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难堪的亲人,我们来赔笑脸
2018-03-03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看程绍国写的《林斤澜说》,有一章写林先生和汪曾祺先生的莫逆之交。
其中有一段这样说的,作者提起游鸥海时,一个年轻姑娘挽着汪曾祺,走在后面汪的妻子施松卿对作者说:“老汪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女孩子。你看你看……不过,我不嫉妒,真的没有嫉妒,哈哈哈哈哈……”,2000年,在北京林斤澜家附近的建国门客栈,我说起这件事,林斤澜感慨地说:“老施脑血栓,瘫倒在床上,还疑心曾祺和保姆有关系……”
忽然眼热,不说施松卿当年是西南联大外文系的美人,也不说汪曾祺喜欢女孩子,而是病中汪夫人说的那两个字,这两个字无疑令人难堪,可说这话是我们的亲人呢?
比如我在《我妈》里写道:
我妈笑起来像灰兔子,灰白的头发,剩下的两颗门牙!不过兔子不流口水,我妈有时要流口水,可谁也拦不住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之后要说一句,要是有啥药,把我的笑给治了就好了。我说,你只管笑,比哭好!我妈自从中风之后,就爱笑。我说,妈,你笑啥咧?我妈说,想着有一回下雪咱屋一只鸡摔了一跤,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跑了……话音未落,又笑起来。
很多时候,我妈管不住自己的笑,家里有客正说话,我妈忽然笑了,常常让人莫名其妙,自然,我们得解释一番,这样客人才释然。因为,我妈坐在那儿,看上去好好的,正常人一样嘛。
还有就有流口水,她自己能擦,可是坐一大桌子人,她口水流出来,自然也不好看,或者说影响别人的食欲。我妈知道这个不好,不肯上桌子吃饭,这怎么行?每餐都要扶着她坐在桌边,人病了本身敏感,要是单让她一个人吃,她不会怪我们,但肯定会自责,觉得自个儿是个“累赘”,这般有客时,也要请人担待担待。时间久了,客主习以为常,我妈也高兴。
生活里头,亲人让人难堪的事总是免不了。
有一回夏天,我坐公交车,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伙子坐一起,小伙子明显不对劲,脑袋拧着瞅后坐一个女子,这个男人就扳他的身子,扳他的脑袋,他明显地挣扎,还要拧过脑袋,呆呆地瞅着那个姑娘。中年男子跟女子轻轻说,对不住啊……小伙子第三次转身,伸手指着女子的胸说,爸爸,好大……
那女子忽的站起来,指着小伙子,恼怒的嘴唇颤抖着……
中年男人再一次道歉,脸上酱红着,好像有点轻微的抖动:对不起,娃有病啊。那女子余怒未消说,有病,你领着他出来瞎转?中年男人诚恳地说,不是瞎转,去看病……
周遭的人就劝姑娘息怒,那男人将小伙子的脑袋搂在怀里,这时,小伙子不挣扎了,只是安静靠在他爸怀里。
他没有责怪儿子一句,或许责怪并没有意义。
忽然想起做为父亲的大导演谢晋,现在已经做古,愿他安息。
余秋雨当年写过一篇谢晋的文章,写到他三个智障的孩子,印象颇深,于是就在网上找来。
其中写道他的儿子阿三:
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我们无法知道将会有怎么样的父母,就来到世上了。父母也不知道将会有怎样的儿女,就养育了我们,就算是一块石头,他们也要捂热我们,有时候,我们让他们难堪。
父母曾经是庞物大物,只是后来,总有令人难堪的时候。我们能做的,由着他们让人难堪,我们来赔笑脸。因为这样的时日,也许不会太多。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说:你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邻居,隔代,他们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