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图书”解救“恐艾男”：那一场崩溃边缘的深阅读

楚韵

[新闻背景]真人图书馆（Living Library）是一种阅读理念，是通过读者“借”一个活生生的人交谈，获得更多的见识的活动。最早的真人图书馆活动源于丹麦，之后渐渐波及匈牙利、芬兰、冰岛、葡萄牙、美国、日本、巴西……8年前，中国的上海交通大学首次尝试真人图书阅读活动。截至2017年年底，已有成都、济南、南京、武汉、南宁、重庆等近40个城市开展了真人图书借阅活动。真人图书阅读在中国已蔚然成风。

阅读真人图书，不仅能够以轻松愉快的方式获取一些自己所需要的知识，甚至能帮自己解除一些常规途径无法解决的困扰。对此，上海一家科技公司的企划总监幸一明感受最深……

一夜放纵贻害无穷：图书馆来了一个“恐艾男”

2017年7月中旬的一天，上海市一家图书馆来了一个神情憔悴的男生。他似乎无意在传统书架旁边驻足，而是顺着指示牌，直奔位于三楼的“真人阅读室”。而后，他停下了脚步。

“真人閱读室”里有5本真人书，其中一本职业为医生的真人书，令男生的眼前一亮，只见上面写着：谢玉瑶，医学硕士，2年的医院工作经验，在血液、生殖等领域有较扎实的专业功底与临床经验。男生按程序顺利地取得了谢玉瑶的“借阅”权。两人在图书馆东南角的双人卡座落座后，开始“阅读”。真人书的阅读方式和传统书籍的阅读方式完全不一样。实际上，所谓的阅读，就是读者和“书”在一种相对随性、平等的条件下，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聊天，通过这种聊天的方式，真人书将自己独有的知识储备和不可复制的人生经历分享给读者。

聊了几句后，男生突然压低声音，问谢玉瑶一个问题：“有什么办法，能够在不被检查的情况下，判断自己是否得了艾滋病？”谢玉瑶愣了片刻，随即以肯定的语气说：“目前暂时没有这样的办法。”男生的脸上显露出失望的表情，接着，他慌忙对谢玉瑶说：“你别误会，我这是帮我哥们咨询呢。他前段时间喝醉后，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发生了性关系。过后，他害怕自己得艾滋病。我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说怕隐私被泄露，死活不肯去。我想你是学医的，这才求助于你。”谢玉瑶看了男生两眼，说：“我劝你的朋友最好到医院或疾控中心做个检查。你放心，医院会为你朋友保密的。”

45分钟的“阅读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男生遗憾地站起身来，向谢玉瑶表示感谢的同时，叮嘱她：“请务必为我的朋友保密。”谢玉瑶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要不，你留个姓名和联系电话吧，如果能了解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会通知你。”男生说：“我叫幸一明，是一名企划总监。我加你的微信吧。”两人互加微信好友后，他就离开了。望着幸一明渐行渐远的背影，谢玉瑶若有所思。她猜想，幸一明嘴里的“哥们”就是他自己。

事实证明，谢玉瑶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幸一明正是那个一夜放纵后恐艾的男生！

出生于1987年的幸一明是江苏省徐州市人。在上海念大学时，谈了一个女友。在校期间，他俩感情不错。毕业后，面对工资上涨速度追不上房价涨幅的现实，两人深感无奈。他尝试过与女友商量裸婚，可她的父母坚决反对。僵持几年后，感觉等下去遥遥无期的女友，于2017年4月坚决提出了分手。

失恋给了幸一明沉重的打击。在百般哀求前女友回头无果后，5月底的一天，幸一明独自前往静安区的一家酒吧，喝得大醉。而后，他与一个单身女子走进了酒吧附近的一家客舍，开了房间。自己是否采取了安全措施，幸一明已经毫无印象。惴惴不安中，幸一明在洗澡时，反复检查自己的下体。这一查不打紧，他发现下体上竟然真的比此前多了几个红点。他上网查询，发现艾滋病初期的症状中有一条，就是身上长红点。当晚，幸一明恐惧得一夜未眠。次日上班时，他头昏脑涨，四肢乏力。有个同事见他蔫头耷脑的样子，过来打趣道：“哥们，昨晚把妹去了？悠着点，身体要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幸一明感觉自己的心事被朋友洞悉，他的恐惧也更深了一层。

幸一明想过去疾控中心检查，可他却担心信息被泄露出去。上网查吧，网上的内容又有限，而且不同的网站给出的答案不一样，甚至相互矛盾，让他无所适从。他买来大量的医学书籍阅读，可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让他这个文科生如读天书。“怎么办？”在恐惧中战战兢兢的幸一明，在7月的一天，无意间看到了一条新闻，大意是说如今全国很多图书馆里，多了一种书籍——真人图书。这些真人图书不仅会以最短的时间将自己的知识和阅历分享给读者，还会为读者保守秘密。如果有医学方面的真人书籍，那该多好啊。

经过打听，幸一明还真的找到了这家“收藏”有医学类真人图书的图书馆。可令他失望透顶的是，那个叫谢玉瑶的真人图书，还是劝他去检查。早知这样，何必多此一举？幸一明如此想着，心生悲凉。

生命陪伴生命：那一场崩溃边缘的阅读

8月5日下午，幸一明再次来到了真人图书室。见到谢玉瑶后，他愤怒地质问她：“我的信息是不是被你泄露了？你真卑鄙！”谢玉瑶被突如其来的指责整蒙了：“我怎么着你了？你说清楚点！”“还装？我们公司按惯例都是每年10月做一次体检，这次提前到8月中旬。有人说，就是为了防止突发的、意外的情况，才提前体检。这不明摆着冲我来的吗？亏得我如此信任你，你怎么能这样？！”远处的图书管理员发现幸一明与谢玉瑶交谈的神色不对头，赶过来及时将两人劝开。幸一明临走前还不解恨：“要是让我掌握了你泄密的证据，看我怎么收拾你。”谢玉瑶被他呛得眼泪汪汪。

幸一明气呼呼地离开图书馆后，独自来到江边。望着波浪翻滚的滔滔江水，他真有一种一跳了之的冲动。阅读谢玉瑶这本真人书，幸一明自觉没有任何收获，这已让他十分懊恼；可恨的是，自从将信息透露给谢玉瑶后，他便发现，公司同事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时不时有人拍他的肩膀：“一明，瘦了啊！”“怎么气色这么差？是不是病了？”

在多疑、恐惧中备受煎熬的幸一明，如今又听说公司要提前为员工做体检，他马上就联想到自己将信息提供给真人图书的事，怀疑谢玉瑶出卖了自己。于是，这才冲到图书馆里朝她发了通脾气。发过火后，幸一明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毕竟，自己只是告诉了她名字和微信而已，她并不知道他的其他信息，怎么泄密啊？想到这里，幸一明本想去给谢玉瑶道歉，可左思右想，还是放弃了。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留一个女孩时刻记恨自己，也不枉此生啊。

8月中旬的一天，仍在恐艾中度日如年的幸一明，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一个熟悉的女声传了过来：“幸一明吗？我是谢玉瑶。”原来，她通过幸一明登记阅读证的时候留下的手机号，找到了他。电话里，谢玉瑶绝口不提被他辱骂的事情，主动约他见面。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在图书馆，而是将见面地放在了徐汇区的一家咖啡厅。

随着咖啡香味的逐渐散开，谢玉瑶将自己当志愿者的初衷，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幸一明。

今年26岁的谢玉瑶是江苏省常州市人。高二那年，她的闺蜜和一个校外的男子恋爱并发生了性关系，未曾想在不久的体检中被检查出异常，后经专业机构检测，初筛为阳性，也就是说，感染艾滋病的几率为80%左右。闺蜜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整日以泪洗面。高三寒假时，谢玉瑶收到闺蜜的短信，让她保重。感觉不对的谢玉瑶迅速赶到闺蜜家中，但服了大量安眠药的闺蜜已经气绝身亡……

说到这里，谢玉瑶早已泣不成声。她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对幸一明说：“我想，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何要当真人图书服务的志愿者了吧？是的，我就是想利用自己所学的医学知识，服务于大众，既劝说人们洁身自好，又告诉大家，万一发生了不洁性行为，不要恐惧、绝望。因为艾滋病分阶段，初期阶段，是可以靠服用阻断药根治的。退一万步讲，即使阻断不了，也不等于自己被宣判死刑。只要平时治疗得当，艾滋病人活到七八十岁是可能的。”谢玉瑶这番掏心掏肺、入情入理的话，让幸一明焦躁不安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此后的时间里，他俩经常通过微信、QQ互动。谢玉瑶告诉他，志愿者其实并不好当。尽管绝大多数读者都文明有礼，但总有低素质的读者，不怀好意地问这问那，语气轻佻。不过，这些人被她正色厉声警告后，也不敢再造次。“像你这样吼我的情况，我是第一次遇见哦。”信息的末尾，谢玉瑶发了张捂着嘴笑的图片。幸一明惭愧地回复道：“实在对不起。我的多心，都源于我自身行为的轻率，不能怨任何其他人。”

见幸一明终于敞开了心扉，谢玉瑶借机再次劝说他：“到疾控中心检查去吧。要相信科学，也要相信医务人员的职业操守。”这一次，他没再拒绝。

“恐艾男”“死而复生”：“真人图书”多了一张年轻面孔

8月底的一个周末，谢玉瑶特地向单位请了假，陪幸一明来到了徐汇区疾控中心。在中心的大门前，幸一明停住了脚步。恐惧的情绪，再次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嘴里喃喃自语：“要是万一被检查出呈阳性，我该怎么办？”他对谢玉瑶说：“可不可以改天再来？”见幸一明想临阵脱逃，谢玉瑶急了：“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猜疑与恐惧中吗？是个男人，就要拿出勇气来，直面现实！”在谢玉瑶声色俱厉的劝说下，幸一明最终迈进了疾控中心的大门，留下了血样。工作人员告诉幸一明，次日即可拿检测结果。

当晚，吃完饭后，谢玉瑶陪幸一明在外滩散步。望着在霓虹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的黄浦江面，幸一明不停地长吁短叹。他说：“上海的夜景多么美，只是不知，这样的美景，我还能欣赏多久。”谢玉瑶担心他再次陷入自怨自艾式的情绪中，赶紧将话题岔开，给他讲一些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趣事。

眼看夜色已深，谢玉瑶想打车回自己租住的地方。幸一明恳求她：“能陪我多待一会儿吗？”幸一明哀哀无助的眼神，像极了闺蜜被初筛为阳性时候的样子。谢玉瑶内心那根最柔软的弦被撥动了，她点了点头。就这样，在东方明珠不灭的灯火照射下，幸一明与谢玉瑶在江边的台阶上坐了整整一晚。

次日，尽管满脸倦容，但幸一明的精神却出奇的好。他对谢玉瑶说：“在我最落寞的时候，感谢有你的陪伴。不管今天的结果如何，我都会坦然面对。”谢玉瑶揉了揉困得发涩的双眼，欣慰地笑了。

上午9时许，幸一明和谢玉瑶再度来到了徐汇区疾控中心。拿着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检测报告，幸一明长吸了一口气，而后果断地拆开，和谢玉瑶一起阅读。渐渐地，他俩的眉头舒展开来：HIV-1阴性。谢玉瑶告诉他，这表明，他并未感染艾滋病。而从其他指标上看，也一切正常！“我没感染！哈哈……”幸一明忍不住将检测报告亲了一下，而后抛向半空。“今天，我请客，请务必赏脸。”从阎王殿里走了一趟的幸一明，豪气地拍了拍胸脯，向谢玉瑶发出邀请。“是吗？我可要吃大餐哟！”谢玉瑶调皮地眨了眨眼。幸一明说：“那当然。中式大餐、法式大餐、意式大餐……随便你挑，哥有的是钱！”两人畅快地大笑起来。此后，祛除了恐艾心理的幸一明，生活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他不再对同事们的议论疑神疑鬼，不再因一个眼神而揣摩半天，不再因担心时日无多而夜不能寐。几个在幸一明恐艾期间被他的无端指责气走的朋友，如今见他每天阳光灿烂，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10月的一天，真人图书室里，谢玉瑶刚刚结束一个读者的45分钟规定阅读时间，回到自己的岗位前。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谢老师，我可以借阅你吗？”谢玉瑶的心不觉狂跳了几下，随即镇定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可以，去排队。轮到你的时候，会通知你。”“嗯，还要排队，我还是先去看看别的书。”幸一明假装失望地抬脚要走，旋即又转过身来，神秘地说：“如果，我也想当一名真人图书志愿者，为大家提供服务，你看，我够格吗？”谢玉瑶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当然可以，你现在就可以去申请。”“可我不懂要求与流程。”谢玉瑶将手头的事放下，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吧，我教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玉瑶利用业余时间，一步步地教幸一明申请真人图书志愿者所需注意的事项，比如：要保持耐心，多倾听和自我觉察，微笑就是最好的回答；对读者的倾诉，尽量做到不分析、不评价、不下定义，做就好，在就好，爱最好，所谓的真人书阅读，其实就是用生命陪伴生命。在谢玉瑶的倾力帮助下，10月中旬，幸一明的申请获得了图书馆的批准。此后的双休，上海这家图书馆窗明几净的真人图书室里，又多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他的简介上赫然写着：中文系毕业，企业总监，有过年少轻狂，醉生梦死，更有过死而复生的传奇经历。我愿把自己的喜与乐、得与失、甜与苦，一股脑儿与您分享……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