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小小说三题
2018-03-01
崔立,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等杂志专栏作家,迄今在《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等报刊发表以小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1100多篇,近半数被《小说选刊》《人民文摘》等报刊转载,作品入选100多本年选及权威选本,获奖100多次。出版著作《那年夏天的知了》《大嘴王大元》《策划时代》《风雨后的阳光》等。
夏天是要出点汗的
张 曦是我的房客,也算我 的小朋友。说房客,是来自异乡、在上海打拼的张曦租了我的房。说小,是他的年纪,比我小上一轮。大学毕业,张曦开始摇摇摆摆地,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企鹅寻找前行的路。
沙发前,坐着我,也坐着张曦。
跑了一天人才市场,张曦抹了把汗,说:“哥,这工作真不好找啊。”我俩一见如故,短短几天,已无话不谈。
我说:“加油吧!”
初夏的天,早早亮了。张曦早早起床,继续游走于各个人才招聘市场,每次回来,都是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样子。
张曦说:“哥,这求职的人咋这么多,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我看到一家民企普通文员的岗位,都挤满了求职的人……”
张曦说:“哥,我今天走得晚,看到一个面试官,在翻桌上的简历,边翻边扔,几乎是翻十张扔九张,一个收垃圾的老太太,收了满满两袋的应聘简历……”
张曦又说:“哥,你说,我是不是找不到工作了?这工作也实在太难找了吧?”
我笑笑,又说:“加油吧!”
所幸,一个月后,张曦找到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张曦应聘的是文案,入职的却是推广。底薪+提成,看业绩说话。
张曦说:“哥,要不我试试吧?”
我笑笑,說:“好。”
已经是酷暑了。张曦的目的,是把他们公司代理的广告牌,挂在饭馆内。与之对应的,是把这家饭馆的介绍,挂在别的饭馆里。同样的,都是免费。
第一天,张曦回来时,天早已漆黑一片,脸上写了一个字:累!
我说:“今天顺利吗?”
张曦说:“不顺利。”摇摇头,洗澡去了。
第一周,张曦签了一单,是家一百多平米的小饭馆,勉强达到他们公司规定的三星标准。三星,是最低标准。
第一个月,张曦签了三单。一单两星,两单三星。按公司规定的,员工每月的签约要达到8家。完成率一半不到。
那一晚,张曦捏着第一个月的工资,辛苦赚来的钱,钱不多,薄薄的几张纸,显得那么的毫无分量。
我坐在沙发前,张曦也坐在沙发前。张曦看着我。我看着张曦。这一个月,张曦明显瘦了,也黑了。
张曦说:“哥,我已经尽力了。”
张曦说:“哥,我是不是能力太差了?”
张曦说:“哥,我是不是不该来上海?”
我说:“张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多年前,我和你一样,一脸迷茫一穷二白地来到这个城市。我干的第一份工,在一家绿化公司做技术员,技术员是说得好听。我工作的前三天,是除草,像现在这样的酷暑天,我戴个遮荫帽,搬张板凳,坐在一大块草坪上用小刀除草。整个一天,保持一个姿势去除草,腿脚麻了,腰疼了,还是继续。晚上睡的工地上的房间,是不能出门的,外面放着狗,屋子里有蚊子,第一个星期,我都没睡好。随着工程的推进,我们还通宵种树,一大早困顿不堪地去马路上买大饼油条吃,吃完洗把脏兮兮的脸继续干活。我骑着浇水的机器回宿舍,过一个弯道时,整个人随着车一起翻进了灌满水的稻田里。我自己在外面煮东西吃时,线路出问题,火星直冒差点还没了命……”
我说:“我把这困难和我爸说,我爸看着我,只说了一句:‘夏天的时候你不出汗,那你什么时候出汗呢?意思就是,在这个夏天,你是要出点汗的。出点汗,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还有,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那是应该的。尝遍了苦中苦,以后,你也不会觉得苦了。”
我还说:“你看我现在的房,三套,我住一套,我还租出去两套。这房,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一点一点拼搏换来的。还有,如果让我现在去过苦日子,我还能过……”
张曦看着我,深深地叹一口气,像是醍醐灌顶地说:“哥,我明白了。”
张曦又说:“哥,这是不是你夏天不大愿意开空调的原因?”张曦不忘开玩笑一句。
客厅里的空调,我倒是真不大开。是习惯了吗?
第三个月,张曦的签约量全公司第一。
第七个月,张曦被挖去了另一家公司。另一家公司很大,也给予了他更高更大的平台与施展空间,据说他们是看中了张曦出汗的精神。
哥的爱情
哥 追一个姑娘。哥说:“她可漂亮了呢。” 哥说这话时,一脸沉醉的样儿。
哥住郊区。姑娘住市中心。我并不看好,姑娘家条件那么好,人又长得漂亮,怎么可能看上哥呢?
我说:“哥,我觉得你可能性不大。”
哥说:“有志者事竟成,这话你没听过吗?”
周末,哥从郊区跑到市中心,去了姑娘家所在的那个弄堂,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远比我们郊区热闹多了。
哥在巷子口等姑娘。
哥和姑娘约好了。
姑娘说:“你还不能去我家找我。”
哥说:“好。”
哥在巷子口没看到姑娘,倒是看到了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来岁的模样,梳了两条长长的小辫子,人瘦瘦的,怀里簇拥着一大把红玫瑰花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倒是有那么几分可爱。
小女孩眼尖,看到了哥。
小姑娘马上跑了上去,说:“叔叔,买花吧。”
哥等得有几分急促。
哥摸了摸口袋。哥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赚得不多。口袋里更不多。
哥说:“我买一朵吧,你看行吗?”
小姑娘说:“行啊,叔叔。”
哥付了钱。
哥的手里就多了一朵花儿。
姑娘来的时候,哥把花儿给了她。姑娘倒是愣了一下,哥这还是第一次给她买花。姑娘说:“你怎么买花了?”哥说:“刚看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怜。”姑娘说:“可怜吗?说不定是骗子呢。”哥说:“怎么……怎么可能,我看着不像呢。”姑娘又指了指那花儿,戏谑的表情,说:“一朵?!”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囊中羞涩。”
哥去姑娘那跑了好多次。
哥几乎每次去,都买花儿。买得也不多,还是一朵。
搞得卖花的小女孩,一看到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热情地说:“哥,买一朵花儿吧!”
那天,哥和姑娘在巷子口见面的时候,小女孩刚好过来,看到了哥,又跑了上去。小女孩甜甜的嗓音,说:“叔叔,阿姨可真漂亮!”小女孩又说:“叔叔,给阿姨买点花儿吧!”
姑娘心情不大好,又碰到了小女孩叫她阿姨。姑娘的面色马上变了,说:“你叫什么叫,谁是你阿姨!”姑娘的声音很大,很严厉的表情。小女孩的眼睛里有泪花翻腾,很快滚落下几颗泪珠,捧着花儿,就跑了!
事后,哥难得地发了火,对姑娘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若不是家境困难,谁会愿意出来卖花呢?!”
哥说得气呼呼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哥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哥陪父亲去城里卖蔬菜。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带着哥一起出了门。父亲在前面拉,哥在后面推。哥觉得去城里的路,是那么长。在父亲去上厕所的时候,哥坐在蔬菜摊位前,时不时地有人来问菜的价格,或买或不买。还有人饶有意味地看哥,是那种异样的眼神。哥完全体会到了。那一年,哥刚刚7岁。
哥还是第一次对姑娘发火。
哥的话儿,说得姑娘一愣一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哥也是后来才发觉,自己对姑娘发的火,似乎大了点儿。看来,和姑娘这事儿,要黄了啊!不过,哥没有后悔。哥想,如果再有一次,他还会这样的。
倒是姑娘给哥打了电话来,姑娘说:“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不来了?”
哥就去了。
哥去的下午,外面很冷,冷得人站在马路上,哪怕是跺着脚,还会瑟瑟发抖。哥看到了卖花的小女孩,一张小脸冻得白白的,嘴一张,就是一口热气喷出来。
哥是真动了恻隐之心,也为上次姑娘的言语而抱有歉意。
哥說:“你这里还剩多少花儿,我都买下了。”
小女孩说:“真的吗?”
哥说:“真的。”
小女孩笑了。
小女孩数着花儿的数儿:“一、二、三……”
哥买下了小女孩三十六朵玫瑰花儿。
哥捧着一大捧玫瑰花儿,在巷子口碰到了姑娘。姑娘看了哥一眼,说:“走,去我家吧。”哥脑子嗡了一下,鼓起勇气说:“是吗?”哥还没去过姑娘家。姑娘说:“不敢?”哥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哥进了姑娘家的门。
哥看到了姑娘的爸妈。
哥恭敬地叫着:“叔叔,阿姨。”
姑娘的爸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就跑进来一个小女孩,就是那个卖花的小女孩。小女孩苍白的脸蛋上,已经有了几分红润。
小女孩说:“大舅,大舅妈,我觉得这个姐夫挺好的!”
后来,哥娶了姑娘。用现在的话儿说,这挺有几分逆袭的味道。当然,那时是叫高攀。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嫂子说,一个善良的男人,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现在,哥和嫂子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梨花盛开的日子
春 天,梨花说:“我们,去走走?”我说:“好 啊。”
我们从上海出发,踏着春天的步子,坐着高铁一路胡乱行走,沿途经过一个个城市。我们经过哪里,就在哪里逗留。
梨花说:“生活太压抑,我快要疯了!”
梨花说:“这次,我要痛痛快快地出去走走。”
梨花说:“谢谢你,能陪我。”
梨花说第三句话的时候,她把头转向了我,一脸的妩媚。我看着梨花美丽的面容,淡淡地笑笑,说:“你开心就好。”我又说,“正好,我也出来散散心。”我咽了咽喉咙口的唾沫,有句话还堵在那里。说吗?还是不说了吧,让我陪梨花快快乐乐地走完这段旅行吧。
说话的时候,我们是在镇江。
镇江是座古城,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那里有金山、焦山、北固山,还有西津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在梨花的身上,也照在我的身上。
梨花说:“饿吗?”
我说:“饿了。”
梨花说:“我们去大吃一顿。”
我说:“好啊。”
我们去了一家锅盖面馆,各自要了一碗面。我们点了好多的浇头,浇头把面碗撑得满满的,像是随时要漫出来一般。我们没有太多的钱,面馆是我们目前还有能力挥霍的地方。
梨花拿出筷子,说:“吃吧。”
我点点头,筷子就伸进了碗里,一下子风卷残云般地,几大口浇头和面条下了肚。我是真饿了。早上临上火车时,就吃了一小块面包。
我以为我的吃相会惊住梨花,我看向梨花,发现她的吃相竟然比我还嚣张,她的一只脚竟还肆无忌惮地架在左侧的一张空凳子上,她的嘴角挂了一小块面条,桌子上是有纸巾的,她却径直用手去抹了一下。梨花是知道我在看她吧,转过头朝我笑了笑,她的腿,依然架在那里。
梨花说:“生活总是离不开挫磨!”
我有至少三秒的停顿。
我说:“对,对!”
梨花的心头郁闷哪。梨花其实已经够努力了,每天早早地上班,又很晚才下班,活儿做了那么多,可主管就是横竖看梨花不顺眼,想着法儿地给梨花使绊儿批评她……
我们的下一站,是合肥。
刚走出出站口,梨花就和人吵了起来。
梨花是为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长得挺乖巧可爱的,随着一个年轻男人走出火车站。年轻男人该是她的父亲吧。
小女孩走出去时,动作似乎是慢了半拍,她的父亲就说她:“你这孩子动作怎么这么慢呢!”说着话,父亲还推她,拧她的耳朵,拍她打她的屁股。
梨花就是这个时候冲了上去。
梨花大声吼道:“你干什么呢?!”
小女孩的父亲愣住了,转头看向身后,看到怒气冲冲的梨花,瞬间就明白过来。那个男人说:“我管教自己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梨花说:“你是这么管教孩子的吗?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男人是被惹火了吧,那个长相有点粗的男人挽起袖子要冲向梨花。
我赶紧拦住男人,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就是有点激动了,你别怪她,你别怪她……”
男人带着小女孩气咻咻地走远了。
我看向梨花,梨花忽然一脸的泪花,我想起了梨花说过的她的童年,她早逝的母亲,她喝完酒就爱打人的父亲……
我轻轻拍拍梨花的肩,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们是在一个下午来到新津的。新津的梨花花开正盛。这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们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终究是来到了这里。
站在一大片梨花树下,梨花说:“我喜欢这里。”梨花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梨花吗?”我说:“为什么?”梨花说:“因为我是在梨花盛开的时节生下来的。”我说:“哦。”我笑了。梨花也笑了。其实这个答案太明显了。
正走过的,是一对在这里拍婚纱照的年轻男女,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孩,特别的漂亮,还有那穿着礼服的男孩,也特别的帅气。
梨花转头看向了我,说:“将来,我也要在这里拍婚纱照。”
梨花是在和我说吗?
好像是的。我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那一晚,在梨花那个久已没人居住的新津家里,梨花睡床,我睡沙发。远远地,我听到梨花睡着后轻轻吐气的声音,这是梨花睡得最好的一晚。
而我辗转难眠。
我在想母亲刚刚给我打过的电话:“儿子,别忘了你答应的,回来就和刘月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