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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忘尘间花事了

2018-02-26六加一航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掌柜的酒馆

六加一航

黄沙三十里,只有那一间酒馆,旌旗猎猎作响,名叫“忘尘酒驿”。不卖饭菜,不留住宿,只卖酒。

掌柜的是位手腕处有梨花文身的娇俏女子,木簪发,一缕青丝拂于左颊,清婉动人。酒馆里生意红火,来客多是江湖人士,却无一人敢与掌柜调笑。

青峰千仞高,有一破落僧,法号“无戒”。终日闭目打坐,崖边云雨,不张目一看。

无戒在山下寺中受戒时,老師父问他可曾放下这俗世红尘,他说苦海无边,只一人未曾放下……

他原是一酒驿老板,经常有一位手腕处文有梨花的女子来喝酒。每月十五那天来,日落而回,一壶女儿红,面西而坐,从不与旁人说话,离开时将酒钱压在酒杯之下。

有次十五,女子未来,那一月也未来,他经常对着那个位子发呆。直到下月十五,她又来了,一袭红衣,一壶酒,面南独坐。只是直到黄昏日尽她还没有离开。他拎着一壶酒,坐到那女子对面,给她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说忘尘酒驿不留人住宿。那女子盯着他的眼睛,竟流下两行泪问,一缕忧愁怎解?他答,忘了。

她果然忘了,离开的时候酒钱也没有结。

次日,那女子又来了。他正倚着酒柜擦着她用过的酒杯。那女子手持一剑,目如清泉,说要和他一较高下,赢了,店归她。他缓缓抬起头:“你还欠我酒钱呢。”

比试的结果是他赢了,那女子问他想要什么,他拿过那把剑,两指夹着剑身,“咣当”一声折断了,说:“你跟着我学剑吧,还有,把酒钱结了。”

忘尘酒驿自此有两个掌柜了,酒驿里的老客都起哄说他俩是一家子。王连清手里转着核桃,歪着头笑他:“这么俊的女子,你再不下手可就便宜我们了啊。”光头胖三右手端酒,左手抠着耳朵帮腔:“就是啊,你看我下手能成事不?”众人哈哈大笑,那女子低头不语,他也是淡淡一笑。

冬至那天,酒驿里没人喝酒。他坐在门槛上,说他要走了。那女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离开这俗世,去躲个清闲自在。她手上的活儿并没有停下,接着问:“你都要离开了,也不打算问我是谁?”

他倚着门框:“六扇门唯一女捕头,梨花白——白卿。”她伸手将碎发到耳后,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他说,自从他见过她那把剑后就知道,所以替她折了那把剑。她又问:“那你不知道江湖中人和朝廷势不两立?”“我又不是江湖中人,你也早不在朝廷。”

白卿问他为何要走,他说酒已经喝够了,满足了。白卿说:“我只输过一人,那就是你。剑法是,其他也是。”

次日,那些老客发现酒驿里就剩一个掌柜的了,便问白卿,男掌柜的去哪儿了。白卿只是面西而坐,自斟自饮:“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渐渐地有人开始传言是六扇门派人夺去了这忘尘酒驿,那女人原来是白卿。酒驿里的人慢慢地换了一批人,那些老客也不再来了。

他在寺中准备剃度的那天,收到了白卿的一封书信,是一位老人送来的,老人腰间还别着一个酒葫芦。信上说白卿要在下月十五成亲,地点在忘尘酒驿,宾客是那些老客,新郎是他。

老师父问他,还牵挂吗?他思考了良久,点了点头。老师父说你到山顶参悟吧,不到悟透之时,不许下山。

在山顶上可以看得很远,看得到凡尘,看得到那三十里黄沙,看得到酒驿,也看得到白卿。他在崖边端坐,闭目悟道,睁眼时云卷,闭目时云散。

第一次睁开眼时,是那月十五。他看见白卿早早地换上一身鲜红嫁衣,对镜施红妆。抹一遍,左看看右看看,洗了,又重抹。这样折腾了六七次,才满意,对着镜子傻傻地笑。

老客都来了,王连清粗着嗓门:“我就知道,这酒驿不会换主人。”光头胖三大笑:“这女子,我们果然是娶不到啊!”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白卿鲜衣红妆,站在门口迎他,从太阳出山,一直站到太阳下山,他终是没有来,白卿也是在众人的规劝下,回了房间。

客人们纷纷散去了,白卿还在等。三天了,他还是没有来,没有来娶她。妆容哭花了,嫁衣也没那么鲜艳了。

五天后,酒驿重新开张,却只有一位女掌柜的。她立下一条新规,忘尘酒驿不许佩带武器的人进入。如要违背这一条,只有一个办法,胜她。她那把残剑,就挂在对着门口的墙上。

他又闭目,眼皮有些许颤动。

繁华更迭,云又翻覆。又睁开眼时,是十年以后。酒驿中少了江湖中人,多是普通百姓。

一男子喝酒赖账,对着掌柜的动手动脚,掌柜的扬开了他的手。这男子勃然大怒,叫嚣道:“我红叶帮看上你是给你脸了,还敢要酒钱?”说话间,竟掏出一把匕首向她刺去。掌柜的皱了皱眉头,拂袖收了匕首,将他狠狠摔出门外,说:“忘尘酒驿不许佩带武器,你不懂规矩。”

那人狼狈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你等着,敢惹我红叶帮,看我拆了你这酒馆!”

掌柜的回屋,只有一位老人未走,面西而坐,腰间还别着一个酒葫芦。老人给掌柜的倒了杯茶:“难为掌柜的还记得这规矩。”掌柜的回敬了他一碗酒:“立给自己看,又怎会忘?”

隔天,红叶帮数百人来闹事,领头一白衣黑脸的中年人持剑,对掌柜的大喊:“今天我红叶帮就要喝一次忘尘酒驿的霸王酒!不光要喝,还要拆了这破酒馆!”

掌柜的没有去取那残剑,回身对领头的人说:“请。”

突然人群里一片嘈杂,一个粗狂又熟悉的声音大喊:“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万大剑神吗?当初在我手下没走过三招,怎么?今天再比画比画?”果然是手里转着核桃的王连清。人群让开一条道,酒驿的老客们都回来了,王连清、光头胖三、峨眉清野师太、崆峒掌门姜羌、武当不戒道长……

那领头的脸一会红一会白,拱手道:“不敢和盗神论高低。”王连清走到掌柜的身边,对着那人说:“忘尘酒驿可以不来,但不能被毁。你也配与掌柜的论剑?”

那天,掌柜的在门外请老客们喝酒,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却没人高声呼喊,王连清也没有。

自此,江湖中流传开了忘尘酒驿的故事,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为了看一眼掌柜的,有的是挑战掌柜的。没人可以胜她,再强的侠客在她手下都走不过五个回合。

世上人都传,忘尘酒驿有一绝世女剑神,一生只败给过一人,那人是这酒驿的前任掌柜。上门求亲的人也很多,达官贵人、武林世家都曾亲提聘礼而来。掌柜的一律闭门不见:“喝酒可以,只留下酒钱就行了。”

再闭上眼睛时,他叹了口气。

匆匆人间,花开叶落二十年。再睁眼后,云雾散去,当年的少女已成暮年。拜访她的人早已从倾慕转成了求艺,十年来她教导少女无数,倾听少女心事时,只宽慰说“缘深缘浅都是缘”的道理。依旧没人知道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曾经见过如何精彩的风月场,又是如何沦落成如今这般孑然一身。

枯坐二十年的他见此景时,内心起了波澜,又被强行压下。

待再睁眼时,酒驿破败,萧索的楼中,只剩下行将就木的老妪,偶尔有学生前来拜访,送来金银珠宝,被她一一退回。

她去世时,依旧是一个人。知天命那天,她颤颤巍巍搬出梳妆台下珍藏的一个木盒子,取出一样东西,躺回床上。窗外满天风雪,冷清的闺房中,一个老人怀抱着黑瓷酒碗,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永远地陷入沉睡。

他看着那酒碗,终于忍不住,山巅之上,放声痛哭:“你还没还我酒钱啊!”数十年前,她端着酒碗,面西而坐,他说:“等你学成了,记得还我酒钱啊。”

两行浊泪,滴在云雾间,烟消云散,再看去,山川河流,什么都不見了。九霄云外,有佛音传来问:“想通了?”他说:“是。”“可后悔了?”他又说:“是。”

这一字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竟仍是少年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整洁的衣裳,温润的双手。

师父从身后走来,说:“苦海无边。”他拜倒,磕头,之后起身,望着山下,徐徐说:“师父,苦海无边,但有情。二十年来我没看见彼岸,只看见她是苦海之上最耀眼的焰火。我心中有她,弟子不想再错过了。”

师父受了他的礼,说:“大多数人并没有后悔的机会。你要珍惜。”

他俯首说:“我佛慈悲。”

清晨,他换上白袍,走到酒驿门口,还未叩门便听见了里面王连清的声音:“真便宜那小子了,这么漂亮的女子!”光头胖三说:“就是啊,掌柜的,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他嘴角挂着笑,叩响了酒驿的门。门里有位绝世佳人,看着他巧笑嫣然。旁边的人都在起哄,呼喊。王连清一脸坏笑说:“高僧来此何事啊?”

他说:“化缘。”

众人皆一愣,白卿的脸顿时煞白,笑僵在脸上。王连清愤怒地把门合上,在门里喊:“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还是嘴角挂着笑,推门走进来,拉起白卿的手,紧紧握住。

“我化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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