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姬,别姬
2018-02-28刘雨昕
刘雨昕
长达数年的抗战最终落幕。
日悬中天,星垂平野。满江城口,十里无人的城墙下有一道身影,那人在月光下暴露无遗,一个身形站立不稳便倒在地上,激起满地烟尘。浑黄的酒液夹杂着泥土沾染上皱巴的军服,使得李玉狼狈不堪,他面色微醺,蒙眬间似乎瞧见城楼上的红衣翻飞。隐隐听见清越的女声自天边而来,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真实。“乌江旁美人泣红瓣点点染血泪,银锋一闪恨别离,生生世世再难相见,曰虞兮曰霸王。”萦绕耳边,浸入骨髓的《霸王别姬》,来自遥远的三年前。哪怕是后来兜兜转转,种种是非,几次出生入死,也是枉然。她鲜血溅满江城,引得城民暴动,给了李玉出逃的机会,那般决绝。
如今戰火停熄,日本佬儿被中国军民打回老家的消息传遍了华夏大地,本该是让人欣喜的事,而李玉心中凭空生出三分苦涩、七分凄凉。这场胜利,流了太多的血泪,牺牲了太多的人。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军官,和百姓们一样渴望太平安稳,好好活下去,吃饱穿暖便为最好。
可李玉清楚地知道,别姬离去那日,她的眸子是凉的,无数大雨洗刷过的城墙下,还能闻到那股子腥甜。当年李玉重伤,想通过地下党将情报送出城去,奈何行动暴露,日军封锁全城,大街小巷全是巡逻的日本兵,手上拿着刺刀,胸口挂着机枪,挨家挨户地搜。官大的,坐着几个大铁皮摩托,“哄哄哄”压过马路牙子,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别姬将李玉藏在了红阁,化装成了白净小生,才逃过一劫。中日战事吃紧,日方占着城,这持久战是打不得的,越拖伤亡越重胜算越小,他的情报显得尤为重要,必须赶紧送回军方。还不待他行动,鬼子已经急了,像赶鸭子似的把老百姓从大小家中赶出来。李玉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
哪知转头便见别姬坐在凉椅上,小腿一踢一踢的,半张脸掩在手执的戏谱中,笑得两眼弯弯,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别急,我已经想好送你出城的法子,你暂且喝杯茶冷静冷静。”顺势,还真倒了杯茶递过来。李玉没那闲心思喝茶,却看她笑得狡黠。
李玉一身粗衣粗布混在民众中,被鬼子赶到了城门口,几个士兵握着武士刀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干人等,半晌,才侧身对下属说了几句,便有士兵用刺刀押着一抹红出现在李玉的视野内。当看清那抹红时,李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惊得直退了两步。
她一身红裳戏服于微微晨光中尽显妖娆,红装精致,水袖摆摆,纷飞的头发和着肩披上的流苏,红与黑交织,城楼上的风正吹得热烈。她悠悠长叹,轻捻兰指,眸光波转,巧笑嫣然,唱起《霸王别姬》,不动声色向前移了数步,日军沉迷其中皆如痴如醉。然而,唱腔戛然而止,红日初升,她瞅着空隙,咬碎一口银牙,纵身跃下……
人群暴动,冲垮了日军的封锁,顾不得鬼子的叫喊和机枪“哒哒哒”,百姓疯了一般涌出城门。李玉在恍惚中被夹带着出了满江城,情报也终于及时送达军部。三日后,日本鬼子被消灭。
李玉还记得他在走之前,别姬正细细描着眼尾朱砂,有一下没一下地唱着戏文,情景甚是好看。她放下笔,轻轻敲在瓷盘上,发出了脆响,笑意盈盈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得头也不回地出城送情报,千万莫管其他一切。别姬是聪明的,她知道自己这一死,必然引得红阁中戏子的造反,她可是清楚得很,自己培养了几个什么样的苗苗,个个都火爆得紧。再加上城中老小对日军怨气积累已久,其他戏行的人也会打抱不平,人的情绪是极易感染的,能造成的后果必然能使她满意。所以她敢赌。
满江城自古以戏曲为盛,战后梨园戏台仍有戏上演,红脸儿白脸儿莺莺婉婉,咿咿呀呀,繁华不减。却是再无人敢登台拂袖《霸王别姬》,人们皆道当年红阁当家别姬城楼一唱,既是她自己的绝唱,也是全满江城的绝唱。自此,再无《霸王别姬》。
李玉如烂泥醉汉一般倒在城墙下,军部的人来寻他,他衣衫凌乱,拂了一把脸,便坐起来,睁眼便瞧见了万里长空。曾经,满目苍凉血色于此呈现在李玉骤缩的瞳孔中,太过刺目的红铺天盖地,生生散落一地温热,似要灼烧天际。抬手,敬礼。这里的光曾一寸一寸照亮了她暗红的戏服,照亮了她的青丝,照亮了她的眉眼,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我叫别姬,别离的别,妖姬的姬,是一名戏子。”记忆中的她总是弯着嘴角,到死也是笑着的。她告诉他是因为舍不得,舍不得自己难过,终究还是舍了自己的性命。
别姬,别姬,当真是好狠的人。
选自《做人与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