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18-02-26李载丰
李载丰
站在百年古镇老戏台子前，老方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皱着眉头，双目紧闭，心中五味杂陈……
一
他是个老兵，曾在青藏运输线上出生入死，铁骨铮铮，为藏区人民送去祖国四面八方的援助物资。复原回到地方务农，凭借着执着精神，把发生在新农村建设中鲜活的故事用笔写了出来。一时间，报纸、电台雪片般发表他的稿子，在古镇出了名，引起了镇政府领导的注意。不久被任命编外的镇党委宣传干事、人大秘书，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正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他的命运，与老戏台子结下不解之缘。
一阵秋风吹来，稀疏的头发如衰败的荒草在涌动。他重新戴上了那頂旧军帽，简单地整理一下发了白的绿色军装，凝视着老戏台子，庄重地举起颤抖的右手，向老戏台子施了一个军礼，眼角流出几滴清泪，喃喃地说，老戏台子，为了你，丢掉了工作，解甲归田。老朋友，我不怨你，会常来看你啊……
老头子，要变天了，快回去吧！老方的妻子山里红从远处奔来嚷道。
山里红平日里总是唠叨老方是个倔驴，一根筋，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自打最近老方没有到镇里上班，回农村种地，话越来越少，不愿意见任何人。山里红见他整天闷闷不乐，却不知道因为啥，又不敢多问。生怕触碰到哪根神经，倔脾气上来，有个三长两短，那日子还咋过啊！所以，她管住了以往喋喋不休的嘴巴，什么事情顺着他，希望他的心情尽快好起来。
山里红手挽着老方轻声地说，老头子，天要下雨了，别凉着，快跟我回家！
老方执意地回应，是吗？我想和它多说会儿话……
好、好！我陪你，这样行了吧！
你不知道啊，这老戏台子，是咱古镇的宝贝。抗战时候，这里发生一起惨案，十多名抗联战士在这里惨遭杀害，老戏台子承载着这段沉重的历史，我们不能忘记。
嗯，你说的对！咋还动情了呢？山里红从衣兜里掏出洁白的手帕，为老方擦去眼角的泪水。
因为我也曾是军人，想起他们，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此刻，天上的云黑压压地涌来，空气显得沉闷。
老婆子，最近闲在家里，把我憋屈死了。经常在问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山里红的心随着老方的心情七上八下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难言之隐。暗想，老方啊，老方，当年嫁给你的时候，你曾经在雪山中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藏族阿妹来信黏着你，说什么要嫁给你，你藏着掖着，都没有逃过俺雪亮的眼睛。后来得知藏族阿妹在一次救助运输大兵的山路上，掉下了悬崖牺牲了，你几天滴水未进，痛苦地熬着。再后来，你慢慢地打开了心门，向我讲述初恋的故事，就连初吻的感觉都说了出来，羞死了人。没想到年龄大了，闲在家里，又犯了魂不守舍的老毛病。都过了大半辈子，有啥事情不能和我直说，遮遮掩掩的，真是没出息的货。她想数落几句，却咽了回去，老头子，你要急死俺啊？有什么话就说出来，闷在心里会闹出毛病的。
老方长出了一口气，对山里红说，老婆子，这回不用去镇里上班了，在家陪你数地垄沟子，种咱那一亩三分地，过个平静日子了。
山里红心中“咯噔”一下，不解地问，老头子，你干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究竟因为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老方突然嗓门调到了高八度，眉毛立了起来。老婆子，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认准的事情，谁也不好使，就是天皇老子也不怕！
山里红心里有些急，因为啥呀？快说啊！真是个闷头驴。
老方瞪着充满血丝的大眼，吼到，还不是因为这个古戏台子！
二
前些日子，老方忙完手头的活，走出办公室，到镇里转悠寻找新闻线索，当看到老戏台子残破得摇摇欲坠，心里不是个滋味。这老戏台子可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它见证了古镇的昨天和今天，是古镇标志性古建筑。不仅承载着传统文化，也承载地域文化的历史元素。老方的手触摸着残破的戏台子立柱，拾起已经散了架子的座椅，心疼地落下了热泪……决定用自己的笔，向社会疾呼保护，挽救老戏台的命运……
不久，一篇《老戏台子将在古镇消失》在市级报纸头版头条发表，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看到自己的得意之作发至报端，老方无比地兴奋。当走进办公室，欲分享自己的喜悦的时候，只见同事们私下议论，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就连党委书记的脸阴沉着，拉得很长。老方有些纳闷儿，这周边的人都咋了，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刚落座，同事小王轻声地走近他，方大哥，你“捅篓子”了，你那篇文章，书记看了之后，很不高兴，让我来通知你去他办公室。
老方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不高兴的，新闻讲究实事求是，客观反映实际问题，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方大哥，这事你和我说没用，还是快去见书记大人吧，千万别和书记理论，你这小腿拧不过人家的大腿，接受批评就是了！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
可是什么？照我说的去做，没错的！
老方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只见书记臃肿的身子陷在宽大的椅子上，肥硕的头梳理得板板整整，嘴里叼着高级软香烟，面色僵硬，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紧紧盯着老方。老方走近书记宽大办公桌前，轻声地说，书记，你找我有事？
书记挺起腰，前倾桌前，冷笑地说，老方啊，这回你可是出名了，很得意是不是？
书记，我……
书记挥了一下手臂，阻止了他，老方，组织把你从村里调到镇里工作，也算是瞧得起你，没有想到你越干越不会干了，竟然恩将仇报，把老戏台子的事情捅了出去，揭咱们镇的丑，看来你病得不轻，脑子进水了！
书记，老戏台子是咱们镇文物，如果毁掉了，那咱们成了历史的罪人！
书记听到此言，将手中那支半截香烟狠狠碾压在烟灰缸内，手有些颤抖，心想，就你讲政治、觉悟高、认识深刻是不是？还来教训我来了。又一次冷笑地面对老方说，看来你老方格局真的不够，组织上真的瞎了眼，用了你这样的人。
老方一听，这哪是人话啊，刚要发火，脑海里闪现小王的叮嘱，又耐性子说，书记，大道理没有你懂，至于格局不格局更另当别论，我只想反映一下群众的呼声，把老戏台子保留下来……
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了老方，行了，别和我扯这些，快回去好好反省反省，等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老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呆呆地坐在那里……
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小王，轻声地问，什么情况？
老方一脸苦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我错在哪里，还让我反省……唉……前些日子，书记还在全镇干部大会上强调保护文化遗产，弘扬传统文化，讲得头头是道……可是……
方大哥，就冲着你说这个话，在镇里工作这么多年算白混了，领导的话你还当真？说和做是两码事儿。你在报纸上发表那篇文章之后，牵扯到了不少人。县委书记找到了镇书记和镇长，进行了诫勉谈话，说是要向县委县政府做出深刻检查，你说他们能高兴吗？
小王啊，你說的这些情况，我才知道。作为一名老党员，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好！我认为“三老四严”永远不过时。我看这样的干部说一套做一套，会贻误党的事业……
哎呀，我的方大哥，你行，为你点赞。可是你想没想过后果……
什么后果？我行得端，走得正，怕什么？反映老戏台子事情民心所向，又维护国家文物保护法，有什么错？再说了，如果他们知错必改，老百姓会原谅的。就怕知错不改，错上加错，变成大错特错……所以，书记让我反省，我想不明白……
这智商，镇书记马上就要提升到副处岗位，这事你不知道？估计因为这事儿，八成没戏了……
提不提管我屁事儿，替老百姓说话，反映村民的呼声，难道有错？
小王摇摇头，你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呀！
三
老方的那篇报道引来的热议一直在发酵，出乎意料惊动了省报记者，纷纷踏至而来。无疑老方成了新闻的焦点人物，这让他始料不及。
古镇一时热闹非凡，镇政府门前挤满了记者，长枪短炮聚焦百年老戏台子。甲记者问，方大哥当初写这篇新闻出发点是什么？乙记者问，方老师，老戏台子与你有什么渊源？省报开辟了《老戏台子摇摇欲坠，历史老人在流泪》专栏，连续深度报道了老戏台子境遇。这还不算完，曾在老戏台子牺牲的烈士后人闻讯从京城组团来到古镇，谴责和质问镇政府不作为，强烈要求修复老戏台子和恢复烈士历史遗迹，否则，没完！
书记、镇长频频苦于应付记者的采访，迫于压力，告知记者，不要再炒作了，此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恢复老戏台子原貌。
村民们听说老戏台子要修复，心中乐开了花，纷纷表示只要政府出钱修复，我们义务出工出力，不能让老祖宗和先烈留下的精神遗产在我们手中流失。
老戏台子修复项目最终落了地儿，重现了往日的风姿。竣工那天，老戏台子前挤满了政府官员和社会各界人士以及村民，镇书记宣布了文物部门的决定，老戏台子由县级保护单位升格为市级保护单位，并承诺加强历史文物保护工作，不遗余力传承传统文化。
老方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中的相机，留下历史性的一刻。这时，小王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笑着说，方大哥，这回你的心病没了吧！
老方回首看了他一眼欣慰地笑了，是啊，这老戏台子保留下来了！
没有你那篇报道就没有老戏台的今天，你功不可没啊！
尽管老方内心的暖流在涌动，却高兴不起来，有许多苦衷，却无法向别人去说……
竣工仪式结束，老方推门走进家里。妻子山里红正坐在20年前老旧电视机前看电视节目，老方嚷着，老婆子，快给我弄两个菜，我想喝酒！
山里红一脸难色，省省吧，哪有下酒菜！
老方瞪起了牛眼。
瞪什么眼，刮风下雨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钱你还不知道吗？
老方听到这里，心里没了底气，是啊，因为自己是临时聘用人员，工资少得可怜，而且时常拖欠，还要供儿子上大学，着实生活异常艰难。
他只好转身走了出去，在自家菜地里摘来四个西红柿，又从鸡窝里摸出温热的两只鸡蛋，来到山里红身前，老婆，有这个就成，快去给我炒了，我喝两盅。
不胜酒力的老方喝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地鼾声大起……
四
这天，老方照例到镇里上班。
小王提前为老方泡了一杯浓茶，满屋子散发茶香。老方推门进来，看着小王为自己泡的茶水，心怀感激，小王，今天是什么茶？
铁观音，是远方亲戚寄来的让你尝尝。
老方抿了一口茶水，嗯，茶味很好。
小王诡异地笑了笑，方大哥，昨天镇人大主席团开会了，通过一项决议。
老方又喝了一口茶，问道，什么决议？
关于你的任免的事情。
别和我扯了，我是个被聘任的干部，不至于兴师动众、小题大做吧？
方大哥，这个事情还能和你开玩笑吗？
老方没有再问，脸色阴沉在那里沉思，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小王赶忙拿起话筒，喂，你好！
话筒传来书记的声音，是小王吧，请你转告老方，来我办公室一趟。
老方耳朵尖，早已经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
小王放下话筒的时候，老方已经走出门外。
书记办公室里，老方质问书记。
书记一改盛气凌人的口气，老方同志，今天，原本让人大主席找你谈话，却因公出差，只好我代劳，向你宣布一项事情。经镇人大研究决定，免去你镇人大秘书的职务，同时党委决定免去你党委宣传干事一职，回村务农。
老方困惑，为什么？
这个嘛，镇党委和人大编外人员太多、财政支出紧张。你是老党员，有觉悟，带个头，多为组织考虑。你离开后，这项工作由小王兼任，请配合组织做好交接工作。
尽管老方一百个不愿意离开自己挚爱的职业，但是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吧，我服从组织决定！
老方说完，转身要走，只见书记从椅子上站起，老方啊，留住老戏台子，有你的功劳，我还想把你的名字刻在戏台子上……
老方读懂了话外音，这不是在讥讽我吗？回应，多谢书记大人抬举，有你这句话，我已经很知足了！
“咣当”，老方狠狠地关上了门，离开。
回乡务农不久，老方的同事小王与众多编外人员被录用为正式编制。
老方由此错过了这次机会，心里虽然不痛快，但是仍安心地在家里务农，过上真正意义的乡村生活。并增添了新的生活内容，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来到老戏台子前前后后转几圈。一天不来，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五
一阵风过后，天空的浓云渐渐散去，太阳露出了笑脸儿，晒得老方身子骨儿暖暖的。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眼前的老戏台子。
山里红催促老方，老头子，还瞅啥？
我还能瞅啥？这个老戏台子是我的精神支柱，它没了，我的魂也没了。
刚维修完，有啥不放心的？
是维修完了，可我心里总觉得像吃了夹生饭。如果真是这样，我还要呼吁呼吁，集众人的智慧，让老戏台子筋骨更硬朗……
山里红幽怨地说，你呀，心里就装着老戏台子，和它格外亲，啥时候能够像关心老戏台子那样来关心我？
老方似乎没有听见山里红的唠叨，握紧她的手，走，老婆子，咱们去里面坐一坐。
两人来到戏台子。
老方和山里红亲密地坐在戏台中央，嗓门洪亮，唱起了久违的歌谣……
忽然，一群城里“乡村一日游”的游客涌了进来，相机噼里啪啦为他们留下最美的瞬间……老戏台子由此成为古镇旅游热点，给古镇百姓带来了许多旅游收入，老方索性担负起了义务解说员，打开心中的“戏匣子”，讲述老戏台子悠久的故事……
更让他倍感意外的是镇书记“摊事儿”了，在修复老戏台子项目中，因收受贿赂，被留滞约谈了……
老方想起了书记的讥讽，要把他的名字刻在戏台子上。心想，刻不刻上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刻在内心为老百姓造福的那份责任。
他点燃了一支烟，露出幸福的微笑，头上升腾起灰白的烟雾，像个活神仙！
责任编辑 乌尼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