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诗

请不要轻易说出爱

在故乡，请不要提及我

不要说出，一个异乡人的无奈

不要说走就走，记恨离别

不要说艰辛，谁又何尝不是

你要谨言慎行，爱一个人

爱一些细微之物

请不要爱上，不要轻易说爱

或不爱，在故乡

我乞求你什么都不爱

不要轻易说爱这寸土地

爱亲人胜过爱自己

爱在这里的每一个时辰

我们都是渺小的人，请不要

轻易表达你的悲伤

我的欢喜，也不要说出

这几年，在故乡

我们的爱愈加朦胧、羞涩和惭愧

我嫉妒它们没有孤独、性情和爱

我嫉妒月落乌啼，嫉妒

黄叶拥有整个秋天

嫉妒在围场熟睡的人

至于那只雀鸟，我也嫉妒

在山野，我嫉妒蒿草生长，甚于

旱獭流落荒原，嫉妒明月

总是低于山腰

风继续缓缓地吹，光阴被折叠

老人克服顽疾，妇人迈过春天的门槛

年轻人远赴他乡，摇晃的

万物露出一点点白

在旷野，我嫉妒万物凋零

嫉妒它们没有孤独、性情和爱

嫉妒它们没有可背负的

青山，和一个认真牵挂的人

爸爸

你望着风，我明白你的

言外之意——

二十几年，我明白你

鞋底的泥土，身上的灰尘

无奈一次又一次

我明白你低头、挥手、不吐一字

和你躬身时的谦卑

你微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爸爸，当我长大，明白了

生活的难和苦，就像现在

我明白了你的难和苦

一刹那，碧波开始呜咽

爸爸，我明白你

我明白一位父亲的难和苦

我绝不说你的沧桑

和苦难

夜半思

我离开那里，月亮就弯了

我想念那里，天空就下起了雨

写几次那里，我的心就跟着痛

隐隐作痛

旷日持久地痛着

好像我的神经，在那里

只要风一吹

我的身体就开始颤抖

那么多离家的人

那么多行走、奔跑的人

那么多像我一样的人

他们是否会在某个深夜，想起

千里之外的故乡

和熟睡的亲人

三月的山风

我有一英寸的地方，让给你

让你飞，飞到树影里

让你美，美成另一个你

让你绿，绿满山坡

三月的山风，我有

隐秘的心事，告诉你

——满园春色是你的

——风筝是你的

我们发梢的柳叶垂下来

眸里的阳光温柔

脚下的一池春水被吹皱

三月的山风，你来了

我要把这地方，让给你

让你替代我吹拂

对面的炊烟，悄悄地

三月的山风，吹拂我

依附

我依附你，像蝴蝶依附花蕊

华子鱼依附达里湖，像喀喇沁王府

走出的花荫公主依附塔布囊

也像鲁日格勒舞在民间

我依附你，在某个清晨

露珠落在一片叶子上

我遇见卖奶酪和牛奶的人

在弓箭前争论真理

我依附你，隔着南北和生死

我看一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

我羡慕草原上的黑鹰

它们总在大雨中飞过我的童年

我依附你，不是永生

是现在乌拉穆沁的山羊在奔跑

白马非马成为哲学命题

我依附你，如星星般闪烁

变大

将自己变大，幅员辽阔

哭泣着、疑惑着，露出爪牙和胸襟

让欲望膨胀，装下山水和亲人

使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吱声

长出好看的金莲

我想目光长远，目睹

羊驼打滑时颤颤的脚步

我想把草甸，连同秋日的芦苇

铺在体内的河床上，我在忧郁时

点燃火把，让焰火烧光

贫穷、苦难、干旱和疾病

我在把自己变成太阳，照万物生辉

变成露水，洗涤草叶

变成一雨滴，渗入故土

遇见童年

一整个下午，我都和她们在一起

落日时，我仿佛遇见了我的童年

一個红领巾少年

一个把唐诗写在手背上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她瘦弱、胆小

被风吹乱了步伐

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

指着广场上的鸽子，对我说文字里的事

还有很多次，她一个人在雨中骑车

泥巴飞上去，雨水扑过来

这一刻，我仰着头，被雨水挡住了视线

亲爱的，我遇见了我的童年

苏木

回苏木的路上，有人带大箱子、酒和一碟花生

有人带围巾、杯子和一本书

有人去省亲，带了特产

有人去过年，带了一口乡音

有人跟我说这一年……

我低头，什么也没说

在回苏木的路上，有人带了

忏悔、遗憾、怀念，诸多不可能

出发前，我带了一个空箱子

现在，我宁愿什么都不带，除了法术

我想，把距离变短

把裸露的大地变成白雪

把苏木变成我一生居住的地方

牧区小景

我用晚霞迎接春雨，用一碗酒

敬天地和祖先，我举杯

高过头颅，用内心的旷野饲养牲畜

我喜欢看它们在河岸饮水

把前蹄伸进草丛，喜欢

它们对人类肆无忌惮，用犄角

撞向生锈的围栏，喜欢牧人扬鞭时

它们潇洒地走过黄昏

年复一年，我用草原的风

吹醉几匹幼马，我实在太喜欢

它们在晚风微醺的时候临盆

有时，我陶醉于舐犊情深中

我喜欢这场面，比磐石更坚定

在牧区，我喜欢它们跑在

白云的前面，一头小牛对着

另一頭小牛撒娇，喜欢青草

在它们的嘴里反刍，此时

它们斜斜的影子落在水面

检讨书

像被审讯的人，在镜子里检讨

皮肤，细纹，内心的地貌

以及多年来百毒不侵的秘密

不该一一承受它们，胆小、矛盾、自卑

被人类厌倦的污水沟与灾难

面对漆黑的墙壁，我检讨灵魂

它不该像螺丝般受损

在一千个理由面前，我逐渐暗淡

沉默，不再相信圆周率

我在省略黑夜和黎明，我检讨自己的

思想，但愿它透明

有人打哑语，这让我继续

检讨未来的事

我是冰

我有颤音，说出秘密

我有罪恶，把云雾收进体内

我有十个指头，却搬不动空山

我的身体是露水做的

骨头是乱石拼的

身型是树的影子

我呵出的气是雨、是雪、是风

我每走一步都有忏悔

不说别的，我的眼睛是上天的

我看到的日月是虚构的

我假想盛世，一个人的中年危机

很多时候，我都是冰

夏天会化

握在手里会化

抱在怀里也会化

文字里着火

我允许文字里着火，充满险情

诗人像野蛮人，小说家机关算尽

我允许文字里埋伏着子弹、火药

一切可以致命的，包括毒气

我允许文字没有温度，爱和恨

没有一种情感让它死去活来

我允许文字里的陌生与冷淡

像冰河上停留的马车

我允许文字里着火，烧掉

厢房里亡人的钟表和碗筷

也烧掉虫鸣和低垂的柳叶

我逐渐收紧的欲望之罪

褶皱

我已缩短南北的距离

比如在习俗上，有时

我会控制一件坏事的发展

我害怕伤害无辜的孩子

我认真地诵读经文，向吃斋的人

学习静心，有忏悔之心

我以为菩萨会保佑好人，也会

保佑坏人，她捍卫真理

她偏爱贫穷的人

我以为世间有因果和轮回

人能起死回生

我相信有人珍藏灵丹妙药

会长生不老之术，还会降妖除魔

如果真的如此，请赐予我

一对翅膀和折戟沉沙的勇气

我要抹平生活的褶皱

预谋的忧伤

我们假装什么都不知，在广场上

喂鸽子，为红旗手鼓掌

在玲珑山水间，我们为上山采药的人

放走斑鸠和布谷

我们假装不知昨日事，不对

远道而来的人说雀鸟的危机

不倚仗来日方长，迟迟不说桃花的美

现在好了，我们假装清高

以此证明莲花的圣洁

假装病入膏肓，爱之深沉

恨之入骨，一口吞下万里晴空

和小平米的山河，假装无情

抛下雨露和阳光，像放弃

自己心爱的人

跟清风朗月共饮一杯夜色

我们假装虚弱、咳嗽，步伐缓慢

以此来掩饰预谋已久的忧伤……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安然，满族，1989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哲学硕士。在《人民文学》《作家》《诗歌月刊》等刊发表组诗。2018年获《草原》文学奖·诗歌主奖。现供职于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