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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如禅的下午

2018-03-02秦羽墨

当代人 2017年7期
关键词:橘园草茎草间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幽冷和清寂,草木散发出沁人的孤独,使我开始怀念家中那个衣柜。独自躲到橘园来,像一个弃婴。一堵篱笆将我与外界隔开,村子中心的热闹被远远抛在身后,如此寂静而阳光如禅的下午,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安。

如果躲到衣柜里,我可以假寐,关上柜门,四周漆黑如墙,就像一场黑夜提前来临。假寐的结局就是,在无从察觉的瞬间滑入睡眠的深渊,最终,所有忧惧和担心也就不复存在。衣柜是母亲的嫁妆。结实,硕大,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樟木之气,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衣物可放,剩下的空间藏我绰绰有余。一躲就是大半天。蛰伏,不吃不喝。屏住呼吸,听任他们进进出出,四处找人。当他们提出种种揣测时,我已经在柜中安睡。后来,这个秘密终于被父亲发现,我只好另寻藏身之所。

我闯了祸,才一个人偷偷躲到这里来的。至于什么祸,是记不清的,那些年闯的祸太多,如果一一记录,需要一个账本。

蝴蝶和蜜蜂最先出来迎我,它们围着草尖颤巍巍地飞,也像受了责备似的,带着一身幽怨。纺织娘声音凌乱,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它们不懂得表达自己。只有秧雀是畅快的,在橘树枝头跳来跳去,有几只不时扭过头来看我,似乎心生警惕,它们不明所以,草丛里为什么躺着一个人,他到这里来干啥?说不定它们也是一晌贪欢,闯了祸,不敢面对父母,才飞到这里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避难于此,何分你我……

小时候,一旦闯祸就到处找地方躲藏。父亲爱打人,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树立自己的威望。母亲以前是不打人的,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渐渐地,一改往日斯文,打起人来毫不逊色,气上心头时,甚至青出于蓝。要是跟他们硬碰,他们会越打越有瘾,如同尝到什么稀罕的珍馐美味,非吃腻了才肯罢手。假如示弱,像受惊的小猫躲起来,他们反而会担心,怕我就此寻了短见。村里有过这样的先例,小孩挨了打,跑到水库边,跳进去淹死。那时,我体弱多病,性格忧郁,一天到晚闷闷不乐,脸上没有多少阳光,给人一种随时会夭折的感觉。他们的担心是有由来的,此前,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夭折了,而我,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说过,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大地接纳我的身躯,同时又使我免于沉沦,中有杂草牵绊,内心纤尘跌落,那片区域,不用擦拭就那么的皎洁与干净,像天空的一角。在这里,我既不是一只虫子,也不是任何一株草,但我和它们并无差别,灵魂的出游不可避免。仰头,见云朵在头顶追逐,没人因为它们不守规矩而出来指责,它们是想去哪就去哪的。此刻,我也像一片闲云,飘荡在草间。只可惜,篱笆锁住一园草木,而草木又局限了我,所有的自由仅限于此。

橘园不只种橘树,宽大的间隔,也套种各类蔬菜。这里泥土肥沃,种什么都高产。也许就是太肥沃了,园里的草也格外茂盛,和庄稼比起来,它们长速惊人,春夏之际,半个月就要拔一次草,否则,只能看见满园荒草。靠里的荫蔽处,那些草常常高过人头,它们为我提供了栖身之所。

园子中央是我家的祖坟地,先人排列有序,像草木一样静立地头,他们已经停止生长,把生长的任务交给了我。而如何生长,长成什么样,正是我一切麻烦的源头。父母总希望我按他们的要求生长,稍偏一点,就不顾一切扭过来,甚至不惜刀劈斧斫。难道先人们当年也是这样管束他们的?

无名花开在青草深处,我没来时它们这么开,我来了,还是这么开。水嫩的腰身,清新的面目,头上顶着,腋下藏着。也认识一些,车前子、夏枯草、打碗碗花,蓝的、白的散落在草间,像满天星斗。它们恬静,安详,带有几分扭捏与羞涩,风来时,偶尔露出妖媚的笑。我的漂亮同桌也爱这么笑,她眼睛很大,弧度闭合之间,美得惊人,让人不敢抬头去看。她是语文老师的女儿,身份高贵,不可能像野花一样,容我欣赏。两只小蚱蜢,扑在肥硕的四叶草上,浑身金黄,小半天才伸一下脚,撑一下翅膀,我以为它们睡着了,突然,一只往上一跳,叠在了另一只的背上,哎呀……我躺在最靠里的篱笆下,让草叶掩住身体,间或有人走过,脚步像踩在头顶上。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也没人停下来让目光短暂停驻于这片微小的世界,他们很忙。这里的小昆虫是想怎么飞就怎么飞的,想怎么爱就怎么爱。总之,它们是自己的,不像我,处处受人约束。

轻微的嘣擦声源自折断草茎的那个细小动作,而有些动物的神经远比草茎更加细微,也更加敏锐。晴空下的遮荫处,突然透出一股股寒意,咫尺之间,袭人胆魄。

一条蛇从草间游弋而来。是一条大蛇,距我不到两米,我看清了,它的身子跟我大腿一般粗。蛇不慌不忙挪着身子,那神态,那举动,像一位拄着拐棍在自家后院散步的老人。它游了过来,眼光清亮明澈如滴茶油。它用审视的目光瞅我,迟钝了,似乎拿不定主意。接着,又把脖子挺得老高,游到身前,“咻咻”地吐着信子。这是在嗅我身上的气味么?村里的人说,人有六道轮回,死后首先是变成蛇,然后,再轮回成其他物种。如果是自家祖先,变成蛇后,能从气味中分辨出家族独有的特质。嗯,你可千万别认错人……然而,它还是拿不准,围着我兜了半圈,最后,愧疚地耷拉着脑袋,转身走了。我躺在那,半晌不动,直到蛇走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蛇早已不知去向。

此后,我常去橘园,却再也没见过那条蛇。几次有意假装睡着,希望引它出来,可它灭迹遁影,去如黄鹤。跟母親到园子里拔草,我会偷偷将草折断,故意让根留在土里,这样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重新长起来,只有草长深了,那些生灵才有藏身之所,蛇也才会重新出现。母亲不明真相,总抱怨园里的草长得太快。然而,我终究没能再见到它。

上了初中,很少再去橘园,一道比篱笆更牢固的东西将我们牢牢隔开了。如今,二十年过去,这个距离被拉得更大,我跟它之间隔了一个广阔的人世。我曾怀疑,那条蛇是否真出现过,或许,它只是一个孩子因逃避责骂躲在角落里时,孤独的灵魂深处产生的一个幻觉。橘园里的橘树老了,透着浓浊的沧桑之气,很多树被虫蛀得面目全非,有的已经几年不结果。没人主动砍伐它们,只有一种情况才能砍下橘树——用一个人去代替一棵树,埋在那里。

没人记得那个夏天,记得一个孩子跟一条蛇所经历的孤独……

(秦羽墨,原名陈文双。有作品发表于《天涯》《青年文学》《黄河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啄木鸟》等刊,著有散文集《通鸟语的人》、长篇散文《牧羊人》。)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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