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曾经来过
2018-02-27王威
由于天气冷,晚上来大桥下贴手机膜的人越来越少。吃晚饭的时候,树叶问郑水,还受得了吗?郑水点点头。他没接树叶递过来的包子,连看都没看。他知道,如果他看了包子并且推辞,树叶会逼迫他吃。他不想吃树叶的东西。树叶的日子过得连老家的姐姐都不如。姐姐至少还有他这个在济南当医生的弟弟,而树叶在济南啥也没有,只有她自己和那一筐手机膜。
郑水晚上来大桥下贴手机膜快一年了,是今年从老家过年回来开始的,算是“兼职”。如果姐姐知道自己下班后居然跟她一样,蹲在路旁贴手机膜,不知会不会疯掉。姐姐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她什么都干过,卖烤地瓜、爆米花、茶叶蛋,摆地摊卖“十元钱两件”……直到两年前给手机贴膜,才算有了“正式工作”。郑水在医学院的学费就是她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挣来的。老家的县城不像济南,有专门贴手机膜的地方。姐姐只能端着一个纸盒子,天天跟城管打游击。今天蹲这边马路旁,明天坐那边大树下,还硬是没让城管抓住过。可时间长了,城管认识她了,也就盯上了她。那天,她正在路边给一个女孩的山寨机子贴膜。刚贴上,还没刮平呢,一抬头,三个城管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女孩夺过手机跑了。姐姐不慌不忙收拾地上的东西。城管围在旁边漫不经心地瞧着她收拾。姐姐左边的城管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嫩蛋,姐姐就是朝他那儿猛地冲去了。姐姐跑的时候,把盛手机膜的盒子紧紧搂在怀里,那里面不光盛着她的生活,也盛着郑水的生活。济南的房价高,姐姐正在攒钱给郑水买房。这些她还没告诉郑水。姐姐以为这次她又能跑掉,可没想到那么败运,她被右边那个胖城管一个绊子绊倒在地,门牙当场就磕掉两颗,一半脸像变魔术般神奇地肿胀起来。只要不没收她的手机膜,别说磕掉两颗门牙,四颗五颗姐姐也认。那天姐姐破天荒没有骂人,可能因为牙漏气不好开口。她只是紧紧地把盛手机膜的盒子搂在怀里,任凭嘴里断牙的地方源源不断往外冒血。城管没有没收她的东西,只是用手指着她警告说,以后再敢胡乱摆摊子,非没收不可!姐姐连连点头,手背把嘴里的血抹得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城管一走,姐姐转身用冬青上的雪擦了擦手和脸,按按怀里的纸盒子,觉得今天还是赚了,于是有些兴奋。
郑水回去过年时,姐姐的脸还没好。姐夫吸着纸烟瞅了她一眼,对郑水说,这个傻女人啊,拿她没办法。姐姐回了姐夫一眼,我看你才是开公交车转悠傻了呢!要不是下雪把地冻滑了,哪能跑不掉!姐姐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漏气,“是”说成“四”,很滑稽。姐姐一个劲往郑水碗里夹肉。郑水举着碗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扒拉饭,最后用碗把整张脸都盖住了。姐姐和姐夫互相对视了一下,姐姐忽然问,你跟小米的事怎样了?郑水摇摇头,没说话。你告诉小米,咱买得起房子,你姐夫一个月工资三千多了。大明才上小学,还花不着大钱,先打发你。姐夫又在卷纸烟,点头说,是是是,涨工资了,日子慢慢好起来了。
吃过饭,姐姐收拾上东西,让郑水去岭上给爹娘上年坟,也跟爹娘说说和小米的事,让他们也乐呵乐呵。走出很远了,姐姐又追上去,往放贡品的篮子里加了一壶酒。郑水看到,冷风中,姐姐肿得高高的颧骨又青又紫,心里又一阵绞痛。
郑水去诊所买回一些药,让姐姐吃。姐姐白了他几眼,嫌他乱花钱。都好了还吃什么药呀?郑水把药倒在手心,磕进姐姐的嘴巴里,姐姐一仰脖子咽了。郑水自12岁,病秧子爹娘相继去世后,就跟着姐姐,一直到现在。姐姐咽下药,盯着郑水,粗糙的脸盘上堆起一些笑。郑水知道,姐姐又想问小米的事。
郑水和小米是大学同学,在学校时,两人暧昧过一段时间。郑水在济南的医院留下,虽说是个区下面的社区医院,可也多亏了小米的父亲帮忙。小米回到了她老家的城市。她父亲早就在老家的医院给她打点好了。这些,郑水从没有想瞒姐姐。姐姐每次问,他都是一五一十地跟姐姐说。郑水正式去医院报到的前几天,姐姐非要去小米家给她父亲磕头,被郑水拉住了。郑水知道姐姐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从那天起,姐姐就认定小米是自己家的人了,不光是自己家的人,而且還是恩人。在村里,别人只要问起郑水,姐姐的下一句就会提到小米。
郑水看着姐姐缺少门牙的嘴瘪瘪的,特别像母亲。他想等回去后把姐姐接到济南镶上两颗门牙。
从老家回来,郑水就打听到了这个离住处最近的手机贴膜点。从那以后,几乎是风雨无阻,只要医院不加班,没有手术,他下班后都会过来。这里离科技城近,人们买了手机就跑过来贴膜,每天来的人很多。时间不长,郑水完全能够独立上岗,不用树叶操心了。
树叶是郑水来这里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她对郑水带着一种天然的关心和怜悯。她不知道郑水的真实身份。她曾经问过郑水,为什么白天不来?郑水说,白天还有份工作。树叶看了看他的身板,没有猜出来他白天还能干啥。他的身板不结实,不像有力气的样,倒像头瘦弱的山羊。
这里没人知道郑水的身份,也没人打听。不是走投无路了,谁来受这份罪啊!郑水知道,医院里有人出去走穴,能挣很多钱。可他不去,他只想给手机贴膜。他觉得,他干一晚上,等于姐姐一天挣了一天半的钱。最主要的是,这个活离姐姐最近。
郑水的晚饭都是贴完膜后回出租屋凑合。出于医生的洁癖,他很少吃外面卖的东西。
冷风一个劲朝桥洞子里灌,郑水感觉吃不住劲了。今晚接了三个活,他觉得够了。胃一直疼,郑水想回去熬点白粥喝。可又过来一个女孩在他跟前坐下了。郑水接过她的手机,那是款屏幕巨大花里胡哨的机子。郑水把身子伏在腿上,用膝盖顶住胃,开始用软布擦机子。刚擦干净,还没等拿出膜,女孩的手机来微信了。郑水把机子递过去,来的是语音微信。
朵,贴完膜快回,外面坏人多。是个男孩的声音。
嗯,你上夜班别睡着了,注意安全。听话!朵有些害羞地看了看郑水,对着电话小声说。
郑水接过机子重新又擦拭,屏幕上的指印得擦拭干净,否则贴出来的手机不漂亮,说不定还得重新做。
微信声又响起来。郑水又把手机给了女孩。
亲我一下我才听话!男孩在电话里耍亲热。
女孩拿着手机背过了身子。
郑水覺得胃不是那么疼了,他稍稍欠起身子扭头看了看树叶。树叶正怒视着女孩。树叶经常替他出气,尤其他刚来那会儿。郑水轻轻摇了摇头,他怕她吼女孩。
风打着呼哨在桥洞子外面转悠,冰冷的霜雪不时冲进来,抽得人脸上生疼。女孩“亲”完了,回过身子把手机递给了郑水。郑水想贴完这个就收工,虽然胃不是很疼了,可他还是想早回去。他想回去给小米打个电话,或者也像那个男孩子一样,用微信亲她一亲。郑水没亲过小米。在大学里,他只会用眼睛寻找她。小米一不在他眼前,他就寻找,甚至站起来找。多数时候是在图书馆和餐厅里。用眼睛找到小米以后,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直到她抱着书或者端着饭菜跑到他桌前。他的眼睛仿佛是一根线,小米就是风筝,不管小米到了哪里,他总能把她牵回来。他也从没对小米说过爱她,他不敢说。小米的家族不管是在她老家的市里,还是省里,根基很硬。虽然这些与爱情无关,可他还是觉得这些东西一掺和,再谈爱情就不纯粹了。尤其,他的家是那么贫穷,更让他无从开口说爱。
树叶帮助郑水把东西收拾好,打发郑水离开。站起来的时候,郑水觉得胃像被电钻钻了一下子,旋转着疼。他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被树叶从后面托住了。
树叶扶郑水坐下,开始解军大衣的扣子。这个冬天,树叶一直穿着这件肥大的军大衣。郑水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桥下其他摊子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注意他俩。树叶离郑水很近,刘海都触到郑水的鼻子尖了。树叶解完大衣扣子,又把里面的灰色棉袄扣子解开,这才露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绿书包。树叶从绿书包里掏出一个包子送到郑水嘴前,示意他吃。郑水一口把包子咬过去,包子还有些温热。树叶又掏出一个,郑水还是一口咬过去。我就知道你早晚得吃!树叶给他从暖壶里倒了一茶缸水。
树叶接连掏出四个包子,郑水都吃了。
我知道你不吃外面的东西,这是我自己包的。树叶开始系棉衣扣子。郑水觉得胃里热乎起来,他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说了声谢谢。树叶的脸陡然变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再说话。
郑水发觉树叶不高兴,可他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重新坐回去,不时地看树叶的脸色。树叶心里偷笑,脸上却故意不露声色。
郑水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这才想起给小米打电话,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放弃了。
郑水住的是个老套二,跟别人合租的,每人每月一千元。跟郑水一起住的是个胖子,在酒楼干保安。这些天他都回来得很晚。郑水知道他最近恋爱了,女孩是他所在酒店的服务员。郑水洗着脸,突然想起了树叶从怀里往外掏包子的情景,举着毛巾发了一会儿呆,躺到床上了还在想,想了很长时间。由此又联想到了许多事情:自己刚去贴膜时,树叶常常把自己的顾客介绍给他,常常替他把做坏的膜整好,常常带东西给他吃,还给他织过一双毛袜子。郑水爬起来去找那双毛袜子,找了很长时间,最后在一堆书里面扒拉了出来。郑水看着从未穿过的蓝色袜子,跪坐在床中央呆了半天。
第二天一早,从包子到袜子,又在郑水脑子里展示了一遍。这是从打认识树叶以来,郑水第一次在脑海里想和树叶有关的事。他拒绝承认这是想树叶,认为这只是想与树叶有关的事。
郑水刚上班,就抬进来一个姑娘——骨折。郑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这是个跟树叶差不多年龄的姑娘,眉眼也跟树叶相似,细眉毛、长眼睛、高鼻梁、厚嘴唇。郑水过去查看姑娘的腿,并要来CT片子。骨折是粉碎性的。地面结冰,她穿好工作服急急地往车间走,在车间门口滑倒了。姑娘的家人一个劲要求手术,说那样好得快,反正费用由厂里全部包着。郑水耐心地跟她们商量,是不是先不做手术,保守治疗,打上石膏,让骨头慢慢长好?郑水实在不忍心用手术刀划开这么年轻的腿,虽然那样挣钱多。郑水再看姑娘时,突然强烈地想念起树叶,他心里有些发慌。最后,姑娘和家人同意了郑水的建议。给姑娘正骨的时候,郑水很卖力气,汗顺着发根往外冒。姑娘的尖叫响彻大楼。
给姑娘的腿打好石膏,郑水坐在椅子上歇了会儿。他拿出电话按了树叶的号,可最后又放弃了。打通了说啥?郑水觉得自己很搞笑。
快下班的时候,郑水给小米打了个电话。他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推下去了。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小米才接。小米的声音有些慵懒。她接电话的那一瞬间,郑水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应该说啥好。很显然,小米也没想到话题,两人就那么“空白”了一会儿,然后,郑水就挂了电话。郑水很沮丧,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股火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郑水倒了两次公交,又步行了一段路,看到了大桥。冬天天黑得早,路灯映照着一些被风刮得纷纷扬扬的碎雪,显得路不是那么清楚。郑水被这些碎雪呛了一下,停住脚过了会儿才把气喘均匀。
郑水站在桥头往下看。见树叶从头到脚包裹得像个大粽子,她正在用笤帚扫郑水那块地方,那块地儿附着一层薄雪。树叶的脸上冻起了冻疮,一个紫印连着一个紫印。怎么没早看到呢?郑水决定明天从医院买盒冻疮膏送给她。树叶看到了郑水很高兴,她拿出替郑水收着的马扎,用戴棉手套的手扑打了扑打,搭上一块棉垫子,示意郑水坐下。
郑水坐下后,树叶开始从怀里往外掏吃的,是烤白薯。郑水没客气,接过来,还烫手。郑水吃得很香。他在想,要不要告诉树叶他的真实工作。
树叶。郑水吃完了烤白薯,叫她。
树叶被叫愣了,她懵懂地应一声,停下手中的活,等着郑水往下说。
郑水说,给我口水喝。
树叶放松下来,你至于吗?说着把自己的暖瓶递了过去。
郑水看到,树叶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
这天晚上,郑水接了六个活,这是进入冬天以来,接活最多的一个晚上,郑水很高兴。他问树叶,想不想吃烤白薯,他去买。树叶撇了撇嘴,谁稀罕烤白薯啊,我以为你送给我花呢。郑水旁边的摊子是个中年妇女,大家都叫她胖姑。树叶的要求把胖姑惹笑了。
树叶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啊,还想要花呢!你知道那一束花的钱抵你贴多少个手机膜?
胖姑的调笑让树叶的眸子瞬间暗淡下去,她笼起手把身子缩在马扎上不再說话。
郑水站起来抬腿就跑。
桥头左拐不到一里路,有个花店。郑水跑到花店门口,花店正要打烊。店里除了一束蓝色妖姬,几乎没有别的鲜花了。老板娘说,明早,明早就空运过来了。郑水指了指那束蓝色妖姬,老板娘说出的价格远远超出郑水口袋里的钱。
郑水慢慢往回走,他看到有个老人在雪地里卖棉花糖。老人缩着脖子,跟自己一样。
郑水把棉花糖送给树叶,树叶举着棉花糖一直笑,却不吃。直到要收摊回家了,她也没咬一口,就那么举着。胖姑说,举着吧,最好举到出嫁,让你情哥哥连它一起娶过去。郑水以为树叶会站起来打胖姑,或者骂骂她——没活的时候,她们经常玩这些小把戏热闹热闹。可树叶没有,她把棉花糖插在电动车把上,又用透明胶仔细粘好。放眼看去,那朵轻盈的棉花糖让车子很温暖。
郑水又给小米打过一次电话。因为姐姐来电话,让郑水问问,她想去小米家拜访小米的父母。姐姐说,还是去定下来实落。郑水迟疑着提醒姐姐,他跟小米分住两地呢。姐姐斩钉截铁地说,只要小米乐意,你就调小米老家去。怎么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咱就怎么做。姐姐说话嘴里依然漏风,吐字不清楚。郑水鼻子一酸,他想起还没给姐姐镶假牙。
郑水给小米打电话的时候,自己正往桥那里走。小米那边很嘈杂,可小米语调很欢快。
郑水啊!你说。
小米,你在干吗?
我在试婚纱呢!对了,郑水,下月八号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为什么?
……
为什么?
小米沉默了很长时间。
郑水执着地追问。除了执着,郑水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怎么做。
阿水!小米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恢复了她在学校时对郑水的称呼。
阿水,我们在一起过不下去的,我吃不了苦。小米停顿了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郑水把电话放进羽绒服口袋里。他又看到了卖棉花糖的老人。郑水把五元钱放进老人手里,老人递给他一朵棉花糖。
树叶把整张脸埋在棉花糖里,一口一口地撮,不时抬头笑笑。为了吃这个棉花糖,她放弃了两单生意,全部让给了郑水和胖姑。胖姑鄙视地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只要郑水有出息就成。树叶说。这句话还没落地,胖姑和树叶就一同歪头看郑水。郑水正在认真地贴一个手机膜,像是没听到。
郑水回去后躺在床上,回想大学时的小米。那时她像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跟在自己后面,到哪儿都在一起。郑水下床找水喝。胖保安在客厅喝啤酒看电视。他看了一眼郑水,你哭啦?郑水奇怪地抹了抹眼睛,干干的。他说没有啊。胖保安又喝了一口啤酒说,哦,我花眼了。
没交取暖费,屋子里很冷。郑水喝完水,把剩下的开水灌了一个热水袋,抱着进了卧室。关门的时候,他看到胖保安边仰头喝啤酒,边用手抹眼睛,粗壮的手指头抹出了很多泪水,亮闪闪的。非得有房子有车子才能谈恋爱?非得有房子有车子才能谈恋爱?他嘟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软弱,可就是这软弱的嘟囔和泪水,让郑水羡慕,因为自己哭不出来。
从给小米打完电话以后,郑水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他一点不觉得饿,反倒觉得腿越来越轻快了。他每天就那么轻飘飘地在门诊和病房来回穿梭。这中间姐姐又来过几次电话。郑水推说最近手术太多,还没顾上联系小米。
树叶看出了郑水恍恍惚惚的样子,晚上没有生意的时候,她就从怀里往外掏包子给他吃。郑水不再推辞,拿到手里就吃,默默地咀嚼。树叶也吃。两人就那样围着一个筐子吃包子。不过郑水只是吃,却不开口说一句话。
郑水,出什么事了吗?树叶大胆地握住了郑水的手。郑水的手冰得让树叶吃惊,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担忧地盯着郑水。
郑水直直地看着树叶,看着看着,眼眶红了。树叶的眼眶也跟着红了。她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郑水的身上,把郑水的胳膊一只一只地伸进大衣袖子里,然后系好大衣扣子,竖起大衣的毛领子。有人过来贴膜,树叶拖过马扎,坐在郑水的筐子前低头干起来。郑水被树叶摆布得像个鼓鼓胀胀的大包袱,笼着手傻呆呆地坐着。脱下大衣的树叶腰身倒是纤弱了许多,像株会行走的草。她移动到哪里,郑水的眼睛就跟到哪里。他看着树叶的脸在寒冷中逐渐变白,身子微微颤抖,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除了偶尔扭头看看郑水。
郑水没有管树叶面前那个等着拿手机的络腮胡男人,一把把树叶拽过来,搂在了怀里。络腮胡吃了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搂在一起的这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树叶像块冰,在郑水怀里开始融化,最后两人都变得热气腾腾。
树叶没有要络腮胡的钱,她说免费替他贴了。络腮胡很感动,说自己不光免费贴了个手机膜,还免费看了爱情片,走得高高兴兴的。
许多天,晚饭基本都是树叶带给郑水。多数时候是包子,精肉包子。郑水吃完一个,树叶就从怀里再掏出一个递过去。郑水吃得很香很饱。他自己吃饭时,很少舍得吃肉。每当吃肉,他就会想起姐姐在路边干啃馒头的样子,就会觉得自己没有人性。
树叶看郑水吃得嘴角流油,不由得抿起嘴笑,眼睛弯弯的。有一次饭吃到一半,有人来贴膜,树叶把绿书包挂到郑水脖子上,自己忙活起来。郑水吃完一个包子又摸出一个,一口咬下去,却是个干硬的馒头,只不过是包子的模样。郑水这才知道,树叶一直吃的是干馒头。树叶抬头看到郑水拿着馒头怔怔的样子,说,等有钱了,咱们想吃啥就吃啥。说完又埋头干活,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在桥洞子底下,郑水亲了树叶。他把树叶搂在怀里,使劲地亲,似乎要把她吃下去。树叶往郑水羽绒服里面拱,像要钻进他的心里。郑水咬着树叶的耳朵问,你不怕跟我受穷?树叶使劲摇头。
树叶终于知道郑水的身份是医生了。因为郑水被打了。
一连几晚,郑水没去大桥桥洞,树叶忍不住拨打了他的电话。
打郑水的是那个骨折姑娘的弟弟,一个头发理得像鸡冠形状的男孩。姑娘打好石膏,在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回家了。那天早上又被家人抬进了郑水的诊室。还没等郑水上前问情况,就被鸡冠头一拳头打了上来。你他妈的肯定跟我姐的厂子有勾结,要不怎么不给她动手术?这是我们在大医院做的CT,骨头一点没长!郑水被打翻在地,滑出去很远,头像个冬瓜,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颠了两下,就不省人事了......
树叶到病房看郑水,是第二天的上午。这是郑水第一次在白天见树叶。树叶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围一条大红围巾,看上去出挑水灵。郑水的心猛跳了两下。树叶看到郑水头包绷带的样子,泪珠从浓密的长睫毛下往外滚,开始一颗一颗掉,然后是一串一串地流,最后“哇”地哭出了声,趴在床上紧紧搂住郑水不放。郑水扳过树叶的脸,一点一点地亲她,直到亲干了她脸上全部的泪水。
之后,树叶天天来陪郑水。有一次,郑水醒来,见床头柜上有个大花篮,里面有百合、有玫瑰,还有蓝色妖姬。树叶对他说,是个大肚子爷们儿送来的,说是你以前治过的病人。
我送给你吧。
树叶笑了,笑得很开心。
郑水发现,树叶笑起来很好看,就像花篮里的玫瑰花。
郑水病愈上班的那天,把出租屋的钥匙给了树叶一把,告诉了她地址,让她晚上做好吃的等着他。树叶握钥匙的手微微发抖,她看着郑水,眼眶慢慢红了。
下班后,郑水急不可待地赶了回去。屋子里飘散着饭菜的香气。郑水喊树叶,声音由轻到重,却是没人应声。桌上摆着四碟炒菜和一碟冒热气的包子。郑水满屋搜寻,就是不见树叶的身影,只在茶几上放着自己给她的那把钥匙。
郑水去大桥桥洞,也没见到树叶。胖姑告诉郑水,树叶去别的地方贴膜了,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郑水的手机响了,是姐姐打来的。姐姐走气漏风的话一句接一句地传过来,郑水一句也没听明白。
作者简介
王威,女,山东潍坊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刊于《上海文学》《钟山》《山花》《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幸福的巧克力》。曾获《时代文学》2014年度短篇小说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4年”最佳作品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