)进行必要的加工甚至颠覆性改造。艾衲居士编《豆棚闲话》就是一部大胆挑战所谓历史真实的小说,其中《介之推火封妒妇》《范少伯水葬西施》《首阳山叔齐变节》诸则都大做翻案文章,彻底颠覆了历史上公认的圣贤人物的完美形象。最后一则《陈斋长论地谈天》更是一篇以论辩的方式展开的极为放肆的“知识论”。鸳湖紫髯狂客评此书说:“纵横创辟,议论生风……无一邪词,无一诐说。凡经传子史所阐发之未明者,览此而或有所枨触焉;凡父母师友所教之未谕者,听此而或有所恍悟焉。”㊷力图超越传统的知识体系与教育体系,激发思想的活力与洞察力,揭示历史叙述陈词滥调的重霾所掩盖的真相,正是《豆棚闲话》的知识学意义。
从艺术的角度看,知识的科学性、逻辑性却为变动不居的小说艺术世界的构建提供了一种合理性的可信基础。即使是神怪小说,我们可以明显发现其奇幻想象的构架与要素,离不开这种知识的科学性、逻辑性㊸。一方面,奇幻想象本身有其信仰知识的背景,这就是清代评论家冯镇峦所说的:“说鬼亦要有伦次,说鬼亦要得性情。”㊹即奇幻想象也应遵循特定的规律与逻辑,既要符合人们对鬼怪神灵的信仰知识,也要贴近人情物理。
另一方面,小说中随处可见的实际生活知识也能拉近奇幻想象与读者的经验世界的关系。如《西游记》中第七十七回叙妖魔准备蒸食取经四众,听到小妖议论如何蒸熟时,孙悟空断定妖怪缺乏生活常识,是“雏儿妖精”㊺,不必害怕。正是日常生活的知识,便使整个匪夷所思的描写与现实世界有了真切的沟通。
(三)知识与劝惩
由于小说在传统文化体系中处于最低端,小说家总是力图提高自己的智慧水准与道德品格。因此,站在智慧与道德制高点的劝惩是小说特别是通俗小说惯常的叙述姿态。美国学者P.韩南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中曾概括出一类“愚行小说”,即“写人物不应做的愚蠢行为及其后果的”小说㊻。这一概括超越文体、题材等,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小说类型提炼。实际上,就劝惩的普遍性而言,小说中的“愚行”描写也很普遍,而“愚行”的本质就是缺乏基本的知识、判断力和道德感。才子佳人小说在进行劝惩时,往往更让才学与道德劝惩结合在一起,其突出的标志是让人物的知识水平与道德水平保持一致,为社会树立德才兼备的榜样,批判无知无行的不良人品。
关键在于,单纯的知识与直接的劝惩都可能并不为读者喜闻乐见,小说家应致力将知识和劝惩融入小说的艺术体系之中。而知识的客观性与劝惩的主观性有时存在矛盾,有的小说家为了劝惩甚至不顾常识,表现出一种片面崇德尚善的反智倾向。《八洞天》卷七《劝匪躬》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在这篇小说中,义仆王保怀抱主人幼儿逃难,在没有食物的危急关头,仰天祷告,居然就不饥不渴了。同时,他两乳时发胀,竟然“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上流出浆来。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这种描写虽然完全违反了人所共有的生理知识,但作者希望强调的是:“人若存了一片忠心、一团义气,不愁天不佐助,神不效灵。”㊼这种劝惩理念,使他不惜扭曲事实、违背常识,作出荒诞不稽的描写。
小 结
虽然古代知识界对小说中的知识往往持贬低甚至排斥态度,但小说具备知识功能和小说家作为某种知识的生产者与传播者都是客观事实。实际上,小说的知识学意义在当代也得到普遍的认同,卡尔维诺就提出了把“当代小说作为一部百科全书,作为一种知识方法,尤其是作为一个联系不同事件、人物和世间万物的网络”的思路㊽。重要的是,如何系统、准确地把握小说不仅作为一种娱乐方法,同时也作为一种知识方法的特点和价值。
如上所述,知识之于小说有着整体性、本体性的意义,以知识作为聚焦点有助于全面把握小说文体及文本属性。而且,如果我们相信,知识之于中国古代小说有着特殊的表现与发展脉络,那么,这一研究思路还有可能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原创性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和着力点。因此,强化这一理论自觉,使小说知识学作为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维度,大有潜力。
①㉛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140页,第214、211页。
② 臧懋循编《元曲选外编》第2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90页。
③ 吕熊:《女仙外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108页。
④ 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49页。
⑤ 曹雪芹等著、护花主人等评《红楼梦(三家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页。
⑥ 张健:《知识与抒情:宋代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
⑦ 亨利·菲尔丁:《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萧乾、李从弼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17页。
⑧㉕ 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39页,第57页。
⑨ 伊塔洛·卡尔维诺:《卡尔维诺文集》第5册,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10页。
⑩ 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1页。
⑪ 参见刘天振《古代文言小说知识库功能略论》,载《中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3期。
⑫ 杨维祯:《说郛序》,陶宗仪编纂《说郛》第1册,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37页。
⑬ 转引自王利器编《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04页。
⑭ 罗烨:《新编醉翁谈录》,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⑮ 凌濛初:《拍案惊奇》,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754页。
⑯㊼ 五色石主人:《八洞天》,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版,第96页,第128、145页。
⑰ 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页。
⑱ 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页。
⑲ 鲁迅:《马上支日记》,《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47页。
⑳ 李渔:《闲情偶寄》卷一,《李渔全集》第3卷,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㉑㉔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22页,第764页。
㉒ 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199页。
㉓ 李石:《续博物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页。
㉖ 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页。
㉗ 李前程:《西游补校注》,昆仑出版社2011年版,第99、100页。
㉘ 参见拙作《〈儒林外史〉文本特性与接受障碍》,载《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4期。
㉙㉚ 佚名:《平山冷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6、47页,第25页。
㉜ 李汝珍:《镜花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3页。
㉝ 夏敬渠:《野叟曝言》,长春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
㉞ 李永泉:《儿女英雄传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页。
㉟ 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18页。
㊱ 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4页。
㊲ 刘玉书:《常谈》,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页。
㊳ 别士(夏曾佑):《小说原理》,载《绣像小说》1903年第3期。
㊴㊺ 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78、948页。
㊵ 易读性(legibility)的概念,参见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页。
㊶ 袁枚:《随园诗话》,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
㊷ 艾衲居士:《豆棚闲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2页。
㊸ 参见拙著《幻想的魅力》(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九章“变形规律”之“艺术合理性”的论述。
㊹ 冯镇峦:《读聊斋杂说》,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页。
㊻ P.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尹慧珉译,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0页。
㊽ 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