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礼之教:走进青少年传统文化教育*
2018-02-26赵晓霞
赵晓霞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概念,正是因其内涵的丰富性,每当谈起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人们对其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理解,甚至争议。今天,我想回到源头,首先在文化时空中和各位一起探寻传统文化的内涵,领悟传统文化之道,进而从传统文化教育的两种主要形式—经典文本教育和文化礼仪教育入手,探讨其特点以及对当代教育的启示。
一、“道在器中,器在道中”:穿越时空领悟传统文化之道
如何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首先举一个教育实践中的例子。今年春天,我在榆中县中小学校调研,听文成小学蔡老师上音乐课,教四年级学生唱《春晓》。讲到声部,蔡老师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二声部呢?”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站起来,认真说道:“春天到了,鸟都要唱歌,有雄鸟,有雌鸟,所以是二声部。”他的答案令我惊叹—这是我听到的关于声部的最美解释!在孩子的眼里,春天万物萌发,鸟儿们有感于季节的交替变化,不住啼鸣,而雌雄相和。
调研回来的路上,看到沿途的农人们正在撒种,和同事猜测他们正在撒什么种子。不会是玉米,因为玉米是“点”种,难道是胡麻?之所以不能确定,可能和我们现代人对节气的感受过于迟钝有关。由此想到,古人对时间的理解和体会,当与现代人有许多不同吧!古人讲“五日一候,三候一气,六气一时,四时一岁”,人们在长期的观察中,逐步积累了鸟兽草木、风霜雪雨等万物变化的知识,并以此感受时间的步伐。如文献记载,春分节气,包含三候: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生,三候始电。其中,玄鸟至是物候,它总是在春分一候,如期而至;雷电是气候,它如同受到春的召唤,也如约而至。若是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千百年来,美丽的玄鸟总在春分时节到来,年年岁岁皆相同,如同六十甲子轮回一般。由此推测古人的时间词典,当是在期待与召唤中与宇宙万物的相遇,在气、物的等候中,理解着世界,也理解着自己。
那么,中华传统文化是如何产生的呢?《礼记·乐记》讲:“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在古人看来,诗、歌、舞、乐等都是本于心的,当情感深厚时,则文化得以彰明;当内心元气盛大时,便能英华外发。当万物踏着各自节奏,纷至沓来时,天地间的人们也以吟诗、歌咏、舞蹈等表达着心声,文化由此而产生。孔子梳理了自古代到他所处时代的文化表达的各种形式,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教育主张。他不禁感叹:“人而不仁,如乐何?”不仅乐,诗、礼等也是何其诚挚的表达啊!进而,孔子树立了他的教育理想,即通過《诗》《书》《礼》《乐》《易》《春秋》等传统经典的教化,培养出温柔敦厚、恭俭庄敬、广博易良的君子。
现代人也学习诗歌、礼仪、音乐等,但往往囿于现代学科的壁垒,与古人的立教之诚已渐行渐远。如提到“二声部”,我们首先想到的是音乐领域的专有名词。前面提到的蔡老师,启发孩子们思考二声部的来源。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些音乐知识都是一种“术”,其背后都要符合“道”。如中国古代蒙学读本《千字文》,仅仅用“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16个字,就把天地变化、四季更迭描绘得尽善尽美。其中,“律吕调阳”表示用音律与十二个月相配,调和阴阳、气候变化。可见,古人的时间观念中还渗透着音乐的概念,而且音乐还和自然变化、社会发展有着一定的联系。因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正是古人在“天人合一”中探索出的自然和人伦的“道”。
站在这个角度,我们尝试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下定义,即是在天地万物的“术与道”中徜徉,是从理解对象世界到理解我们自己的过程。其中,“术与道”或称“器与道”,从本质来讲,无论是音乐、言语、雕塑、建筑、舞蹈、书法等等,这些文化形式无不是一种“器”,不同的“器”,都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独特的表达方式。这种种表达方式都要符合传统文化之“道”,才能形成高境界、高格调。因此,“道在器中,器在道中”,这是传统文化非常重要的特征,并给予我们今天的教育非常重要的启示。
德国人类学家杨·阿斯曼提出,以往时间流逝产生“过去”的观念,只是一个物理概念;以文化视角观之,只有当“过去”被指涉时,才会在理解过去的建构和创造中理解当下,进而开辟未来。因此,当代人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相遇”,不是胶柱鼓瑟地背诵传统文化经典,而是立足中华传统文化之“道”,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隧道中与传统文化展开对话,在理解传统文化中理解自己,在理解世界中塑造自己,从而由内而外地创造美好的至善世界。这也正是儒家所提倡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修炼之路,这“八目”中尤其强调“以修身为本”,凸显了儒家文化中个人理想与社会理想的内外一致性。同样,道家讲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将天、地与人放在同一的视角关照,最终都通向了“道”。正如《文心雕龙·原道》所指出的:“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所以,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解,既需要我们从原典出发,把握传统原典的精髓,同时还需要不断与之对话、不断发掘其现代价值和意义,真正用“传统之道”走进当代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
二、“不学诗,无以言”:以经典文本教育弘扬传统文化精神
自2017年国家颁布《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传统文化教育“贯穿国民教育始终”以来,就面临着各种争议。其中的一个争议是:在中小学校开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如何与现行的课程相融合?换言之,我们是将传统文化教育作为新的课程,还是将其作为一种教育方法?
从目前学界的理论探讨和学校的实践探索看,传统文化教育虽然轰轰烈烈,但无论如何,传统文化教育不能回到古代“读经教育”的轨道上去。老一辈教育家叶圣陶、张志公等都对此有着明确的教育主张。如叶圣陶先生在《传统教育与生活教育有什么区别》中提出:“教学生读死书,死读书,消灭了学生的生活力、创造力……这就叫学生自己吃自己。”因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贯彻国民教育始终”,并不是在现行的课程体系外另起炉灶,而是要在现代课程中融入传统文化教育的理念、思想,借鉴和运用传统文化教育的策略和方法。
这里,我们先从传统文化教育的一种基本形式—经典文本教育展开讨论。
经典文本教育,是在阅读本民族优秀传统经典的过程中,对书面文字符号进行感知、理解、分析、综合而获得个人意义建构的认知性、文化性、伦理性、存在性的实践活动。经典文本教育放在今天,是一项多学科融合的教育工程,语文、历史、美术、音乐等都涉及中华经典文本的学习,各个学科从不同视角为中小学生揭示了传统文化的内涵。从历史来看,可以说整个中国古代教育史就是经典文本教育的发展史。因此,有很多传统的方法和策略值得我们当代教育借鉴和学习。
(一)孔子:以“六经”培养具有理想人格的君子
《论语·季氏》中讲:“不学诗,无以言。”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陈亢问孔子的儿子伯鱼:“您在老师那里,也得到与众不同的教诲吗?”伯鱼说:“没有。有一次他独自站在庭中,我恭敬地走过,他问我:‘你学诗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不学诗,就不懂得如何说话。于是我就回去学诗。”
在孔子看来,不但《诗经》是必学的经典,而且《诗》《书》《礼》《乐》《易》《春秋》都是君子必学的经典。《礼记·解经》中谈道:“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换言之,孔子靠“六经”来培养具有理想人格和素养的君子:温柔敦厚、疏通知远、广博易良、絜净精微、恭俭庄敬、属辞比事……
从现代学校课程来看,儒家“六经”教育,渗透在语文、历史、道德与法治、数学、音乐等课程当中,因此,在具体的课程实施中,应当有意识地发掘传统经典教育的思想和方法。这就是王荣生教授所说的“定篇”,不同于一般的“例文”“用件”等,是提高国民文化素养必须掌握的经典。那么,在语文课程中学习《诗经》的目的,就不仅仅是让学生学习“诗歌”的文学艺术,还应引导学生体会其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思想,在诵读、涵泳中,历练学生典雅的言语表达,培养学生敦厚的人格品性。
(二)孟子:“知言养气”是经典文本教育的有效模式
孟子的“知言养气”阅读理论,包含了“以意逆志”“知人论世”和“知言养气”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正好构成了经典文本教育的有效模式。首先,师生在“以意逆志”中达成与文本的对话;其次,师生在“知人论世”中达成与作者的对话;最后,师生在“知言养气”中达成与自我的对话。这三个过程,均是从学习主体出发,探究文本与作者等客体世界,再通过“知言”达到对主体自我能力素养的提升,这是一个主客一体的学习过程。这一学习过程对于我们当代的经典文本教育具有深刻的启示作用:经典文本教育不能止于“指导”“了解”,还应回到学生主体,促进学生主体的发展。
例如,按照孟子“知言养气”学习过程来学习初中语文《<论语>十二章》,则首先应“以意逆志”走进文本,让学生明确文言的内涵;其次,应“知人论世”走进作者,了解孔子及其弟子所处的时代和其学说;在此基础上,引导学生由“知言”(将先哲的言语内化为自我的言语)到“养气”(培养学生自身的浩然之气)。如: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对于初中学生来讲,他们的人生经验和知识储备或许还不足以理解“不义而富且贵”的意思,但通过“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等方法走进文本、走进作者之后,再熟读精思达成“知言”,则会从内心体认中华传统精神达成“养气”。这是一个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的经典教育实践过程。用阐释学的理论来看,只有通过“知言”,才能塑造个体的精神世界;学生通过熟知中华传统经典的“言语”,才能对经典“言语”背后的价值观进行内化和体认;随着年龄和生活阅历的增长,这种“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言语便会成为培养学生浩然之气的精神养分。所以说,传统经典所带给青少年的滋养,是在“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知言养气”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其中“知言”是当代青少年走进传统经典、发展自身浩然之气的有效路径。
三、“不学礼,无以立”:以文化礼仪教育培养优秀道德品质
传统文化教育还有另外一种基本形式,即文化礼仪教育。我们今天探讨“礼”的本质,需回到孔子所提出的“礼”的本源上去理解。因为现代社会中,很多人不但不讲“礼”,而且认为我国传统礼仪都是些繁文缛节,这是对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礼”的误解。
(一)回到孔子所提倡的“礼”:“宁俭”“宁戚”
《论语·季氏》中,孔鲤先谈到“不学诗,无以言”,继而讲到“不学礼,无以立”。在孔子看来,“兴于诗,立于礼”,礼是君子的立身之本。那么,孔子是如何看待礼的本质呢?弟子林放曾向他请教: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
孔子认为,探讨“礼之本”是一件意义何其重大的事情啊!就一般的礼仪说,“与其奢也,宁俭”,也就是说,与其铺张浪费注重外在形式的礼仪,不如在朴素简约中行礼;就丧礼说,“与其易也,宁戚”,与其看上去仪文周到,不如内心悲伤更加接近礼的本质。所以,如果 “礼”是“繁文缛节”的话,那么这样的“礼”并非孔子所提倡的“礼”。在孔子看来,没有什么比内心的诚挚更为接近“礼”的本质了。所以他说“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意思是说如果我不能亲自参加祭祀,是不会请人代理的。这么来看,现代社会中只讲求外在的礼仪形式而忽略内心诚挚的所有行为,都是与孔子所讲之“礼”背道而驰的。因此,只有当我们深刻理解了传统文化中“礼”的内涵和本质时,才能更好地传承和弘扬“礼”的文化。
美国大卫·科泽对仪式作了深入的探究,他认为,仪式是一种体现社会规范的、重复性的象征行为。文化仪式就如同“转换器”,一端是社会政治秩序的外部道德约束,另一端是个体行为者的内在情感和想象。因此,只有当外在道德与个体的内在情感通过仪式这一“转换器”得到交汇融通时,仪式才真正发挥了它传承社会理想道德的价值和作用。这从另一个角度也诠释了我国传统的“礼”的特点。
(二)当代启示:仁为“体”,礼为“用”
既然“礼”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之一,那么古人又是如何传播“礼教”的呢?我们首先来看儒家经典《礼记·聘义》中的一段话:
“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为什么要把君子“比德与玉”呢?我们不得不佩服古人教育的高妙。将儒家“仁、义、礼、智、信”等“核心价值观”,熔铸于“玉”的物象上来,用玉的温润而泽、缜密以栗、瑕不掩瑜等品质来说明人的仁、知、忠等精神品质,从而使得礼教变得可视、可触、可感。
在教育中,我们还可以联系生活实际让学生对“礼”有更为感性和真实的理解。因为“玉”是君子美好品性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的名字里都有“玉”。我们可以引导学生发现同伴名字里的“玉”,如璋、环、琼、璞、玺、琪、琳……而这些字,在古代代表着不同形态的玉。古代的“玉礼器”具有不同社会功能,《周礼》中讲,“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玉璧、玉琮、玉圭等六器,分别承载着古人对天地和四方的礼敬之意。由此可见,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礼”,从源头上来讲,发端于古人对于天地和自然的敬畏。古人从效法自然的秩序观中提出了人类社会的秩序观,于是,“礼”便产生了。
如古代蒙学读本《弟子规》中讲,“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这都是《礼记》中讲到的“为人子之礼”。冬天要让父母感到温暖,夏天感到清凉;早上向父母请安,晚上服侍就寝。这些孝道,如天地秩序一般,是应然的人伦之礼。所以,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礼”,不是外在的强加于人的道德规范,而是由人的内心生发出的自然而然的道德和情感,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般。
我们可以引导学生思考,这样一种“礼”的观念,也投射到诗歌当中。如《诗经·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以现代社会的眼光来看,别人送我木瓜,我却报之以价值不菲的琼琚,明显在经济价值上是不匹配的。但儒家文化讲求的是“轻财而重礼”的思想,重“礼”的背后,是“永以为好也”的“仁义”。因此,孔子曾有一段与子夏的对话:
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孔子认为,先有洁白的底子,然后作画。子夏说,这是不是就如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以后呢?孔子听后说:你真是启发我的人!所以,儒家讲“礼”思想是与“仁义”思想想通的,仁为“体”,而礼为“用”。今天我们所要弘扬的传统文化中的“礼”,本质上是通过礼仪这种外在形态,激发参与其中的青少年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价值观的情感体认和想象。同样,当今我们要培养青少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可以借鉴传统“禮仪”教育的方式,通过“礼仪”的“转换器”,融通社会道德规范与个人的情感和想象。如学校中开展的“升国旗仪式”“少先队活动仪式”“班会仪式”等,比起单纯的道德说教,文化礼仪教育对青少年的影响更为深远和有效。这就需要从传统文化中进一步凝练当代社会青少年所须弘扬的“礼”,并依据“体”与“用”的关系来设计教育教学实践活动。
综而述之,以“传统之道”走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即要深入到经典文本、文化礼仪当中去,进而发掘其现代价值和意义。就如孟子所讲,这是一个“求其放心”的过程,人们丢失了鸡犬都知道找回来,面对中华悠久的优秀传统文化和精神,我们则更当追本溯源,并将其发扬光大。
责任编辑︱赵 庭
读者热线:010-62027510
投稿邮箱:zgdy_jiangt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