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洛带 客地秘境的母语光辉
2018-02-26余茂智
余茂智
起于中原,始从晋代,一群汉人的脚步便辗转迁徙在中国广大的版图上,并最终在唐末宋初蛰居于崇山峻岭的赣南、岭南山区。当北方民族不断动态融合之时,他们却保持相对的静止,外压内聚,寻根报本,逐步衍化为至今还保持着中原卉文化原始风貌、具有独特文化气质的客家族群。300年前,部分客家人又随“湖广填四川”移民浪潮,来到其时因战乱、饥荒、瘟疫而一片凋敞的四川。经过数以百年的艰辛耕耘,客家人又为铺底和重建四川的经济文化作出卓越贡献。
四川洛带是中国内陆“最后的客家王国”,是弥足珍贵的“客家语方言岛”。客家人言“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而与母语一同传承的,是客家人恪守祖训、唯礼是尚的礼俗传统和别样风情,比如传承唐宋遗韵的客家婚俗、比如以家族祭祀名义把酒尽欢的烝尝会、比如凸显图腾崇拜的火龙节、水龙节等。
客家语永不遗忘的祖宗言
虽然距离成都这座中国西部最大的现代化城市仅20公里之遥,但我的故乡洛带一天的生活从来都是从黎明时的一阵鸡鸣狗叫开始的。之后,一家两家的窗户亮出橘黄的灯光,再然后,青瓦屋顶上升起袅绕的乳白炊烟。当第一缕阳光悄悄地投在古镇最向阳的那面墙壁上的时候,投在待嫁姑娘闺房的窗棂的时候,投在上学孩子迈过的门槛上的时候,庭院大门的开阖声,荼铺、包子抄手店、天鹅蛋小食点店铺板门的撤卸声,便依次响起。
我伸了个懒腰,穿过老屋狭长的甬道来到街上。初阳之下,看见自己的影子与三三两两父老乡亲的影子,一起在青石板街道上拉得很长,它们因重叠而不分彼此。遇到熟人,大家都习惯性地用客家话问候道,“食朝(吃早饭)有?”乡音乡情,让人倍感亲切,似乎连呼吸的空气里都流淌着一种温馨。要知道,在我的故乡,是将“太阳”念着“热头”、“月亮”念着“月光”、称“一日三餐”为“食朝、食昼、食夜”的,故乡人自称其为“土广东话”,其实它的语音语调与以客家语为代表的广东梅县话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说这些为外人不能听懂的“土广东话”是随客家先民来自岭南的,毋宁说它们最早源自中原。
历史上,客家语曾是兰芳大统制共和国(兰芳大统制共和国系18世纪70年代到19世纪80年代存在于现南太平洋加里曼丹岛上海外华人所创立的第一个共和国)境内主要流通语言之一,也曾是太平天国的“国语”。客家语的传承曾一度依赖于不受外界干扰的封闭社会和口口相传的祖训,随着社会的发展,传承客家语的传统法则在信息时代被逐渐抛弃,客家语成为世界上衰落最快的语言之一。为此,2009年客家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一门语言(非方言)。
而在洛带,300年来,这处客家语“方言岛”一直处在“四川官话”的湖广话汪洋大海的包围中,但客家人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母语,没有流变,反而愈加彰显出旺盛的生命力,这谜一样的结,始终都在我的心中缠绕。
“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是客家先祖的遗训。对于一个长期动荡迁徙的民系而言,身外之物的“祖宗田”失去可以再得,但母语的遗忘,将会使他们在迁徙的路上成为断了线的风筝。更为重要的是,铭记了客家人太多族群记忆的客家话,是客家人唯礼是尚情感交流的密码,无论走到哪里,那亲切的乡音都会在他们的心底掀起巨大的涟漪,“耳闻乡梓之音,皆大欢喜”,血脉之根也就由此串联开来,所以,学者严奇岩说,“客家方言对于唤醒、凝聚同祖同宗的情感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与其说是保存自己的母语,倒不如说是在保护自己的传统文化”。
客家婚俗中原古意与南国春晖交融的吉言说唱
“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这是清代诗人黄遵宪当年行走岭南客家山村时,对山村礼俗风情的感叹。时至今日,透过洛带一地的民风民俗,依然可以窺见其中蕴含着的古老中原遗风,比如婚俗。
时至今日,在以洛带为中心的东山客家,男女双方虽然是通过自由恋爱才走入婚姻殿堂的,但提亲的过场还是要走的,对“八字”合与不合也不在乎了,但迎亲过礼的排场还是很有必要的。婚俗的程式虽有些变化,但万变不离“六礼”其宗。只是在洛带的说法是:提亲、吃转转酒、剥根、报期下聘、过礼迎亲、拜堂和回门。
如果东山客家人的婚俗,在程式上更多地留存了中原古意的话,其风貌风情又沐南国春晖,比如东山客家婚礼序幕的“哭嫁”,就与土家族、壮族等的婚俗中的“哭嫁”并无二致。
“开脸”——是婚礼头天的一大清早,姑娘沐浴之后,女方年长的女性宗亲便会用两根红丝线为其绞去脸上的汗毛,同时,将姑娘的辫子改梳为凤髻,寓意从此告别少女时期,成为别人的新娘。而“开脸”的同时,一首首表白姑娘依依惜别之情的《哭嫁歌》也就粉墨登场了。有哭辞爹娘的,有哭辞祖宗的,有哭姐妹哭哥嫂的,不一而足,其中一首《哭嫁歌》是这样唱的,“爹娘呀!早上出去晚上回,汗湿衣衫脚匆忙。这般劳苦为了谁?养育儿女长成人。姐妹呀!父母血液身上流,二十年相处互相爱。深情如海手足情,离别之后莫相忘。”
哭嫁之后,姑娘便在亲朋邻里“唱祖宗”“唱爹娘”“唱姐妹”“唱戴花”“唱上轿”的声声唱词中,拜别父母,盖好头帕,打伞上轿,于是旗旗郎伞、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就行进在了山乡的原野上。一路上,轿夫也会送上许多吉祥唱词:“大花大轿,龙凤呈祥;闪闪悠悠,一帆风顺;天长地久,长发富贵……”及至男家,鼓乐声起,鞭炮阵阵,但轿夫并不落轿,只是一味高唱“一顶轿子红彤彤,新娘嫁个新郎公。一顶轿子花又花,来年添个胖娃娃……”直到主人家奉上大礼后,方才唱到“封龙口,封龙口,祝贺新郎新娘活到九十九。轿子落轿,买田置地”。落轿之后,童子掀帘,妇人牵手,新郎迎出新娘踩席入堂,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新郎用系上红绳的竹筷挑起新娘的盖头,司仪便高声倡议——“先拜天地——转拜父母——夫妻对拜——入洞房——礼成!”唢呐鼓乐随之高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是一阵接一阵,一场热闹喜庆的婚宴就开始了。
但婚礼更为精彩的还在入夜的“闹洞房”。按照客家人传统的说法,闹的人越多,以后两口子的生活才会越过越红火。闹洞房是从铺床开始的,铺床人会边铺床展席边说唱道“中间一把草,两个同到老”“席子摆得四四方,明年早早买地方”等。而到真正闹洞房的时候,那吉语和唱词就更为丰富了,“手拿金斧逗花床,先来向你送金娘”“把你红包取双数,明年早早生个读书郎”“一张床,四四方,中间栽根柏树秧;柏树籽,娃娃多,十个儿子九登科”……幽默风趣的吉祥说唱,直把婚礼掀入高潮,直把新人带到良宵。endprint
客家烝尝会 亲情交融的激动春宴
清明时节,桃红柳绿,洛带不少客家家族都会举行“烝尝会”这样盛大的祭祖活动。
客家人的“烝尝”指先祖留下的各房共有的耕地、山林、店铺等固定资产及其收入。至今仍镶嵌在洛带宝胜村刘家祠堂里的《示喻碑》,就清楚地记录了当时刘家的各项烝尝祖业,并刻示了其收入的用途和管理办法。
洛带客家人的烝尝会大都在清明时节举行。现年近80的林洪镱大爷,在谈及几十年前林氏家族一次清明烝尝会的盛况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清明那天,入川先祖的祖坟地上,炮仗是一阵接着一阵。各地族人也纷纷赶来,当各家各户都到祖坟上烧香磕头后,大家就按辈份大小,依序排列在祖坟墓地前的那块大坝子上,向祖宗先人举行三牲祭献的大礼”,这个时候,作为烝尝会首——林洪镱大爷的父亲,会站在搭起的高台上高唱祭词,“清明盛典,饮水思源;祖宗高远,代代齐全;风雨烝尝,认祖归宗;聊备薄礼,设在堂前;敬请父母,往上推迁……”同时告诫族人:“联络感情,维护族誉;孝敬父母,尊老爱幼;遵纪守法,自重自爱;助困济贫,团结互助……”
朗朗的客家语,抑扬顿挫的祭文唱词,折射出客家人的礼俗规范。在客家社会中,与迁徙一同滋生的乡愁,以及与乡愁其生的对根的溯源,都有着对中原的集体认同意识,而表现在他们鲜活礼俗生活中的,则更多承载了古代中原崇儒重教的遗风。客家人无不把宋代理学大家朱熹修纂的《家礼》作为本族的礼仪教科書,其林林总总的家谱也多以“遵朱文公家礼”为标榜。当中原文化不断动态融合之时,偏安一隅的客家人反而维持了它的古意,以至于当年黄遵宪行走在闽、粤、赣客家地区时,也不禁发出“礼失求诸野”的感慨。
龙舞 客家人的盛事狂欢
今天,洛带最吸引人之处,还在于它每年一度的“火龙节”和“水龙节”。随着一阵锣鼓之声在正月春夜的五凤楼广场上响起,一队头裹红巾、赤膊光脊的客家汉子奋力而舞的金龙仿佛从天而降。这时,有人猛喊一声“烧火龙了!”但见夜色中一束光彩灿烂的焰火直喷金龙,金龙随之腾跃翻滚起来,此时,全场无数的焰火上下挪腾,奔走穿梭的金龙喷射而来,一时间,整个广场是焰火欢腾的海洋。而在全场成千上万围观者的欢呼呐喊声中,火中蛟龙更以壮丽轩昂之姿,于人头攒动之间滚翻跃转,上昂下探,游弋奔腾……这个每年正月里与火同舞、与龙同乐的节日,叫火龙节。而与火龙节相对应的就是炎夏时节的水龙节,顾名思义,这是一个与水同舞、与龙同乐的节日。
其实在过去的洛带,正月十五舞火龙闹元宵,焰火欢腾,红光普照,是为祈福;夏日伏早,水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是为祈雨。87岁的游子章老人就告诉我,过去啊,那个水龙是不轻易舞的,只有在庄稼都干得不行的时候,经过大家商量同意,才先淘八角井,然后才舞水龙祈雨,“八角井通龙脉,轻易动不得,舞水龙的目的就是酬龙神嘛。”不过到今天,舞水龙也与烧火龙一样,都已成为一方百姓欢度佳节、喜迎嘉宾的一种节日的娱乐方式。
在现年70岁、曾担任过龙队领队的刘大益带领下,我来到离刘家祖屋不远的一块墓地上,没想到一座立于“大清光绪十二年”的刘家坟的墓碑上,居然携刻有“豢龙后代”四个大字。刘大爷告诉说,清初入川时,因人手少,且艰于衣食,加之家族人心散,一蹶不振,龙舞一度暂停。后来入川先祖毅然决定恢复龙舞,而龙舞凝聚起来的家族力量,也让大家团结一致,其度难关,发愤图强。刘家逐渐成为当地望族,并相继建立了祖屋和祠堂。为警醒后世不要荒废了祖宗传下来的绝技,先祖去世时便遗言在墓碑上刻上“豢龙后代”的字样。所以当现在的龙舞越来越花哨的时候,刘家龙依然严谨尊崇着上承古韵的龙舞传统。
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洛带的时候,恰为一年一度的水龙节前夕,因此有幸目睹到刘家龙出龙仪式的全过程。首先是龙头们齐聚祖堂祭祖,之后全体舞龙队员持龙祭祀江西客家人所崇拜的“社公”(土地菩萨),到祖屋旁的一个塘堰边“祭拜水”后,龙队穿田过垄,游走入镇,再到江西会馆的大殿杀雄鸡滴血,将龙头、龙角、龙目、龙口、龙珠一一点染,以通神察灵,神附龙体。之后,条条蛟龙逐日出水,奔放热烈。“金龙盘玉殿”“龙抱柱”“波浪浮”“龙打滚”“龙摆尾”“快舞龙”“大力圆”等沿自先祖的各种龙舞套路尽情演绎。民俗专家认为,刘家龙舞较为完整地传承了中国古代龙舞的古朴仪式和程序,向祖先祭祀、土地祭拜。从水敬拜、会馆祭献中依稀可见中国古代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的遗风,其中蕴含了客家人对祖先的崇敬与缅怀之情,凝聚人们趋吉避凶、追求幸福美好的愿望。
丽日当空,水花飞溅,蛟龙如鱼得水,在人们一浪高过一浪泼水狂欢的欢呼声中,我仿佛看见那拨来自江西的秦子汉民奋力挥舞的雄健身影,他们从历史的深处舞来,从千里迢迢的远方舞来,走过坎珂,走过风雨,终于在今天,舞出了这漫天飞溅的欢乐,和一方客家人的盛世激情。
我——一个游子的脚步行走在故乡的路上,耳闻乡音,乡愁尽释,温暖如注,尤记起我儿时吟唱的歌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endprint