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韵流年
2018-03-02周铁钧
周铁钧
天上的云开始多了铅色,又浓又矮,几只喜鹊从枝头俯下,飘到地上,跳几步,尾巴翘翘,又跳几步,尾巴又翘翘,米糠似的雪屑飘起来,落在土上,只湿一丁点。渐渐地,白絮开始纷飞,撒着欢儿、打着旋儿,天地一片动感。
雪落乡村,一切都罩在洁莹里,偶有鸽子腾落,像天上掉下几颗宝石。一只公鸡,很绅士地踏雪踱步,爪子不时前蹬后刨,找散落的粮食。院里有许多玉米还没脱粒,横躺竖卧地“囤”着,密密排列的籽粒挤得生热,雪凉凉地覆盖,卸脱了闷燥。
雪刚停,孩子们跑出门,雪人、雪球、雪仗,和雪嬉闹成一团。有的干脆躺下,望着天,灰蒙蒙的,有一只鹰高高地盘旋,它锐利的目光,看见林子边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野兔。
一步一步地踩着松软,沿野径绕到河边,便走进“盈目洁满山,积素广庭闲”的境界,曾推波涌粼的河,静卧在银色世界之中,岸边高耸的树,像硕大的笔,伫立在洁白的稿纸上沉思,准备抒写雪落苍茫、无欲无争,潇洒平实的淳朴。
乡村的雪,护卫着收成,陪伴着童心,与生灵一起演绎季节流年。
雪落城市,飘在空中吸附杂质微粒,铺到地上就有些发乌,行人纷踏、汽车压碾,污秽酥软,融成水洗刷霾尘,才浓黑流去。城市的雪,舞在空中尽显高风亮节,融化汇聚一泓悲壮。
哈尔滨,中国最寒冷的城市之一,雪绝不肯轻易融化,被堆聚广场,用链轨车压实、锯方,砌成圆形拱屋,远远望去,似硕大的馒头。进得屋去,灯光青冽,冰桌凳、冰吧台,经营的竟是冷饮:冰糕、冰激凌,盛红酒的杯子也是厚墩墩的冰。置身雪垒,呼出长长的白气,像烧开的水壶。
如不砌雪屋,就塑成雪雕,雪雕不似冰灯明晃晃的反光,亮晶晶一片。雪雕光泽柔腻,凸凹分明、尽显立体的动感,漫步在楼亭、人物、鸟兽的雪雕中,自然与人工合成的杰作,与日月交光瑞色,同天地共映银辉。
到了大兴安岭,雪则是另一番景致,它不像平原的雪絮,曼舞轻扬、情韵悠悠,而是密集雄浑、粗犷奔放、通天层叠,白蝴蝶般的雪片折转、迂回,搅得浑天迷沌,覆千峰万仞挂甲披银,如玉龙腾舞、琼花接天。
江南不多见雪,偶然飘起也不久留,雪落荆楚吴越,各具特色、独有千秋。唐代文人虞世南,这样描述绍兴会稽山的雪:“缓婉匀腻,落入曲谷幽壑,涵养几多寒威剑气。”在明朝诗人于谦眼中,黄山的雪“冥冥漫空、风烟俱净,濛濛如一帐轻纱,罩近松远峰若影。”清朝同治皇帝的老师翁同龢,赞常熟虞山雪则是:“霏霏悠飘,若蝶轻点水墨,舞一幅绝世丹青。”
到了水邊,雪落得妙趣横生,明朝张岱描述杭州西湖雪:“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区区20几字,写得气象混茫、迷漓朦胧。
古今往来,天籁落雪如滑下云层的音符,在岁月深处荡起一波波回声,与人生流韵相伴,彰显处世为人松柏般的高洁、红梅般的品格。
宋代,絮雪飘飞的一天,杨时与游酢去拜见老师程颐,却见老师沉酣,他俩站在门外静候,直到雪埋膝盖老师方醒,两个学生并无嫉怨和烦躁。感人至深的尊师佳话“程门立雪”出自《宋史·杨时传》。
《侯鲭录·卷四》记载:宋·元祐六年,汝阴(颍州)暴雪,时任颍州太守的苏东坡召集紧急赈灾会议,他说,“烈雪狂虐,百姓饥寒,吾彻夜难眠,出千钱造饼救之。”在他的带动下,官员们纷纷解囊,捐粮米千担、木炭数万斤,救了百姓燃眉之急。古代官吏因暴雪催生的怜民、爱民,救民义举,放在今天的视野考量,依然意义不凡。
雪絮濛茫、覆天盖地,一切都显得渺小起来,情绪会耸起一种旷莽、一种强悍,激扬起豪情溢漾,铁血情怀:明代的施耐庵伫立雪中,脑海里的林冲走进山神庙:冒雪买酒、草屋塌雪、避雪古庙、飞雪烈焰。雪火酒、情恨仇,辉映交织,“豹子头” 终于积怒迸发、挥刃诛仇。
诗人望飞雪盈茫,幽想联翩、意象奇幻,李白眼中的燕山雪旷“放大如席”,岑参觉西域落雪洁丽“如梨花”, 陆游说:“雪飞当梦蝶,风度几惊人。”他把雪喻做梦里白蝶,曼舞轻飏。韩愈仰望漫天晶莹慨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是雪?还是花?写得亲切传神、高雅浪漫,瑰丽奇绝的雪,带着四溢激情,情笃千载。
古今慨叹,雪韵流年,溶进土地是希望的根芽,化在林柯是一株春色,落入河流是一叠波浪,润泽心田是一道暖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