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骑士
2018-03-02镜子
镜子
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想养猫。老觉得对于喜欢安静、不爱说话、没事儿就爱呆坐的人来说,猫是最理想的动物。
偶尔,非常偶尔的,觉得养狗也不错。
高中的时候,早上七点一刻骑着单车去上学,偶尔在家门口会有一只巨大的狼狗从身边跑过,它的主人是个看起来酷酷的、警察模样的大叔,骑着车跟在旁边。那个时候会想:如果能养这样一只狗,真的蛮不错。
在德国读研的时候,偶然知道了原来一直喜欢的大狼狗是德国牧羊犬。研究生毕业回国,和爸妈搬进了新家。住惯了高层的人,突然住在带院子的一楼,爸爸心里老觉得没有安全感。但他提出想养一只狗时,我和我妈是反对的。
关于养狗这件事,一家三口的分歧点开始在于:我和我妈认为如果养了狗,它就是宠物,而一直以来对小动物表现很冷淡的我爸认为养的是看门狗——狗只能在院子里待着,不会获得宠物的待遇。这点我心里接受不了。对于我妈来说还有一个问题:她有洁癖,无法忍受狗的粗枝大叶。
本来以为我爸只是一时兴起,结果有一天,他真的接回来一只狗,还是德牧。原来,我们父女俩虽然从没沟通过,但一直喜欢同一种狗。
小狗来的那天,我出去约会了,晚上到家的时候,它已经被关在我爸给它用玻璃砖搭的高级狗窝里了。爸妈说要给狗起个名字,我提议的诸如“年糕”和“葫芦”都被一一拒绝,说这些名字没有意义。我一边洗澡一边想,什么叫有意义的名字,突然想起来——黑夜(night)里保护我们的骑士(Knight)。叫Knight,既用上了双关语,又符合它的工作性质。这个名字爸妈接纳了。Knight成了我们家正式的一员。
院子里学历最高的狗
Knight刚来的时候四个月大,完全没有德牧威严的样子。每次在院子里散步,看见别人家的德牧从院墙里伸出熊一样的脑袋,再看看走在身边的小可爱,很质疑它的身世。那个时候,我刚刚回国没工作,白天带着它在院子里转悠,它路过别的单元门,看到玻璃里的自己就会对着玻璃大叫,智商好像也不太高。小狗性子顽皮,喜欢和人玩耍,但是下嘴没数,尖利的乳牙容易劃伤皮肤,半年之内,我们一家四口除了我奶奶,都先后去打了狂犬疫苗,胳膊和腿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好像经常互相家暴的一家人。
Knight一岁多的时候,我们经过多方打听,决定把它送去训练三个月。我和爸爸送它到狗学校,发现校舍条件一般。在和被关在笼子里的Knight告别时,我又痛哭一场,觉得它什么都不懂,万一它以为我们不要它了怎么办。和它挥手告别,它用德牧最有反差萌的“歪头杀”看着我,一脸好奇。我只有不停地说“Knight我们会来接你的”,却不知它是否真的能够听懂。
三个月以后,从狗学校回来的Knight变得十分老实,会抬起前腿坐,会和人配合跳高,特别喜欢握手,毕业典礼上它还表演了很多绝技,能爬上比人高的台子,走独木桥。我们一家人好像看家里最小孩子的毕业演出一样兴奋得哇哇大叫。从狗学校回来以后,Knight成了院子里学历最高的狗。
Kngiht两岁多的时候,我结婚搬出去住了,也有了自己的猫。每周日和先生回家,门还没打开就听到Knight在门的另一侧哼哼,开开门以后就绕着我们前后跑。不知不觉中,那个呆萌的小可爱长成了一头40公斤的大狗,熊一样的脑袋,只是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其实到我家不到半年,它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宠物一枚。我妈常常心理不平衡地说,我爸看狗的眼神太温柔,和看我的眼神是一样的。我爸和Knight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连我爸上厕所,它都要跟着去。它的眼神,也随时拴在我爸身上,认定了这个唯一的主人。至于我和我妈地位就没有那么高,一个是抓痒官,另一个是捡屎官。
而在狗学校里学的本事,Knight很快就选择性遗忘了,只有在想要好处的时候,会迅速地想起来,表演一番,以获得美食的奖赏。
Knight,我该如何爱你?
养了Knight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其实对于不爱说话、喜欢待着的人来说,狗可能是比猫更好的伴侣。它总是一脸热切地看着你,毫无保留地表达出自己的爱意。这一点,我们家一个人都做不到。
只可惜,它陪不了我们一辈子。
从两岁多起,Knight就开始变懒,出去玩飞盘经常偷懒不捡盘子。吃多了就容易肠胃不好。狗医生说,Knight的髋关节有问题,肠胃有问题,胰腺不好。这些都是德牧的遗传病。
原本以为这些病只要适当吃药,好好照顾,是可以控制住病情的。但却事与愿违。爸妈每天都要天人交战一番:它想吃的东西,对它身体不好,但是如果吃都不能好好吃,如何保证狗生的质量?日子一天天过去,Knight的病情不断加重,又不断出现新的病症。考虑种种,爸妈决定放开让它吃。让它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过得愉快。
身为人类,我们总是不自觉在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动物的需要。我不知道,Knight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生活质量,如果它能思考的话,它是愿意少吃一些,活得更久,还是愿意放开吃,能活几天算几天?
那段时间,我常常读英国兽医作家吉米·哈利的书,想从他的经验里找到答案。哈利先生治疗过的动物,有的因为病痛安乐死送走,有的也没有怎么治,自己就好了,哪怕瞎了也活得开心。我也知道,哪怕是他书里的白葛福医生来问诊,也是治不好Knight的。它开始犯癫痫,犯病的时候浑身抽搐、小便失禁。这种脑部疾病不可治愈,也是德牧的遗传病。
2017年春节刚刚收假没多久,Knight一个上午犯了五六次癫痫。爸爸终于下定决心,带它去安乐死。做这个决定是艰难的。这个病,每次犯病的时候,都觉得狗不行了,但是一旦过去,狗就像没事儿一样。虽然是不治之症,且会越来越频繁,但是我们一直给它吃很贵的进口药,爸妈也不敢出去玩,随时陪着它,怕它犯病的时候自己单独在家会更恐惧。总觉得还有时间,毕竟它才7岁不到。
Knight的健康急转直下。回想起来,不知何时开始,我周末回家时它不再来门口迎接了。往往我们都进屋了,它还趴在地上,或者刚走到半路。后来才明白,它是站不起来,走不快了。它也不会在拍肚皮的时候使劲儿蹬后腿,舒服地亮出整个肚皮来了。一拍它,它就费劲儿地扭过头轻轻地咬我,也许是肚子里什么器官在疼。脊柱上的骨刺,让它不能长时间坐着,天气冷的时候会疼得站不起来。体力恢复一些,它会挣扎着爬起来带我爸走到车边,表示它要去看医生,它知道去看了医生就不疼了。
送它走的那天,也是这样。连续发了五六次癫痫以后,它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表示要去看病。爸爸心想,既然这样,就去吧。安乐的时候,从来打针不哼哼不反抗的Knight十分不配合。我想起把它独自留在狗学校的那次,它大概也是很明白的。
医生说,Knight最后走得很平静。它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一样,躺在车后备厢里。美丽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我摸着它,它还是温热的。
从我个人来说,和Knight的这一段经历让我重新审视人和动物的关系。一方面,我不是狗奴猫奴,没有把动物当人看,知道动物的野性。另一方面,我痛恨人类对动物的所作所为。很多看起来是爱的行为,其实明明是伤害。
2017年年底,和朋友在德累斯顿的卫生博物馆看了一个关于动物和人类的特展。展览规模不大,看了一半,就觉得心塞,眼泪止不住要往外流。很多德国家庭都是带着孩子去看展的。孩子看得更多的是动物和人类的爱,而我看到的,不知为何全是人类对动物的伤害。Knight已经走了大半年,我还常常问自己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到底是否应该让它安乐死?是不是我们的私欲导致了它的死亡?
偶尔午后阳光灿烂,我会想起那个下午,我趁我妈不在家,把Knight弄上沙发和我躺在一起,把腿搭在它身上,不一会儿,我们俩一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