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记者:一丝微光敢搏黑暗
2018-03-02浦东
文浦东
他像一缕奔跑的火光,温暖着需要帮助的人们。
2016年,四川凉州一个名叫“悬崖村”的小山村成为互联网上的热搜词,那里的孩子每天要爬两个小时的悬崖藤梯去上学。现在,悬崖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00多阶钢梯取代了破旧的藤梯,3亿旅游产业投资落地签约,还有银行服务点、4G网络、卫生站、小卖部……这一切,都源于陈杰对悬崖村的报道。
作为《新京报》的首席摄影记者,很多人对陈杰并不熟悉,但只要提起《天津大爆炸“原点”》《腾格里沙漠排污事件》等图片报道,大家就耳熟能详了。从荷赛奖这样的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大奖,到中国新闻摄影“金镜头”奖,陈杰是拿奖拿到手软的大户。
辞去主编做“骨灰级”记者
在当记者之前,陈杰在部队当了5年兵,获过三枚军功章。因为爱好摄影,转业时他选择到一家地方媒体当摄影记者。2003年《新京报》在北京创刊,陈杰觉得这是一个更大的舞台,决定到北京应聘。
当时面试他的是总编王跃春。她十几秒就把陈杰精心准备的剪贴本和获奖证书翻完了,问陈杰还会什么。陈杰当时觉得自己没戏了,咬咬牙说:“我身体好。”他说自己一个小时能做1800个仰卧起坐,练过格斗,曾
经抓过小偷,斗过劫匪,帮助警察抓过犯罪嫌疑人——到现在还是这样,寒冬酷暑,只要不是雾霾天,
他都坚持跑步。奔跑,是为了得到一个好的身体。良好身体素质,是为了一个执念——用双脚丈量更广阔的土地,记录这个时代。
就这样,他成了《新京报》的一名摄影记者。
多年以后,王跃春在一次聚会时跟陈杰说,当年让他进入《新京报》,是看中了他的身体好。王跃春的选择是对的。从2003年陈杰进入报社之后,国内发生的矿难等重大事件,他总是以最快速度出现在第一现场,成为拿到独家新闻最多的记者。
因为突出的工作业绩,2005年7月,陈杰被提拔为视觉部副主编,9年后,又成了主编。但陈杰并没有感到快乐。离开一线激情澎湃的时光,他感觉自己当初做记者的很多勇气和信念逐渐被掏空了。
陈杰酝酿了两年,做了决定:辞去视觉部主编职务,去做“骨灰级”记者。他说,不为别的,就是喜欢。喜欢当记者,喜欢摸相机,喜欢自由。
腾格里沙漠的守护者
陈杰离开管理岗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腾格里沙漠污染的报道。
2014年8月的一天,一位年近60岁的环保志愿者告诉陈杰,腾格里沙漠遭工业污染。腾格里沙漠在宁夏、内蒙古和甘肃三省交界处。沙漠地下富含第三纪残留水,非常珍贵,而且它的植被也非常丰富。在沙漠交界的地方,这三个省在比学赶超地建工业园区。这些工业园把污染的水直接排放到沙漠里,不做任何处理,不仅污染了地下水,也威胁着8公里之外的黄河。而且这些工厂大量地抽地下水之后,会造成地下水位下降,对本来脆弱的生态造成了巨大危害。
环境污染事件是路人皆知的,环保、司法、媒体都知道。但是因为它背后巨大的利益链,没有人能撼动。
陈杰把自己微博的签名改成了:“若无质疑,假象横生。一丝微光,敢搏黑暗。”他决定要触碰一下这个禁区。
他买了一顶当地牧民普遍戴的遮阳帽和沙色外套,打扮成当地牧民。还买了个土黄色布袋,把相机放到里面,盖上衬衣和干粮。一位好心的当地人提醒他,为防范本地人和不明身份的人接近排污点,化工园区有多辆摩托车组成的巡逻队。为避免和巡逻人员相遇,陈杰放弃走公路,选择徒步从腾格里沙漠腹地进入工业区。因为平时经常跑1万米,他的体能非常好。尽管沙漠到工业区只有3公里,但为了赶时间,在天黑之前拍到照片,他拼命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一路上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陈杰采访中
现场拍摄
这一路,陈杰拍到了通到沙漠腹地的排污管,拍到了被污染变黑的大片沙漠,并将被污染的土壤取样带回去检验。
这篇《沙漠之殇》刊登于《新京报》后,立即引发了强烈的反响。宁夏迅速做出反应,关停了企业,对企业负责人和环保局进行了追责。而内蒙古面对铁证如山的图片和视频,声称照片时间做过手脚,是移花接木,并以诬告和借助报社上级主管部门对报社和陈杰施以高压,让他写检讨。
对于每一次施压,陈杰都用详尽的证据给出有力的回应。采访时他有几个习惯,第一,不仅拍照片,还拍视频录音,这是证据意识;第二,把土样、水样采集后通过机构检测,这是对报道有利的力证。最扎实的报道和最有利的证据才是保护自己的好方法。
最终陈杰胜利了,他的这篇报道得到了国家主席的三次批示。国务院专门成立调查组,触发中国环保风暴,内蒙古自治区数十名官员被问责和处分,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被环保部列为2014年中国十大环保事件之首,并写入2015年3月全国政协工作报告。
腾格里沙漠的报道也在法律界、环保界,包括NGO(非政府组织)圈产生了巨大影响,线索蜂拥而至。此后陈杰又做了十几篇重大环境污染的报道,一年有2/3的时间在全国各地跑,行程约20万公里。一路上他不仅被跟踪、围追堵截,多次和企业安保人员对峙,还被企业以“可以提任何条件”“要多少钱都可以”等方式试图收买。但这些丝毫没有撼动陈杰的职业底线。
我们所有人欠孩子一条路
2016年5月,在一次赴西南采访金沙江流域的污染问题时,陈杰得知凉山有一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山村,孩子们上学要冒着生命危险在悬崖上攀爬,他立即赶到了那里。
阿土勒尔村位于凉山州昭觉县支尔莫乡、狮子山的半山腰,海拔在1300米到1500米之间。这个村庄被称为“悬崖上的村庄”。第一次来到悬崖村时,陈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3名家长的保护下,15个孩子从山下的勒尔小学出发,走崖壁,爬藤梯,用两个小时才能踏上回家的路。他们走的路,脚下都是万丈深渊。据村长介绍,在这条路上摔死过七八人,摔伤的人更多。上山容易下山难,遇到雨雪天气,村里人就不再外出了。由于安全和贫困问题,阿土勒尔村一些适龄儿童还没有进过学校。
为了体验孩子们的感受,陈杰攀着藤梯爬了两趟,结果满头大汗,心惊胆战。回去后,陈杰以《悬崖上的村庄》为题,报道了阿土勒尔村,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凉山彝族自治州州委书记当即表态:当务之急,是先施工一条钢筋结构梯道,解决群众出行安全问题;第二,让规划部门到这个地方设计一条道路,把四个悬崖村贯连到一起。实际上这里是四个悬崖村,有198个孩子在山下读书。
为了推动事情的解决,陈杰一年里六次走上了悬崖村。其间,四川省几次想让陈杰停止这个报道,但是报社顶住了压力。总编说了一句让陈杰非常感动的话,她说:“我们所有人欠孩子一条路,我们必须要做。”
2017年6月第六次来悬崖村,是陈杰最开心的一次。和每次一样,他带来了村里人可能需要的东西:电饭煲、桌子、凳子以及孩子们的登山鞋。从默默无闻到举国关注,峭壁上那些攀爬藤梯上学的孩子成为全国人民的牵挂。现在,凉山州对落差800米高度所有存在安全隐患的路段,全部铺设了钢梯。72户人家、400多人的命运发生巨大的变化,村子里出现了四个小卖部,以售卖食品和饮料为主。村庄受到外界关注后,有村民开始养蜜蜂,通过网上销售,供不应求。如今的悬崖村有了无线网络、农家乐、宾馆、幼儿园、金融服务点,卫生站也在建设中,当地生活设施正在逐步完善。
孩子们见到陈杰,兴高采烈地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喊着陈叔叔,并七嘴八舌地和他讲起勒尔小学五层楼的新学校,有食堂和能洗澡的新宿舍。一名小女孩说,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因为她的愿望是成为像陈杰那样的摄影记者。听了这样的话,陈杰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夜深人静,陈杰还没有睡,他想起白天一个腼腆的孩子趴在他耳边说的话:“陈叔叔,现在的路修好了,是不是以后你就不来看我们了,我们想你可咋办?”他回答:“我会一直拍摄悬崖村上的你们。从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直到你们能够独立决定自己的命运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