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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立面的描摹和烘托者
——关于尼采

2018-03-01穆蕾蕾

美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尼采上帝事物

◎ 穆蕾蕾

沿着白天一直走,我们肯定疲惫。我们需要黑夜,正如我们需要所有事物的对立面,因为它会使我们诚实地看到事物的本来模样。

实质上,关于尼采,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依经据典的东西。我不是一个学者,而且我特怕那古旧发黄的典籍会将人压死,更怕那无数条“著名”观点让我窒息。每每遇到过于学术的东西,我的眼睛就开始坐滑滑梯,“哧溜”一下就给那些逻辑、思辩留下决绝的背影——对于阅读,我更喜欢做一个不小心溜进图书馆的松鼠,摇晃着轻盈的尾巴,跳跃着翻阅那些和松子一样香甜而深具诱惑的文字。我厌于循规蹈矩,只愿意在一些句子、一些思想面前驻足停留,然后随着那些文字让自己融化成一滩想象,随着句子洞开的缝隙渗漏进去,吸吮那汪洋中无底的甘甜。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分明就是巨石累成的高山下的一条暗河。最初你会以为那水流是黑色的,可若能撩起小小的一掬,你就会发现阳光下它凛冽的光芒。而且,用一条河来形容尼采是太小了,世界上没有那么大一座山,下面有如此的海洋,能配得来比喻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穆蕾蕾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着火的词》《声音的暖芒》,诗集《雪响》《光盏里的蜜蜂》,获陕西第三届青年诗人奖等奖项。

我期望能把尼采用笔写得细点,小点,更贴近多数人的理解一点。因为尼采的人和文字本身就是一团疯狂燃烧的火,让人望而生畏。被他点着的岂止是西特勒时代的整个德国,被他影响过的多少后来者在写他时,文辞中都忍不住像他一样,那股挡不住的激情狂奔四射。他的文字像太阳的外围,融化的光芒高热滚烫,使每个接近他的人都不由得温度升高,我当然也是。可是,假如我要谈清楚我理解的尼采,我就必须说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使我谈着谈着,让自己变成了尼采的影子,因为他太容易把你忽然带走了。而且,尼采被多数的人难以理解,无法接受,恰恰就来自于他周身的烈焰,尼采在谈他所有的观点时用的手法都是极端,走到头的感觉,这样的夸大是一种放大,一种吸引眼球的做法,其实他希望你特别地注意到这点,他所有的颠覆其实是希望你看到你走到了哪里。他展示了一个反面,甚至他走到对立面的最尖端,使你清楚地看到了你的位置在哪里,你多么的偏离和背弃!我是这样来看尼采的,比如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尼采仅仅是说,被人们庸俗化的那个上帝,一个只向往彼岸世界、不正视此岸世界的人所向往的上帝死了!因为假如有上帝,这个上帝肯定不愿意现实世界的人就是这样的来信奉他,依赖他,而完全不承担和付起自己作为人的一切。我甚至想,如果说有上帝,而上帝给了一个反对自己的尼采如此伟大的地位,其实,上帝也是想借尼采的口说出他的心愿,因为,尼采虽然宣称上帝之死,可尼采本身文字所闪耀出来的神性光辉,又是哪个口口声声说信仰上帝的人所具有的?

第一次读尼采是一年前的一天,在医院的走廊里。那个冬天的午后阳光雪白而苍冷,我捧着一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尼采散文选》。这本书在书柜里扔了很久,我对这个人有点成见,而且他后来疯了,我就一直没读。可那天实在郁闷了,便打开阅读。最初我是被注释下他所借用歌德的一句“假如我们的眼睛不能像太阳一样,我们就绝不能看到太阳”这一句所吸引,之后就一点点读了进去。读完《悲剧的诞生》,我感到整个人都被一股说不清的狂风巨浪摇撼、拍打。其实对于希腊的那些文化历史背景我仅仅知道极少的皮毛,可是,我又觉得我似乎通过他的表达体验到什么,我开始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舟,驶进他那深邃的海洋里去看一看那黑色的风浪,体验一下那惊心动魄的感受。于是慢慢的,开始在书柜发现了一本三联出版社由陈鼓应著的《悲剧哲学家尼采》,之后开始阅读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接着是《偶像的黄昏》《快乐的科学》《权力意志》《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曙光》等系列原著。虽然有的翻译拙劣,有的因为我的缘故进行了“松鼠式”阅读,可是读完之后,我还是感到想说点什么,特别是想把我理解的尼采表达出来,尽管对于尼采这样的人,我的理解极可能是只撷取海水中的一滴。但那一滴,我珍惜。

尼采是一个强大的质疑者。他怀疑一切,用他的话讲就是,他决定进行一切价值的重估。他把任何一个我们所确信不疑的定义,从古至今从没怀疑,甚至不敢怀疑的东西都进行了反思,反问。接近尼采的思想者是震撼的,因为他会发觉尼采是多么的彻底和纯粹;接近尼采的教徒是愤怒的,因为尼采把一切的崇拜撕得粉碎破烂;接近尼采的普通人是害怕的,因为谁敢要那样不惜代价的生活?可是尼采的反思又是多么的有价值!他使我们重新看到我们都信奉不已的东西,比如传统,比如道德、宗教。连我们相信不已的爱、牺牲、无私、高尚等等的精神,尼采都给我们撕裂,让我们重新看看那质地如何。他把千古多少人苦心建立的道德理论体系、社会伦理观念全部用自己锐利的思想和眼光戳得千疮百孔,衣衫褴褛,使你哆嗦着在心里自问:我该,穿起哪一件御寒?

假如这心灵的声音被尼采听见,尼采一定会回答:你自身已经足够完整,你不需要任何“外衣”!(当然,这是我理解后的自问自答。)

我对宗教很有感情,虽然至今什么也不信奉,可我还是觉得宗教涉及到形而上里最本质的东西。我对宗教的感情应该始于基督教,然而,尼采是一个基督教的坚决反对者。所以我对尼采那些反对基督教的观点和论述几乎是很快翻过。但是,我虽然对这些章节只看了几眼,可几眼还是使我明白了,尼采到底反对的是什么。

尼采揪出一个源头性的人物就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一直是西方社会智慧的代表人物,他的弟子柏拉图关于另一个世界描述的那些理论,几乎是西方宗教建立的基础,他们在西方的位置几乎无人能动,但在尼采的眼中,他是衰败的典型,因为他对生命持否定的态度。尼采认为,对彼岸世界的痴迷和相信,是颓废的一种意志移植和没落生命的征兆。那种让人对那个虚假彼岸的向往,恰恰使人产生了对现实这个世界的厌恶与逃离,而尼采反对宗教和持这个“虚无主义”观点的一切哲学。

尼采关于宗教有这么一段论述:“只要你在心里还认为自己是一个基督徒,你们就应该让自己尝试着做一次实验,在一段时间里离开基督教而生活,为了你们的信仰去到旷野中居住——即使仅仅是为了有资格谈论基督教是否必须的问题……直到你们已经离开基督教生活过很多年,直到你们已经满腔热血和实实在在地过上了一种与基督教相反的生活:直到你们已经把基督教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走到了天涯海角,你们在这个问题上所有议论都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当你们不得不从遥远的天边返回,但却不是由于难忍的乡愁,而是由于根据严格的比较所做出的判断,只有这时,你们的故乡之行才会具有任何意义——未来的人们将会以这种方式处理所有从前的价值,自觉自愿让这些价值,以及与它们对立的价值——即使仅仅是为了最终有权抛弃这些价值——统统地在生活中重来一遍。”

你可以看到,尼采提倡的,其实是一种更踏实、毫不逃避、更健康的生命态度。尼采十分强调“权力意志”,强调生命追求强力、扩张、和统治,是他希望人充分地意识到这种缺失。他觉察到,那些信徒恰恰是依赖性很强的人,也意识到信仰里包含着一种摒弃自我的方式。尼采尤其厌恶宗教、传统、道德和社会把丧失人的自我道德作为最高价值,他用超人的形象阐述的就是一个健康生命的形象,他不要那些在上帝的面前软下来,不肯承担自我,不肯超越自己,放弃自己现世职责的人。这才是他反对基督教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实,上帝要是可以说话,他大概同意尼采的观点。上帝大概就是通过尼采某些句子在说话,因为,尼采的思想沾满神性的光辉,尽管他一点都不承认上帝,但他的心里有他所认为的神性,而他的句子就是明证(这是我第二次强调!)。

尼采反道德,关于道德对人的教化,尼采有个精妙的比喻,他说把动物园里的动物弄得虚弱,不再有害,使它恐惧、沮丧、饥饿、疼痛、病恹恹,这就是道德的目的。他认为教会道德正是这样,它败坏人,使人虚弱,但它称之为“改善”人。我觉得真是说得太棒了,难道我们的社会不是整天在干这样的事情吗?

“道德起源于不道德,使人服从道德的原因是那些奴性、虚荣、自私、阴郁的热情,听天由命或孤注一掷。道德的目的是邪恶的,那个因为道德变得谦卑的人,正四处寻找着和他不同的同伴,加以折磨。”尼采也质疑无私和牺牲,他认为颂扬美德就是颂扬某些损害个人的东西,因为美德本身包含着一种受人褒扬的、甘当工具的个性,因此你具备了某种真正完美的道德,你就必然成为这道德的牺牲品!而那些呼喊无私、呼喊美德的人,恰恰是因为他们会从中获益!

在这些问题面前,我们姑且不说错对,我们只说,尼采的眼光是何等的精道、细微、深刻,任何一点好好的事物都在他那刁钻独到的眼光下,马上就会露出了自己那点藏也藏不住的龌龊和羞涩!

尼采是个颠覆者,他质疑人类所有爱的实质,“爱是一种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这种能力,机械的传染病一样的社会模仿只是一种假爱”,他指出:一个单相思对一个女人的殷勤和爱,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一个父母对子女的爱,其实是对他们没有自我和生存恐慌的逃避,或者是为了梦想中实现他们自己的生活所未能实现的理想。在他眼里,理想、高尚、希望、道德这类词语全部不堪推敲,因为在这些词语面前,首先像宗教一样,预设了一个更好的未来,预定了一个更好的蓝图和自己,这恰恰就是对现在这个真实的世界、真实自己的抛弃,而人类把这叫作道德、美好和爱。这是尼采最不能忍受的!所以,他强调自私自利,是因为社会和传统太倡导无私和牺牲,他强调本能,是因为宗教和美德要求禁欲,而且处处流露着肉体仇视!

尼采也反对高尚,他称之为大话,他说:“我深深地怀疑和仇视被称为‘理想’的东西,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认识到所谓高尚的情感正是不幸的根源。即人类被贬低、被缩小的根源。理想,本来就是一种诱惑人类走向虚无的巨大力量。”

尼采的反问和质疑是因为他意识到,人类不从生命的角度、理由和意图出发,是何等的谬误和退化!人类对自己本性的污蔑,对自身价值的不信任,本能自身互相反对是何等的滑稽和病态!而他强调自我、本能,其实是希望唤起人类对自身价值的认可。他一再地强调,真实的人的价值比迄今为止任何一种理想所“期望”的人的价值大得多。所有对人的“期望”纯属荒谬而危险的要求,某类人正是利用这种苛求将他们的自我保存与增长条件作为法则强加给全人类,到目前为止,这种获得统治地位的“期望”已经降低了人的价值,削弱了人的力量及其对未来的预知。

尼采以极其极端的方式,将人从他依赖的事物中剥离,使人看到自身的问题和所依赖之物是什么,他要人们站到善恶的彼岸,超越道德判断的错觉,是希望人们能够不禁锢于任何一种宗教、道德伦理的“误说”,不离弃生命,不妥协,尽可能对地承担,接受,吸收。

“一个年轻人过早地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他的朋友说这归咎于这个疾病。而我说,他得病的原因是,他不能抵抗这个疾病,他本身已经是一种衰退的生命,一种遗传性衰竭的结果。报纸读者说:这个政党用这样一种错误搞垮了自己。我的更高的政治说:一个犯这样错误的政党,它本身已经穷途末路——它不再拥有安全本能。每种意义上的每种错误,是本能衰退和意志消解的结果:由此大家几乎可以给坏下一个定义了。所有的好都是本能——而且,由此说来,是容易的,必须的,自由的。艰难是个异议,上帝同英雄在类型上有别。(用我的语言,轻盈的脚步是神性的第一属性。)”

这是尼采十分典型的论断,他由此对善恶给出了自己的定义:

“什么是善?所有那些在人身上激起权力的情感、权力意志、以及权力自身的东西。

“什么是恶?所有来自虚弱者的东西。

“什么是快乐?来自于权力增强的情感,来自于一种抵抗被克服的情感。”

“我所希翼的不是自鸣得意,而是强大的力量;不是和平而是战争,不是美德,而是才干。(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德行,即刚强和毫不虚弱的德行。)”

“‘不道德的行为’这个概念常常使我们陷入困境,因为原本就没有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世间万物都不可能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因为我们本身毕竟不能摆脱世间万物,每一种事物都与全体事物紧紧相连,排除某一事物就意味着排除全体事物。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实际上是指整个堕落的世界……在一个堕落的实世界上,谴责本身也会是不道德的……世间存在的万物原本都是肯定的事物……”

你从这些句子中可以看到,尼采的理论和思想是多么鲜活而富有激情。对于前面“权力意志”这个词,因为“权力”这个词沾染的政治太多,“意志”这个词又冷又硬,所以我愿意把它理解成一个人的尊严、能力,这样我会乐于接受和喜欢。其实我觉得尼采表达的也就是这个意思。甚至,我愿意往小的理解,对于他谈到的战争,我觉得也是一个人超越自己的斗争。而他鄙视的美德就是在道德母牛养育下的心安理得。

尼采的一生充满矛盾,关于他最明显的不仅仅是在理论上,即使生活上也是如此。

尼采有一个好朋友,是音乐家瓦格纳。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对这个朋友十分崇敬和喜欢,他把瓦格纳的乐剧称为德意志精神的复兴、悲剧的诞生来加以讴歌。可是,后来他和瓦格纳因为艺术上的见解背道而行,他开始把他的音乐称为麻醉剂,消沉、堕落和最病态的体现。我每每读到这里,就忍不住想笑,一般人要是有个隔阂或矛盾,总是避免再去触碰,再去伤害,他却是唯恐不乱,总是拿瓦格纳说事。可是,后来我就想,大约是这么较真可爱的心,才能一一地去琢磨和颠覆一切价值和病态吧。

尼采溯本清源,尽管全世界的人都觉得德意志民族是一个优秀的人种,因为那里出过数不清的大科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然而尼采把整个德国的历史和人种说成一团狗屎。他就像鲁迅之于中国一样,专拣伤疤揭。可能是爱之切,责之切吧。如今有人一味地提倡全盘西化,连宗教也是基督教比佛教好,对于这点,我很不以为然,假如我们真正多了解一点西方,我们就会知道,远方很可能就是别处的此地。因为困境永远在,我们先不要盲目地以为哪种道理、哪种制度会是永恒的拯救,姑且一点点地,从自我的拯救出发吧。

尼采站在好坏、善恶的彼岸,如此论述过善恶:

“最强大和最邪恶的天才是推动人类前进的首要功臣,他们一再地点燃人们那昏睡的激情——井然有序的社会使激情昏睡——他们一再唤醒人们的比较意识、矛盾意识,唤醒人们尝试新事物,唤醒他们对未经实验的、需要冒险的事物的兴趣,迫使人们对各种观点和范例进行比较,常常伴随使用武力,推翻界碑,破坏虔诚,不过也不排除借助使用新的宗教和道德!”

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大善和大恶是一回事,以人的思维可能难以理解。但是在造物主那里,可能又确实如此。所以你怎么能满含敌意?而尼采对这些东西的解构,和对相反的辩护,也使我们以另外的眼光来审视生活,而且,对反面的认识,会使人不沿着一个迷途走得太远。

当然,我还是以为,尼采本身那么彻底极端,只是一种夸张的、强烈的、充满激情的表达方式。他颠覆一切,是要说明问题所在,他辩护对立面,是要说明意义所在!他替人类定义的“好”和“善”找出问题,又替所有相反的东西进行辩护,但他有他的道德,尼采就有句关于爱情的道德观:“我曾经听到过最贞洁的话:真正的爱情在于心灵,它覆盖到肉体。”又怎么能说,尼采没有错对观,没有善恶观呢?假如他真的没有,他就无须反对什么,既然他在表态,他就一定有。虽然他说他的有,就是无,那是因为他只是意识到,已经建立的道德观价值观是有问题的,那些被视为永恒的事物实际上纯属虚构,所以他说:“如果一切皆流,那么短暂性就是一种质(即:真理),持久和永恒不过是假象。”

尼采想要的就是一种与事实相符合的世界观,他的希望是:应该阐述变易,而不应该乞灵于目的论。这个希望,太美好,太艰难。尼采没有找到打碎破坏之后怎么办的办法,他只是极大地破坏了那“健康完好”,然后就疯了。现在的人依然没有找到,因为尼采走出得太远,即使过了一百多年,除了绝少数的人,他的观点依然无法为社会所真正接受和普及。没有人能去像尼采一样挑战和反对整个存在的价值,所以尼采的身后,除了一些学者专家一次次地正名,一声声的惊叹,他还是那么孤独。

查拉图斯特拉毕竟站得太高。

但尼采发微掘奥,用毕生的精力为人类描摹着他目光所及的对立面,毕竟使人类站立的地方从黑暗中脱颖而出,以立体的感觉突现出另外的一角。不管人类何时能走到尼采所指的地方,但尼采震聋发聩的声音将永远不会被模糊,而且,会随着人类越来越迫切的精神追求,一天天愈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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