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殇
2018-02-28鲍山宏
鲍山宏
嘉庆三年春,小镇江浒发生了一件蹊跷怪事。
江浒镇地处江南,为江州府所辖,因其紧倚六朝古都南京,一条小河往东接入千里长江,四季不竭,故而水陆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乃一繁华所在。人云:卖不掉的江浒卖,买不到的江浒买。实是对江浒当时商业繁荣的极妙注解。
江浒商铺林立,尤以饭馆客栈为甚。饭馆中独有一家与众不同的,那就是“王家羊肉馆”。照说江南四季分明,开羊肉馆是很难生存的,足见王家的羊肉馆有着极不平凡之处。据传王家早年生活在塞外承德一带,因其祖上不知是得罪了官府还是惹怒了地方豪绅劣霸,举家逃入关内,被人一路追杀,四处藏身以避祸,最后更名换姓落脚于当时尚不繁华民风淳朴的江浒水乡。王家后人与本地人通婚繁衍,业已融入本乡本土血脉之中,又经数年休养生息,经康乾盛世,随着小镇物阜民丰商业繁荣,王家就操起了祖上的手艺,开了小镇唯一的一家羊肉馆。南来北往的客商、军旅,在这江南小镇还能尝上正宗塞外风味的涮羊肉、蒸羊羔、泡羊馍,不仅满足了口腹之欲,多少也了却了身在旅途的思乡之苦。
王家羊肉馆开到现在当家人王寿义的手上仍然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鼎盛不衰。
王寿义继承了其祖上的正宗好手艺,但这王寿义又有别于其祖辈的地方。许是自小受生活环境的影响,王寿义取羊都是就地宰杀,站在羊圈里相中了哪一头,就让人拖将出来,捅刀放血,绝不拖泥带水。要说羊这东西确也是有性情的畜生,当它们知道自己将要大限临头时,其“咩咩”之声凄凄切切,闻之如幼婴啼泣一般;倘遇特别有灵性的,则会前蹄双跪,双目流泪,哀鸣不已,其状让人不忍目睹。有人一旁劝说,少爷,还是拉到外面再动手吧。王寿义则两眼一瞪,根本不为所动,斥道:“真乃是小妇人之胆,此等畜生生来就是供人食用的东西,何怜之有?”
众人奈他不得,只道他年轻血气太盛,只得暗地里摇头叹息,暂且由他任性而为,期望于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改变。王寿义则日复一日,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动容。
这一年,年已二十的王寿义娶十里外陈家庄陈小姐为妻。次年,妻子陈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一男婴,王家上下合欢。然婴儿落地久不闻啼哭之声,接产婆倒提双腿,往其小屁股上连拍数下,却不见效果,一房人俱是慌张。王寿义闻之,掀帘而入,情急之下照准小儿屁股蛋就是一掌,婴儿终于放出声来。其声不大,倒是惊得满堂人目瞪口呆——小儿之啼,其声咩咩,如羊语也!
說来也怪,唯有王寿义不为所惊,倒是喜上眉梢,甚是兴奋,说:“我有儿子了,我王家有后了!”
众人不解,只怕是自己听错了,不便言语。然一晃又是一年,王寿义的儿子仍只会“咩咩”细语,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而王寿义继续热衷于自己的生意,竟如无事人一般。
嘉庆三年,王寿义的岳父六十大寿,王寿义备上厚礼携妻带子赶到陈家庄祝寿。寿宴毕,王寿义因惦念着饭馆的生意执意要往回赶。岳丈岳母见留他不住,也不勉强,就留下女儿外孙小住几日。王寿义便唤人套上马车独自往回赶。
这日正是农历月半,皎皎明月悬挂中天,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月朗风清,远山近水观之皆如画作一般,甚是赏心悦目。然王寿义许是多喝了几杯,无心观赏车外的夜景,昏昏沉沉处于半醒半睡之中。行至五六里,忽听赶车的惊叫:“老爷,快看,快看,羊,羊!”
王寿义闻听有羊,精神顿然为之一振,坐直了身子顺着赶车人的手臂望去,果见前方道路中央站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山羊,正茫然不知所措。王寿义心中一喜,真是送上门的财气,忙叫车夫:“快,快快赶上去,擒住它!”
车夫便一抖缰绳,马纵四蹄,眨眼就赶到近前。猛然间那羊扬蹄一跃,就见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闪,与此同时,王寿义坐的车子轮子一颠,急速速如湍流飞瀑冲向路边一深沟。车夫跌下车来,起身扑打扑打衣褂上的尘土,未有丝毫损伤,一看车子翻倒在沟底,惊呼着老爷,扑向车子。然车夫掀帘一看,却不见了王寿义,四下找寻,离车身处丈许,一具无头尸体吓得车夫魂飞天外……
后来,人们找遍了附近的沟沟坎坎总也找不着王寿义的人头,奇怪的是找到了一个似羊头又不像羊头的东西,而朝王寿义的脖子上一安,竟严丝合缝大小正好合适,于是马虎着就算是王寿义的头颅,将他安葬了。
王寿义死了,一来王家失去了顶梁柱,二来惧他死得蹊跷,心中恐惧难消,陈氏便将羊肉馆变换门面,请来老父坐堂,改做了济世利民的药铺生意。
开业那天,照例是要放鞭炮庆贺的。也就是那天,震天的鞭炮声中,王寿义的儿子在他妈妈的怀抱里终于说了第一句人话:“妈妈,怕,怕。”
陈氏女一时涕泪满面。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