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桥(短篇小说)
2018-03-02谢荣霄
谢荣霄
我依稀回到你的怀抱
街头隐隐流来
温柔而羞怯的声音
唤醒我弹拨诗人的弦琴,
我茫茫然
这似乎是童年
又仿佛是爱情。
——夸西莫多《岛》
清 莲
踏过美人桥,便是归化城著名的平康里街了。
伫立桥畔,王经理朝西望去,窄窄的街面一直延伸到小召三道巷。街面上,艳香楼、春芳斋等青楼妓馆,散发着慵懒的情色气息。归化城人说那是窑子,并会诡异地笑道,不就是窑姐儿和老鸨子嘛。王经理从来不狎妓。但迟疑片刻,他还是进了这条街。东张西望地,他最后停在一处院门虚掩的青砖灰瓦院落的门前。
在做归化城妓馆业花柳病流行情况调查时,王经理在这家名叫“花魁苑”的妓馆里,与一位名叫清莲、绰号“赛西施”的年轻妓女相识。
“许久不见,不知清莲在么?”从在东瓦窑村的表兄家,返回松鹤堂京药庄的途中,他想探望一下清莲,便绕道来到平康里街。
花魁苑内,几盏红灯笼高悬于二层小楼。小巧的庭园,花木葱茏、曲径通幽。甬道一侧摆放着一缸白荷。王经理朝院子里张望了几眼,没瞅见清莲,便颇为失望。他突然看到,一只白蝶在庭园里翻飞。阁楼上,雕花栏杆的后边,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不停地向他抛媚眼。一个女子还朝他挥舞手帕,嗲声嗲气地喊:“喂,那位白衫公子,上来,上来呀。”王经理笑笑,没吭声,急忙调头走开了。
这般下层娼妓才会做的“拉客”动作,在花魁苑这等高级妓馆里出现,也颇为掉价儿了。那些可怜的女人们,或青春年少或徐娘半老,或美貌或丑陋,或健康或患病,为赚取几枚可怜的卖身钱,在归化城深处的狭街窄巷,破旧土坯房昏浊暗淡的灯光下,肮脏不堪的床铺上,两团散发着汗臭的肉体纠缠在一起……
一边妻妾成群,一边光棍儿成堆。一些穷汉去不起高级妓馆,便去身处背街旮旯的暗门子发泄情欲。染上病后无钱医治,塌鼻子斜眼的,潦倒一生。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王经理不放心,回身又来到花魁苑。
“王先生……”
“阿贵……”
一位头戴黑帽盔、身穿黑长衫的年轻人,笑嘻嘻地和王经理打着招呼。阿贵是花魁苑的小伙计。王经理曾从他那儿了解到不少妓院的内幕。阿贵告诉他,这几日,清莲身子骨不大舒服,回二里铺村的养母李氏家去了。王经理心头一惊。他本想对阿贵说,她不会是染上什么隐疾了吧。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出淤泥而不染——王掌柜初次见到清莲时,便如此赞叹道。那天,清莲身着一袭白绸旗袍,上面绣了一朵半开半闭的白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王经理想起了这两句古诗。在听了她的生平以后,他便对清莲满心同情了。
“平康红袖夜吹箫,紫塞风流拟六朝。”一些文人雅士喜欢这两句诗,王经理对此却嗤之以鼻。平康里病态、畸形的繁荣,和六朝金粉气、奢靡之风,与他的生活意趣格格不入。
他知道,花魁苑甬道里的那缸白荷,是清莲亲手培植的。小荷初露,仿佛不染人间的尘埃。
平康里
民国十一年平绥铁路修通至归绥后,大概就有了美人桥和平康里街。其实,因为修铁路,而后才有了平康里街。王经理曾询问过居住在这一带的居民。美人桥是座界桥。桥东是郊区,分布着村落、庄稼地、菜地、草滩和水塘。桥西是归化城平康里——归化城人喜欢这么称呼平康里街,而且成了妓馆的代名词。它虽地处归化城城东畔,却是个繁华地界。
“双耳”桥,归化城人会这般称呼美人桥。夕暮时分,站在北美人桥街南口,便望得见这座三孔石拱挢的朦胧身影了。两侧的石孔,像极了桥的一双耳朵。它缘何又叫美人桥?据说与附近的妓馆有关。倒不如干脆说,因为那些妓女是些“美人”,所以这座桥便被叫成了美人桥。但王经理觉得,美人香草,冰清玉洁,风月场岂能与美人画等号,这岂不玷污了“美人”二字。所以,他觉得,美人桥得名于妓女的说法,或许仅是俗众的附会或是杜撰罢了。
平绥铁路修至丰镇时,外埠投机商从中嗅出莫大商机,纷纷跑到归化城城东抢购地皮。按照计划,城东将要修建一座火车站。于是乎,商人们投资修了一条名为平康里的大街,在街上盖起妓院以及东路饭馆什么的。令人遗憾的是,车站后来改建在归化城城北的大教场。地产商的发财梦似乎要泡汤了。不料这条街却日益繁华,黑阳伞、白长衫、花旗袍、高跟鞋若隐若现,成为城中一景。
从前这里可是一处佛门净地的。始建于清雍正五年的五塔寺(又名慈灯寺),庙宇庄严、青灯古佛、梵音阵阵、古木森森。仰望笼罩于皎洁月光下的五塔,清风流泻、莲花顿生、佛相庄严,恰似如来佛国。自从建起平康里街之后,这儿便整日市尘喧嚣,情色味道四处弥漫,叫人不由得春心浮荡。
王经理平日极少来平康里。仰头看五塔,再看那些妓馆,他感慨万千。他渴望过一种朴素而庄重的生活。对妓院这种行当,他打心眼里感到厌恶。当看到一些梅毒晚期患者来药铺求医问药时,王经理总是思忖,如何才能找到一种更好的药方,从根本上杜绝这种病的传播?
进口盘尼西林治疗梅毒疗效甚佳,但价格昂贵,一般患者负担不起。如何找到一种既有疗效售价又便宜的药,成了王经理的一块心病。合法妓女会定期去医院检查,那些暗娼又该怎么办?
美人桥南边有座石羊桥,桥南是郊区,农民进城走石羊桥。一些富人逛平康里都走美人桥,桥畔停满了豪华车马、呢面轿子。鹿茸商、茶商等富商聞听清莲的芳名,纷纷慕名前来。清莲生性清高,断不是一般的俗男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松鹤堂
王经理属于有幸见到清莲的少数人,但他决不阔绰。那家由他掌管的“松龄堂”中药庄坐落于归化城大北街。街道两侧,酱牛肉铺、照相馆、澡堂子、理发店、书店、药铺、饭馆、绸缎庄鳞次栉比。街面整日人流不断。这等的繁华地界,堪比京城前门大街的大栅栏。
从前它们大半是些寒碜的小平房呢。它的繁荣,尤其要仰仗平绥铁路的开通——大量的东路商人从北平、天津、河北等地来归化城开店铺。之前,驻扎在当地的军阀将大北街和大南街拓宽,盖起了门面洋气的店铺……1921年秋天,王经理从河北来到归化城,与他人筹资开办了松鹤堂。后来王经理在繁华的大北街租了两间铺面,又在僻静的九龙湾街租了一处院子,将松鹤堂搬过来。它是一家前店后厂的中药铺子。endprint
对松鹤堂,王经理里里外外都要照顾到——去药都安国采购地道药材,在作坊教徒弟们做药,还要做广告宣传,整天忙碌不堪。一直顾不上将他的发妻尤氏接到归化城。同行和王经理开玩笑:他家“口里”那边守着个“小寡妇”,“口外”这边蹲着个“小光棍”。他们怂恿他去逛窑子。要不找个相好的,或是干脆娶个姨太太算了。
王经理总是摇头。这位面容清秀、举止儒雅的翩翩公子不仅是归化城的名人,还兼任地方参议会的议员。他深感妓馆业有伤风化,曾向参议会提交过一份关于取缔妓院的提案——但时隔数年,妓院照样开着,政府照样收税,花柳病照样传播……
对花柳病病人,他既同情又无奈。仅凭一己之力,怎会杜绝这种病的传播。一想到这些,他就皱起了眉头。
松鹤堂的制药作坊,年轻徒弟们,有的把炮制好的药材用小铡刀切成薄片,有的坐在木凳上、脚蹬铁碾子碾药面,有的手持大笸箩,一边朝笸箩里洒水一边不停地颠着,药面滚成药丸……王经理在京城学了8年的徒,不仅是制药高手,连医乃仁术、悬壶济世这些道理,他也谨记于心。
“正人君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同行见着王经理,总会这么夸奖几句。听说药业协会还准备推举他做监事。王经理对这些并不看重。那些黑乎乎的药丸,才会使他夜不成寐。
松鶴堂北邻一家老字号酱牛肉铺子,酱牛肉的酱香和中药材的药香黏和在一起,汇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嗅着浓烈的酱牛肉味,王经理回想起老家的囟煮牛肉。远远地,发妻尤氏似乎在口里瞅得他,像是要和他说些什么。他想起了清莲……
二里铺
听阿贵说清莲身子骨儿不舒服,王经理心里一直放不下。这天下午,料理完松鹤堂的生意后,他去药庄对面的点心铺子买了两包精细糕点,步行去城南二里铺村的清莲养母家。
不知为何,王经理心里总惦记着清莲。也许是他喜欢上了清莲,也许只是觉得她是个苦命女子。路上,他回想起清莲对他讲过的一件事:她的养母李氏和养父胡二去五塔寺卖菜,在平康里,失散8年的母女得以相遇,两人抱头痛哭。得知清莲沦为窑姐儿,李氏便提出要为她赎身。但她无力一下子凑齐这笔钱,只好放一放再说了。
走了半晌,王经理来到坐落于二里铺村北的芦苇荡。苇荡一直延伸到南茶坊——归化城的南出城口,附近有一处乱葬岗子——孤魂滩,曾是一处刑场。官府捉住土匪后,会拉到孤魂滩枪毙。赶大集似的,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去观看。不去看枪崩人,仿佛是一件天大的憾事。
“这片芦苇荡真的好壮观呢。”
王经理并非头一次看到这片芦苇荡。但走到这里,依旧不由停下了脚步。清莲曾经和他说过,她养母李氏家的老宅院(胡家院子)距离芦苇荡不算远。幼时,清莲曾经在芦苇荡边上消磨掉不少时光,捞蝌蚪、扑蝴蝶、采野花……
芦苇荡里蚊子多的要命,是些长腿“臭蚊子”。见有人来,聚拢成一团上前狠命叮咬。王经理急忙躲闪,蚊子们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逐着王经理。他一手提着点心,一手胡乱拍打着头部,脚步匆匆地朝村子走去。他后悔没叫辆黄包车了。进入村口,他看到了那座叫飞虎观的道观——清莲当年就是在这座道观的山门前被人贩子拐走的。
清莲从小父母双亡,被养母李氏哺养长大。然而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一个10来岁的小姑娘,被人贩子像牲口般地几经倒手,层层加码,最后被卖到野狼乱窜、天寒地冻的后山,成了童养媳。小男人得肺痨早夭后,她被卖到平康里,成了花魁苑的头牌窑姐儿。
王经理停在胡家院子门前。一棵老柳伫立门前,干打垒土院墙,两扇破旧的木头院门。他敲了敲院门。片刻功夫,一个身材瘦削而精干的老妇开了门。王经理说明来意,老妇把他让了进去。这位妇人自是清莲的养母李氏了。
一条黄狗朝王经理叫了两声。李氏“呔”了一声,那狗便不再叫了。胡家院子不算大,有鸡窝、羊圈什么的。李氏把王经理让进正房。房子颇显老旧了,白麻纸顶棚、白土墙黑乎乎的。一张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也显得陈旧了。清莲早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带着笑意,迎接王经理。
看清莲不像有病的样子,王经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赎 身
清莲确实没有生病,只觉这几日无聊异常。清莲从小便聪明伶俐。去了花魁苑后,不到一年天气,琴、棋、书、画,她便无所不精。卖艺不卖身。虽说有许多阔人前去捧场,但她觉得,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说白了,只是老鸨子的一棵摇钱树罢了。
沦落风尘,清莲却想觅到一位知己。自从遇到王经理后,她觉得,这位公子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他不仅能和自己谈诗论文,尤其难得的是,他懂得自己的心。暗地里,她便把王经理当作自己的心上人了。但她极少碰到王经理。时间久了,她好像患上了相思病,身子倦怠,茶饭不香。于是,她便请了几天假,回乡下的养母家休养一番。
李氏坐在木头炕沿上,望望清莲,又瞅瞅王经理,像有些什么话要说。——她想和王经理说为清莲赎身的事。
许是明白了李氏的意思,王经理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他和清莲聊了起来。当着李氏的面,两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不外乎是相互问候几句。坐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了。李氏和清莲将王经理送出屋外。快到院门了,李氏要送王经理,把清莲一个人留在院子里。
“王先生,您看清莲这女子……”李氏吞吞吐吐、欲说又止。
“老人家,您有什么话请直说。”
“……那我就明说了,是给清莲赎身的事。”
王经理听清莲说过,李氏要为她赎身,但一时半会儿凑不够那些钱。其实无需养母出钱。清莲自己这些年有不少积蓄。只要能跳出那个火坑,她会将那些积蓄都拿了出来。可是一旦离开花魁苑,自己能做些什么?回乡下与养母一同种菜,还是干些什么?想到这些,她便有些犯愁了。
按照老规矩,从良的妓女,一般要嫁个男人。可像清莲这样的女子,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何况清莲并不愿意依靠男人吃饭。
“王先生,听说您媳妇待在口里,一直没接来……”endprint
听了李氏的这半句话,王经理心里便明白了——她是想叫自己纳清莲为妾。清莲是个好姑娘,可自己并没有纳妾的想法。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位红颜知己。也许,老人家误会了。
思忖良久,王经理对李氏说,清莲赎身的事,自己可以出把力。她离开花魁苑后,可先找份工作。找工作的事,他可以帮忙。只是不知清莲怎么想的。应先和清莲说一声。
李氏听后,点了点头。
歇 业
归化城的气氛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市民纷纷传言,日本人快要进城了。果真,1936年深秋的一天,侵华日军先头部队占领了归绥市,该市沦陷。第二天,日军黑石联队本部人马进入归绥市。第三天,日军接收了归绥市政府……
花魁苑也显得与平时颇为不同了。这一天,老鸨白嬷嬷突然召集苑里众人开会。会上,她宣布花魁苑从今日起临时歇业,众人可以另寻活路,或投亲靠友或自谋生路。苑里送给众人一些银两作为盘缠和生活费……
众姐妹们顿时惊呆了,随即抱头痛哭。平日里,她们之间会争风吃醋。但一旦离别,却又难舍难分。她们深知,在外人眼里,她们是一群下贱的青楼女子,处处遭人白眼。像随风飘泊的沙蓬一般,她们只有抱团取暖,才能获得一份脆弱似纸的自尊心。
清莲却不禁佩服起白嬷嬷来。她曾经恨过她——恨她逼自己接客。到了这时,她突然觉得,白嬷嬷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她没明说花魁苑为何要歇业。但明摆的是,她不想接待日本人。前几日,王经理为清莲找了一份做书店店员的工作。他找过白嬷嬷,她同意清莲赎身一事。这下子,看起来,赎身费也用不着了。
阿贵从屋外匆匆走进来,凑近白嬷嬷,两人耳语一番。白嬷嬷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她吩咐众人,快收拾好行李,拿上盘缠,从花魁苑后门走吧。
“妈妈,出什么事?”清莲问。
“来了个日本军官,要见你。快走吧。”白嬷嬷本不想对清莲道出实情。但事到临头,不说不行了。随后她催促清莲快从后门走。
“妈妈,我不能连累你。我去见见那个日本人。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傻孩子,快走……我一个老婆子,日本人能把我咋样?”白嬷嬷边说边推清莲,让她快走。
众人不免又是唏嘘一番。清莲只好与众姐妹从后门离开了花魁苑。
白嬷嬷与阿贵俩人来到客厅。来人是日军军官小野。部队驻扎在归化城之后,他听说平康里有一个叫“赛西施”的艺伎才貌双全,便动了心。小野在沈阳待过几年,略通汉语。这个年轻军官不仅是个情种,而且粗通唐诗宋词。今天,他特意换了一件灰中式长衫,在汉奸“瘦猴”的带领下,抽空来花魁苑见清莲。
若非一名军人,小野倒也是个怜香惜玉的斯文人呢。
“瘦猴”是本地人,生着一对斗鸡眼。见白嬷嬷许久才出来,心中便不悦。再一听白嬷嬷说花魁苑歇业了,便火冒三丈。这人原是一个成天聚众赌博的浮浪子弟。几年前,他曾来花魁苑见清莲,吃了闭门羹,便怀恨在心。他对白嬷嬷说,你是对皇军不满才歇业的吧?
“哟,瞧这位爷说的。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皇军呀。”其实,“瘦猴”刚一进门,白嬷嬷就认出了这小子。哼,这个 货,竟敢和老娘耍横,老娘什么场面没见过。白嬷嬷暗想。
“那‘赛西施,人呢?”
“花魁苑都关了门,哪还有人……”
“妈的巴子!快把‘赛西施给我找来,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放在从前,“瘦猴”见了白嬷嬷,大气都不敢出。如今身邊有小野撑腰,他麻秆似的腰杆儿也就变硬了。
小野在一旁嘿嘿地笑了,连声说:“算了。今天见不着,还有明天。反正她也没长翅膀,还能飞到哪儿去。再说,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好事多磨嘛。”
送走了小野,白嬷嬷吩咐阿贵,在花魁苑大门上贴上封条。并嘱咐留守在苑里的阿贵,若有什么事,去她家找她。随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扭动一双小脚,匆匆而去……
避 难
离开花魁苑,清莲径直来松鹤堂找王经理。平康里距离这家药庄不算远。穿过北美人桥街,右拐到梁山街,再经过上栅子街、得胜街、大东街,进入大什字,大什字北头便是大北街了。路北边不远处就是松鹤堂。步行大概要用去二十来分钟。
一位店员告诉清莲,王经理去安国采购药材去了,顺便要把师母接到归化城,柜上的事情交由宫老先生代理了。你有什么事,请找宫经理说吧。两人正谈着,从店堂后门进来一位白须老者,他就是宫代经理。见清莲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他便猜到这是谁了。王经理临行前,特意嘱咐他,如果清莲来找自己的话,务必要带她去那家书店,并且安排好她的食宿。
这家名叫“启明”的书店,坐落于归化城小东街南口,与王经理家的大院相隔不到20米远的样子。书店后边有个小院,几株茂榆植于院内,极为清幽。王经理所以介绍清莲来这家书店做店员,也是考虑相互之间好照应。
“启明书店,我去那儿买过书的。不必由您老人家领着,自己独自去吧。”清莲说。宫经理直摇头:“王经理早安排好的,你就不必推辞了。”
两人正要走出店门,白嬷嬷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身子肥胖,走起路来便觉吃力,何况是一路小跑来的。清莲有些诧异,忙上前问道,“妈妈,你怎么来了?”
“我料想你定会来松鹤堂……”白嬷嬷对清莲说,“照我看,先别去书店了,还是先去乡下躲一躲吧。”
宫经理想了想说:“我看照白嬷嬷的话办没错,先避避风头再说。王经理和那家书店的李老板颇为惯熟。晚几天去,也不妨事的。回头,我把这事和李老板说说。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猛然停在二里铺村胡家院子门口。小野一身戎装地从车厢钻了出来,手握一束鲜花,满面春风地进了院子,朝屋子走去。看到小野,李氏有些惊慌失措,清莲却不动声色。小野朝李氏深鞠一躬,便朝清莲望去。蓦地,他像是痴了,傻呆呆地瞅了清莲许久。之后他像是从梦中醒来,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随后把鲜花摆放在炕桌上。然后,朝两人摆摆手,笑笑,便走了。endprint
也许是被“瘦猴”打探到了清莲的行踪。若是仅凭小野,人生地不熟的,想察访到李氏的家,恐怕也绝非易事。
以后,隔三岔五地,小野就会为清莲送来一束鲜花。说几句斯文话,之后便匆匆离去。久了,村里便四处传言,有个日本军官天天给那个臭婊子送花。这个“破鞋”不会给村子带来什么灾祸吧。渐渐地,清莲发现,村民们对她翻白眼、戳后脊背。一些村童甚至围着她,冲她喊些极难听的话。村里待不下去了。她也想离小野远一些。李氏的亲戚李老财住在蛤蟆村,离归化城七十多里。于是,一天晚上,一辆胶皮轱辘大马车拉上清莲和李氏,偷偷离开了二里铺……
听村里的人说,后来小野去李氏家,见院门紧锁,一个军官,竟像小孩子般地痛哭起来,手里的鲜花跌落了,花瓣儿碎了一地……村里人便说,这个日本人倒是个“别货”呢,连个“破鞋”也喜欢……
王经理把尤氏接到归化城后,他听宫经理说了清莲去乡下躲避风头的事,没再说什么。这些日子,他格外忙碌。除了要把尤氏安顿好,生意上的事情也让他烦心。伪蒙疆政府成立后,从口里往口外运药材,比从前要麻烦多了。多亏他多年前结识的一位军阀,帮他搞到了一个车皮。他乔装成押车的军人,才从天津运回一批急需的药材。
他抽空去了一趟二里铺村。见胡家院子院门锁着。叩门半晌,也没动静。村民都不知李氏和清莲母女俩去了哪儿。他们说,有时能看到胡二在村边转悠,他家种着菜呢。但不见老汉回家,也不知道住在谁家巷上了。王经理感到了空虚。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蝶,在他的面前飞来飞去。他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不像粉蝶,不像凤蝶,那会是一只什么蝴蝶?王经理疑惑了。清莲究竟藏身何处,小野会找到清莲么,会不会继续纠缠她?想到这些,王经理便心乱如麻了。
在松鹤堂,在日伪特务机关工作的一位熟人对王经理说,听说小野被调离回国了。小野在日本有个做艺伎的恋人,相貌与平康里的妓女“赛西施”几乎一模一样。却得了肺结核……自从见到“赛西施”以后,他就把她看成了自己从前的恋人,便神魂颠倒了……
听这位熟人把清莲叫作妓女,王经理心里觉得别扭极了。听说小野被调离回国,他便又舒畅了些。但一想到小野的那个艺伎恋人早早患病死去,他心里便又乱纷纷的了。
这位在日伪特务机关工作的熟人与大青山抗日游击队有联系,曾托王经理给他们买过中西成药。
进 城
清莲失踪后,王经理曾多方打探,但始终没有她的确切消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该去哪儿寻找,只好把一腔思念深埋于心了。
那天,听到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王经理高兴得跳了起来,再不用受日本人的气了。清莲也该露面了吧。
日军开始撤出归化城。平日趾高气扬的日本兵,个个垂头丧气。看到这些情景,城内居民自是格外痛快。
蛤蟆村虽然地处偏僻,但清莲也听到日军撤出归化城的消息。这些年来,她与李氏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刚到村子,她就改名为李荷花。还把胭脂、口红等东西全都扔掉了。她想学着干些农活。但李老财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雇着长工,不需要她下地干活儿。
在李家大院,清莲辟了一处小花园。种上了芍药和草花,还种了些香菜、黄瓜、豆角、西红柿。夏日的炎热里,步步登高、八瓣梅、串籽莲、大蜀季盛开了。绯红、艳紫、粉白、朱红,格外绚烂。西红柿一摘一筐,豆角一摘一把……
清莲想办一个免费私塾,李老财觉得是件善事,同意把私塾设在大院的一间空屋子里。清莲用自己的积蓄添置了一些课桌和板凳,招收了村里一些穷人家的孩子。隔着李家大院的高围墙,可听到孩子们童稚未消的读书声,还有清莲爽朗的笑声。
黄昏时分,清莲独自站在村头的高粱地畔。即将成熟的高粱,血红一片。恍恍惚惚地,一个清秀男人的朦胧身影仿佛从远处飘来。那会是王公子么,也许该见面了……
旷野起了微风,清莲打了个寒噤。秋意一天比一天深了。
“妈,我想去归化城一趟。你和我一起进城看看吧。”
犹豫了一下,清莲和李氏说。李氏点了点头。八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自己的死老头子倒是常捎来信儿,说是搬回村里老宅住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至于清莲,李氏心里明白,她对王经理旧情难忘。有时看清莲闷闷不乐的样子,李氏便知道,她又在思念王经理了。
“清莲,你还是独自去吧。我一个老婆子,不大方便。”李氏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清莲说。
“妈,还是一块儿去吧。没什么……”
李氏沉吟片刻,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站在大红躺柜前,清莲想找一件进城穿的衣服。她想穿那件繡有白荷的素白绸旗袍。和王经理初次见面时,她穿的就是这件旗袍。想了想,她还是把它放下了。她穿上了一件深蓝色的大襟褂子。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她依旧年轻漂亮,只是皮肤变黑了些。她想敷上一些粉。想想还是罢了。
李老财吩咐车倌套上胶皮轱辘大马车,清莲与养母李氏坐在了马车上。“驾驾……”车倌一声吼喊,挥挥长鞭,一匹白马便迈开四蹄,“嘚嘚”地小跑起来。很快,李家大院就变成了蜷缩在平原上的一个虚虚的黑影……
似乎看到归化城了。其实根本没有看到。除了北门城楼子,归化城几乎尽是些平房。远远望去,和一个大的村落没什么两样。但那只是城边儿的模样儿,城里头着实热闹得很呢。
重 逢
一辆大马车驶进二里铺村,在胡家院子门前停了下来。老柳依旧绿着。清莲跳下了车,然后扶李氏下了车。她俩原本商定,先去看清莲的养父胡二,再一同逛归化城。但走在半道,李氏对清莲说,她不想进城了。清莲劝说半晌,李氏只管摇头。于是,清莲也就没了法子。
清莲想先去花魁苑看看。她告诉黄包车车夫拉她去平康里。穿过西五十家街,上了小召前街,拐过小召三道巷,望见五塔了,清莲的心不由怦怦乱跳。有些陌生了。路上,她听车夫说,花魁苑重新开张了。黄包车停在张灯结彩的花魁苑院门前。清莲刚一下车,阿贵便迎了上来,像是事先知道她要来一般。endprint
阿贵现今在门房做门卫。见了清莲,他高兴得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忙迎她进了门房,端上一杯香茶,然后不住地问长问短。
“花魁苑换了东家,苑里的姐妹都是新招来的。”阿贵这么说着,清莲的心便凉了半截。她本想找从前的姐妹们叙叙旧的。“那,白嬷嬷去了哪儿?”
“嗨……花魁苑歇业后的一个月上,‘瘦猴便领着一帮‘灰猴来到白嬷嬷她家,又抢又砸。她上前阻拦,叫其中的一个‘灰猴踢了一脚,把脚腕骨摔折了。”“白嬷嬷性子烈,哪受得了这个气。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埋在五里营村附近……”
没待阿贵把话讲完,清莲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半晌,她对阿贵说,过两天,你领着我去给白嬷嬷的坟上烧些纸、上炷香。
告别了阿贵,她步行去了松鹤堂。
松鹤堂里,店员们正忙着给顾客抓药。清莲瞅了瞅,不见王经理的身影。一位店员告诉清莲,刚才,一个药工来店里,说作坊有急事,让王经理去处理。临走时,他嘱咐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去作坊找。现在,我们都忙,顾不上带你去。你一个人去吧。
从大北街路西的九龙湾街东口走不远,便是松鹤堂的制药作坊了。没费多大劲儿,清莲便找到了作坊,见到了王经理。
看见清莲,王经理心头微微一震,随后欣喜不已。他有一种预感——她今天会来的。一路走来,清莲的额头沁出了汗珠。那脸便显得黑红透亮的了。如果在街上相遇,王经理是会一眼认出她的,但也许会把她看成一位身体健壮的农家妇女。
放下手中的活儿,王经理把清莲带到一间清静的屋子里。两人对视许久,一時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经王经理介绍,清莲去了归化城的一家小学,教美术和音乐,成了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
1950年7月的一天晚上,公安干警包围了平康里和吉兴里,将老鸨关押,妓女们集中起来进行学习改造……后来美人桥被拆除了,平康里街变成了五塔寺后街。而清莲则把王经理视为终生知己,永不嫁人……
尾 声
许多年后,一位白发苍苍的女教师来到坐落于大青山上的一座墓园。在一座墓前,摆上了一束鲜花。她凝望着墓碑上的一张照片(她珍藏着一张同样的照片),默默念叨着:我来看你来了……一只白蝶蓦地落在了墓碑上。她有些奇怪,一只什么蝴蝶?也许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呢?
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那只白蝶从墓碑上骤然飞起,在空中盘旋半晌,飞舞的线条像极了一朵白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看花了眼吧。她疑惑地想。随即便也释然了。
夕阳晚照,墓园池塘里的一朵白荷洒满了金色余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