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时光
2018-03-01郑宗栖
郑宗栖
晚 饭后,天色已暗,月亮慢悠悠地爬上了 树梢。风起的时候,让夏夜多了一丝凉意。永树和永长俩兄弟早早地在我家门外等候着。他们不敢大声叫喊我,生怕我父亲怪罪不读书习字,又到处野去了。但是,他们总有方法让我知道,各种动物的鸣叫声是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时常,我听到“鸡鸣犬吠”的声响后,便赶紧地扒几口饭,急不可待从家门口逃出去。
生产队的晒谷场是我们欢乐的小天地,一部用轴承做的“滚珠车”可以让大家精疲力竭地玩上一个晚上。你推我,我推你,绕着晒谷场打圈圈。每次轮到永长坐的时候,他总是嫌我推得太慢:“可以再快点,再快点,让我有飞起来的感觉。”
这大概是1985年,在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从姑妈的表哥家软磨硬泡地要来的滚动轴承,又偷偷地取来了父亲打家具用的木匠工具,照着更大一些年纪的伙伴教的办法,打造了一部完全可以由自己支配的“小人车”。永长父亲管得严,他不敢动家里的任何物件,只能眼睁睁地看我在伙伴中间炫耀。
永长是我孩提时最好的伙伴,跟我同龄,鬼点子比我多得多。村子好不容易来了一部四轮的小轿车,永长便远远地跑来告诉我,然后我们结伴去追逐屁股扬着飞尘、行走在崎岖土路上的车子。我们很少可以在生活中见到这样真正可以自动行走的大家伙,好奇于动力来自哪里,梦想着有朝一日有机会也可以在“车房子”里坐一下,那是多么美妙啊!
我对永长说,这叫白日做梦,哪怕在心中想想都感觉太过于奢侈。
邻居堂哥,年纪与我父亲相当,但与我是同辈分,他有一部 “大凤凰”。在我孩提的记忆里,总是远远地看着他向我“飞”来,然后又远远地把我甩掉,消失成一个小黑点。每次,他双脚使劲地蹬着,轮子飞快地旋转,那叮当的车铃声简直可以打破乡村一切的宁静。用现在的话说,这样的感觉一定很拉风。但是,我们没有福分,家里买不起一部自行车。那时我们的个头刚刚才比自行车高出半个头,还没有学会骑车的本领。
永长说,他太想有飞的感觉,坐“滚珠车”究竟靠的是人力,充其量只是个玩具。可是,我们只是远远地偶尔看过几回“车房子”,我们家也没有办法买上一部“大凤凰”。永长带着我,学着电影《地道战》侦察兵的样儿,在堂哥家门的拐角处躲藏着,探出小脑袋观察堂哥的一切行动。只要他一出门走远,我们就飞奔到他家的大厅,去偷他的“大凤凰”。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大凤凰”被锁得稳妥。偶尔也有没有上锁的时候,我们轻轻将车子牵到老屋前的空地上,大家轮流着练车。
我们的个头矮,身子够不着车垫子,就将右脚伸进三角架,双手紧握着车龙头,腾空吊着身子,半圈半圈地蹬着脚踏子。我们称这种骑法叫“半骑”。永长很灵活,像个猴子似的,上上下下,玩得不亦乐乎。而我呢,多数是充当扶车的角色,轮到我练的时候,又担心堂哥会随时出现,心里忐忑不安,所以总是笨手笨脚的。
练车的日子,难免摔跟头。尤其像我这样,时常摔得鼻青眼肿,甚至摔伤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有一回,车子的链条掉了,永长叫我小心提起链条,由他去摆弄脚踏子,结果我的右手食指被飞轮夹住了。顿时,火辣辣的感觉窜上我的心头,疼痛不已,只得哇哇大哭。我生怕被父母问起这事,事先让永长帮助准备好一个谎,好在父母总是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我太多。但是,我的事却瞒不过祖母,她最是心疼我,晚上睡觉前,会拿着一支柔软的鸡毛,沾上老茶籽油,帮我涂抹在伤口上。
我们偶尔也会被堂哥撞上,见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大家害怕得像一群受惊的飞鸟走兽四处逃散。而我常常是那个跑得最慢的人,一来是因为腿脚不利索,二是不忍心那“大凤凰”孤单地停靠在空地上,只得涨红着脸,乖乖地将它牵回到内屋里。
为了这个事,我没少跟永长发脾气,怪他不够哥们,可是他总是有办法讨好于我。多少年后,这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像电影“蒙太奇”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在我上初中后,骑自行车上学时,也时常会天马行空地想起这些已过去多年的事儿。这部车子是父亲为了我上下学方便,特地买给我的。它也是“大凤凰”,父亲说除了上下学用外,还可以为家里载一些重物,比如化肥、水泥。但是那时的我,已经“移情别恋”了,不喜欢黑不溜秋的样子,而更看好小巧的轻骑车。
事实上,“大凤凰”的确威武,它是个大力士。父亲有一回要去外婆家,叫我载他。父亲体重,我一路狂蹬,汗水流透了衣背,车子一路飞奔。那时,我感觉自己已是大男孩了,想证明自己的成长和能够担当的责任。平路时,父亲也会跟我说笑,谈起人生的理想,问我将来想做什么。
这是我唯一一次用自行车载父亲。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地向众人骄傲地说起,甚至在他离世前弥留的时候,还拉住我的手说:那是第一次让他有了当父亲的感觉。父亲是生病十年后,才离开我们的。为了医治他的病,我们家变得一穷二白。在别人家买起摩托车、盖起小楼房的时候,我们家还得为柴米油盐愁,一家八口所有的生计只能靠母亲一个人张罗。
那个时候,村子悄然发生了许多变化,像被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过一样,处处充满着新意、充滿着暖意。阿庆家推倒了土夯墙,盖起了两层小楼,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表哥永吉买来了一部彩电,村里的小孩老人都跑到他家里看电视,姑妈喜欢在众人面前叫嚷:这个月的电费又要飙升了;堂哥也“喜新厌旧”了,把那部“大凤凰”当成废品卖了,又买回了一部“太子”摩托车,隔三差五用碎棉纱沾上油把车子擦得锃亮,故意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飞驰而过,他也曾经载过我一趟,我心怯地躲在他的身后,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
而我们家呢,因为家庭的变故,置办不了一个像样的家电或家具。我似乎也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与村里的人打太多的交道,穷人的孩子多少有些自卑。家里需要化肥,我就用手推板车,远远地从镇上拉回来;去走访亲戚家,我们兄妹结伴步行。当然,我们也羡慕过别人:什么时候,我们的梦想也能飞翔?
1996年,我从一所学校再到另一所学校,成了一名乡村教师,第一个月的工资是326元。去报到的那天,表哥永吉开着一部手扶拖拉机停在我身旁。他正好要去我学校所在乡镇拉砖头,顺便也捎带我一程。我站在拖拉机的后斗上,一路颠簸,身子都要散架了。柴油机冒出的黑烟也把我们熏得像“包公”一样。现在想来,甚是有趣,我曾经跟表哥永吉说起过这事,他惊诧地说:“已经记不起当年的事了。”
而与我同年毕业的阿森,比我幸福百倍,分配在邻村,他父亲还为他买了部品牌摩托车,花了10050元。这笔钱,对我来说算是巨款了,得三年不吃不喝才可能积攒下,感觉特别的遥远。谁曾想,在我毕业后的几年时间里,国家加大了教育投入,教师的工资逐年增长,1999年,我自己也买了部摩托车。虽然摩托车款是跟车行老板事先约好的分期付款,但我不用担心还不上这笔钱。
买来摩托车后,第一件事就是骑回来给母亲看。母亲看着车子对我说:“这下可好了,去舅公家再也不用走路了。”舅公是祖母的弟弟,家住20里外的文江,去一趟他家得走上半天。
记忆里的故事总是过得很快,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去舅公家的那条路硬化了,公路沿线村庄的百姓出行很方便,村子买车的人越来越多。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常要我载着她去看她弟弟,在公路另一端有她一生一世无法忘却的记忆与情怀。
2009年,我工作调动到城里,单位离家很近,平时都是以走路为主。前几年,小城里特别热自行车运动,我也买了辆山地车,圆上了我的自行车梦。这份梦想,不再是满意于物质以及对出行的一种期盼,而是转化为了对休闲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2015年的一天,永长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买了一部小车了,要到城里来看我。永长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初中毕业后便四处打拼,干过矿工、蹬过三轮车、做过泥水匠,如今是个小包工头。因为勤俭持家,小日子越过越红火,我们常常喝酒说起过去的事,总是感慨,满是怅然:“当年啊,一切不可想象。”
时光行走,日新月异,周边的事物已不再是旧模样了,生活的节奏也越来越快,这些变化却是那么的自然,充满着活力。去年,我们家也买上小车,回老家看母亲也方便了,母亲只要有事来一个电话,我们用不上一个小时便可以回到家里。母亲老是重复说起这句话:“你父亲人笨,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如果他还在,能够坐上这小车,那是多幸福的事啊……”
时光总会给我们留下记忆,行走的人生或是匆忙或是悠闲,体现着一种生活的态度,召唤着诗和远方,也无不让人追忆着那些逝去的人和不可忘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